中年(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1119 字 2个月前

每次回来,都会习惯性地随便四处走走。尤其是去看看过去熟悉的一些地方,它们就像海里的礁石,总是会**出那么一点,散发着湿漉漉的幽暗光泽,提示着过去的某些时段和瞬间,而海水动**不已,就像时间一样,不断地淹没它们,打磨它们,又把它们流露出来那么一点点,像一些抽象的符号,或者是缩写的字母,只有你能读得懂后面的意思。

空气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儿,即便是在晴天也是如此。在外面走几步,鞋子上就会布满灰尘,天气仍旧很冷,灰尘干燥,没有风也不安稳,会随着脚步**起来,似乎走在哪里都有厚厚的一层灰土围绕着你的脚面。朋友们,少数的几个,找时间出来坐坐,吃顿饭,喝点酒,抽烟,见面的时候都很少了,可是话也并不会增多。忍不住要谈到年纪,都是快要到四十岁的人了,是不是这就算是中年了呢?还用说嘛。看来中年似乎就是个话越来越少的年龄段吧。只有青年跟老年才是话多的时段。在这个时段里,每个人都纠缠得很深,被各自的生活与事业,似乎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拿来胡乱思想了,谈的都是具体的事,感受也很具体,只是没有多少细节了。就像一些潜泳的人,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努力地划动手臂,伸展身体,让自己在深深的水流中保持顺畅的姿势,尽可能地迅速向前,以期达到某个可以露出水面痛快呼吸的地方和时间。还能说什么呢,相互鼓励一番吧,现在能做的已不是再去选择什么了,而是如何坚持下去,在自己的方向上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就像爱东在谈到绘画时所说的,不是方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走得远的问题。

在物理的空间里走得远或者很远,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但在自己的方向上要走得很远,却并不容易。这就是为什么朋友们分飞各地,远隔千里,可是聚在一起时感觉彼此面对的问题仍旧是相似的。在中年时段想到死亡的问题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身体意义上的衰老是有了一点点征兆,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这并不是死亡的反光,真正重要的是内心深处的那团火焰,它的光与热是在减弱还是在增强?年轻的时候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采集大量的柴木放火烧它个轰轰烈烈,而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烧出炭来,留在中年甚至老年的时候,再慢慢地用来稳定地燃烧,没有多少火焰,但是可以持久地保持着热度,那种深红稳定的炭火就是目的。

昨天下午,几个人坐在浑河北岸的饭店里,隔着一根方形柱子,边喝酒,边不时看着外面的光景。爱东觉得李大方(当代辽宁籍油画家)画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只有北方的画家才能懂的景物和气氛。越过堤坝,可以看到河面结着厚厚的冰,粗糙的冰面在日光下面反映着灰黑的光泽,而对岸的那些不高的陈旧建筑物则留在了阴影里,或者说就是阴影本身,再往远一些,可以看见发电厂的标志性高大烟囱耸入白亮的天空里,吐露着浓郁得如同近乎凝固的乳白**的烟雾,那么高远而又淡漠平静地缓慢流动着,就像是整个已经凝固的世界上唯一还在流动的事物。一个小时,或者再多一些,沉默就会淹没我们。都没什么要说的了。似乎还有不少话,搁在心里头,但是说不出来,或者说觉得说出来也不是时候,还是不说的好,可以留在以后再说……以后会说出来么?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的城市里,坐在破旧的夏利出租车里,忽然听到《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歌的时候,会觉得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段里,过去的时间已经很多了,多得让人心里有些不安,想想这次回来很多地方都没去看看的时候,就觉得整个城市在记忆里忽然就封闭了,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缝隙的固体,黑色金属的,结了厚厚的灰冰层的,再也找不到进入的缺口了。或许它会以另外的一种方式跟随着你的脚步吧,在你觉得冷清的时候,最为寂静的时候,慢慢地浮现在附近不远处。

在自己家里睡觉,会睡得过于深沉,深到了有可能醒不来的地步,似乎周围有很浓重的黏稠物质包裹着你,直到临近窒息的时候才会忽然惊醒过来,那些梦,昨晚的梦,可以记下来,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跟妈妈在街上走,就在和平街上,走到七百附近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忽然看到街的尽头,也就是华山方向或者就是煤泥河那边的上空,一团火球带着长长的烟尾慢慢坠落,随后溅起许多小一些的烟火的小球,可是听不到任何爆炸的声响,但是没过几分钟,就在人们还犹疑的时候,巨大的烟浪带着火光迅速地朝我们这里奔涌而来,就像美国那些灾难片里的场景一样惊人,我拉着妈妈转身就跑,而那后面的烟火巨浪距离我们似乎不到二十米,我们拼命地奔跑着,就在我们以为跑不掉的时候,那巨大的裹挟着尘土杂物的烟火浪潮忽然慢了下来,这时妈妈忽然摔倒了,我把她拉起来,继续向前跑,直到感觉身后慢慢地恢复寂静,才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惊魂未定地意识到,大半个城市都被毁掉了,唯一庆幸的是,亲人们都还活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可是知道他们还活着。随后的梦里,我跟妈妈似乎到了上海,在夜晚,去看一场年终演出,在室外的广场上,没有注意到演出的内容,似乎声音很轻,前面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挨着我坐的是个好朋友,她笑着低声说着什么事,还拿着手机不停地发着短信,后来她到前面去有什么事,就把手机放在我这里……演出结束的时候,我们一起来到外面安静的甚至有些潮湿的街道上,周围没什么行人,只有我们几个,慢慢走着,偶尔低声说几句话……然后那个朋友消失了,两个手机却还在我的衣兜里揣着,不知道怎么找到她还给她。就这样,醒了。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外面阳光灿烂,在布满脏污水痕的阳台玻璃上镀了层淡金色明晃晃的薄膜,而外面不远处的那些楼房都成了暗影,上面是一小抹浅蓝的天空。

2008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