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漂浮在路上。暗蓝色的高速公路。就像是特地为我们而备的一道潜动于空气底部的海流,绵延着,起伏不已,又无比的寂静。它在车轮的摩抚下发热,又在我们的身后变冷,而两侧的移动景物,都只不过是它的装饰而已。
一行是十来个人。我们是我跟儿子。他靠着窗边,在最后一排,侧歪着身子。我尽可能给他让出更多的空间。他拒绝关上窗户,至少要留一道缝隙,尽管这样会有尖锐的风声,但他觉得这样好。
他眯缝着眼睛,任凭我把他的黑色运动服的风帽拉起,扣在他的头上。
我慢慢地吃着他的小食品,半盒薯片,几个果冻,还有柔软的水果糖和甜腻的果脯。
我喜欢他那个位置,可以让风吹着脸,尤其是在这种还没热起来的四月天气里,风会吹得身上冷清,脸上发热,能感觉到绒毛都变得绵软,而皮肤却有些发黏……要是把手伸到外面去,就会感觉在气流里的手就像水里的蛇一样,在激流里上下伏动,尤其是一个意外的气流动**让手腕不由自主地向上弯曲的时候,会有种莫名的快慰,使心脏忽然收紧那么几秒钟。
这让我想起某些时候,我自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飞快地经过河堤路,离开那座城市,外面的景物迅速地向后移动,河水浑浊,而对岸的山脉则像灰蓝色的波浪,看久了,又会觉得有些像海浪里庞大的鲸群,然后,又会是暮色里烧荒后尚未散去的烟雾,因为那时我们已进入另外一群山里了。想着这些,我把手放在了儿子腿上。我们去哪里,爸爸?他醒了。我告诉他,这是去太湖。他想了想,并没有如我所料想的那样继续提问,而是深呼吸了一下,顺手拿过