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固定不变的生活总是近乎洞穴里的日子,空间的狭窄是不必多说的,而各个棱角在时间的单调流动过程中被打磨得踪迹全无也是势所必然,然而真正令人感到不安与沉重的,是那种缓慢而又确定无疑的沉陷状态。在这不可逆转的坠落的途中,那虚幻的想象空间仿佛白色或者别的色调的降落伞似的一次又一次张开在你的头顶,你仰起头,透过那些维系着你的身体与初生蘑菇般的伞朵拱顶的坚固丝绳构建的空隙,看见光线在不断向上升腾扩散,与下面迅速张开着的黑暗深渊构成了恰到好处的对称。这些想法或者说这个念头其实是源自一个不大完整的梦境,那种因为睡姿的问题而产生的瞬间失重同时也是失去支撑点的坠落之梦,那个瞬间里最简单的木板床和柔软的棉布单也会变成万丈深渊的起点,一次意料之外的脱落,从微不足道的斑点变成轻轻翘起的墙皮,然后再变成不规则的干脆的灰片,被地心引力挣断了联系,滑到了空气深处的阴影里……这种梦境是会反复的,似乎从你对它产生记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实际上,与其说它是一个场景,不如说是一种刹那的感应,它过于短促了,因而所有对它的描述企图都是对它的重构,你会毫不犹豫地用其他的梦境来填补它的位置,你叙述,浮想着那个场景坍缩成一块最微小的陨石坠落下去,同时说出更接近现实的情节,当爸爸问你怎么了的时候,你会说,嗯,我梦见有天我们走在一条不断下降的马路上,很寂静的早晨,不远处,一幢白色的房子慢慢地浮上来,窗户是黑暗的,你对我说,我们只不过是去找一个人,并没有别的事要做。是什么声音让我忽然醒了过来,爸爸坐在旁边,轻轻地揉着自己风湿了的右膝盖,看着黑白电视里闪动的画面,可能是刚有一架飞机经过这里吧。
高度的上升使微薄的耳膜在压力的急剧变化中变形内陷,并产生了撕裂般的疼痛,周围的声音转眼都退到了远处,变得模糊不清了,那来自顶棚灯的亮光的每一丝缕都显得清楚而又有些尖锐,仿佛细小的金属粉粒似的纷纷扬扬地敲打着耳鼓。你注视着外面的黑夜,感觉到机身前半部分向上仰起,随后又开始向左下方倾斜、转弯,机翼上的红灯有节奏地慢慢闪烁着,调整好姿态,向北,然后再向西,朝着慕尼黑飞去。高度一万七千米。窗外温度零下五十摄氏度。数字也在波动。声音重新清晰起来之前,注视着空姐们演示救生技术,你的错觉告诉你体内可能有什么东西脱落了,或者说可能是褪去了一层已然死掉了的外皮,在天空之上将自身**在这坚硬而有限的人造空间里,而机身则成了你的全新外壳。你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婴儿。旁边座位上的英国老太太在做填字游戏,没多久就打起了嗑睡。而你则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个梦,爸爸领着你,或者说你们肩并肩地走向那幢沉寂的紧闭门窗的房子,你边走边逐渐感到了莫名的恐惧,而爸爸却安慰你说只不过是去见一个女人。几年前,你想到这个梦境的时候,觉得那种感觉来自于潜意识里的某种判断,她可能是位死者。或者说她意味着死亡。而此刻,你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感到恐惧或者说不安,只不过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她只是意味着空无。所以他并没有像领着你去游泳或是去山里打鸟那样一直领着你向前走过去,而是一个人走向那里,那里也并不是什么白色的房子,而是一幢与自家楼房没什么差别的建筑,经过那些时灭时亮的感应灯的暗黄光圈,靠近某个略微温暖些的脸庞,因为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梦,只不过是那种温暖,像孩子本能地把脸庞贴近母亲的**所期望的那样。于是你想,他可能终其一生都没能走出过童年的阴影。漫长的童年。无论是跟着陌生人去野外游泳,还是找到老师傅习练武术,或者是沉湎于充满了传奇故事的书里,还有翻烂的象棋棋谱里,独自在空空****的车间里制造古代才会有的兵器,爱上别的女人,没完没了地去跳舞……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他喜欢酒,可是从不酗酒,不抽烟,心地善良,他不擅言辞,感情脆弱,等等等等,想到这些的时候,你觉得他此时就睡在你的身旁,蜷曲着身子,皱着眉头。而你所能做的就是让他好好地睡,不受任何打扰。像他那样,你看书,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能感觉到它确实有些变形,边缘有些粗糙的起伏,你想着自己手心的热量缓慢地传到它那里,使流过那里的血液变得温暖起来,而手中之书的那些干净的文字则继续静静地流过你的眼睛里:地球诞生不到七亿年,气候温暖起来……大陆中心从海洋中显露了,上面覆盖着含有大量氮、少量蒸汽、二氧化碳与甲烷的大气层。由火山喷发、巨大陨星撞击而形成的羽毛状浓密烟尘向空中升腾。实际上这种撞击在地球形成初期是非常剧烈的,它没有突然停止,而是延续了几十亿年才减弱。即使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流星与偶然坠地的陨石。
除了那微红的闪烁着的灯光,附近并没有其他的光亮,偶尔有些遥远的星辰浮现也不过是给寂静的仿佛凝固了的夜空多带来几丝光线,下面是海,比天空的颜色略微淡薄些的海面看上去有些黏稠和沉寂,没有任何的波动,也看不到边际,伴随着耳朵里夹杂着异国语言的重金属摇滚乐的震动,过了很长时间它才会显露出几艘船只移动时发出的点点微弱而清冷的光斑,就像夜色里的广场上孩子们脚底的小灯那样时隐时现,而那几个穿着漂亮的溜冰鞋包裹在整套护具里的大一些的孩子们无声无息地滑动在水泥地面上的时候,时间忽然的不复存在了,爸爸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你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人,发现那人并不是他,而是脸庞清瘦的戴着花镜的英国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此的清晰多变。在睡眠到来之前,她曾经告诉过你,她要经过两次转机,才能回到伦敦乡下的住处,回到生病的丈夫身边,孩子们都在国外呢,都离得很远。睡意像黎明前的雾似的湿漉漉地浮了上来,你找到一个相对舒服些的姿势,在闭上眼睛之前又看了看高度与温度的数字,同时也看到了显示屏上飞机尾部划出的弯弯曲曲的路线,一些城市的黑色字体的名字忽然密集起来,然后又恢复了温暖的景物画面。你把头搁在座椅与舱壁的空隙里,耳朵里的音乐此时已换成了柔缓而虚幻的旋律,想着那天你领着爸爸从汽车肇事的现场去医院的情景,虽然他因为受到惊吓而面无表情,但毕竟是活着的,他开了别人的车,撞坏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受伤,伤并不重,只是额头撞破了,你看着护士为他包扎好伤口,打了针,然后去做CT。在回来的路上,你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来你问他,你是想去哪呢?他有些无力也有些冷漠地答道,哪也没想去。那一年,他自作主张地辞掉了工厂里的稳定工作,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和生活,然而很快就失业了,只能去看管一座座因为资金问题始终都没有建好的楼房,他像幽灵似的出没在那些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想找到他都不容易。
右侧舷窗外的微薄晨光逐渐透射进来的时候,左侧的舷窗外面不远处仍旧是黑夜漫漫,机翼上的夜航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屏幕上显示飞机正在越过敖德萨上空,很快的,那微微向上翘起的银色机翼尖端上面开始浮现微红的色调,然后又慢慢地变成了火红,当这一小团火焰终于把那个尖端烧成金子的时候,你看到了下面仍然沉寂的云海。透过云层间不规则的时大时小的空隙,地面上仍旧有些黑暗的城市里散落的灯光也闪现了,它们越来越淡了,那些建筑物逐渐清晰起来,显露在早晨里。恢复了正常的坐姿以后,你重新翻开那本被压得有些卷曲的书,那个法国人在书里继续不动声色地写道:后来,地球开始冷却:硅酸盐在岩浆中升到表面并开始固体化……大气充分冷却了,水汽凝结成小水滴。随后开始下起了暴雨……这场暴雨不停地延续了一千万年。最后的这个句子让你忽然间有些感动,不知道是因为这与现在全不相干的过去时间的无比漫长,还是因为现实中个体生命的不可回避的短促,然而这种感动本身其实也是稍纵即逝的,转眼间它就不复存在了。异常耀眼的阳光从另一侧的舷窗透射过来,几乎让你无法看清楚周围,随后,服务员把早餐放在你的面前,问你要喝些什么,你想了想,有些笨拙地用英语告诉她,水。她微笑,在阳光里成了深暗的影子。你侧过头去,重新注视着外面的云海,它们也正在被金灿灿的光线所照亮着,仿佛松软的棉花似的层层叠叠不均匀地起伏不已然而又是寂静的,看上去就像冰川纪的大地。你喝了一小口加了糖的红茶,那种微甜略涩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开的时候,临行前的晚上儿子捧着那本关于恐龙灭绝的画册对你说的他想象出来的故事忽然间又浮现了:爸爸,这是太阳,这些是九个行星,最远的这个,是冥王星,就是很冷的意思,这个是海王星,就是从海里生出来的意思,这个是地球,很久很久以前,冥王星碰上了地球,把恐龙都带走了,然后地球上就下了大暴雨,下了一千年……你说,儿子,是一千万年。他说,不是,爸爸,是一千年。
2005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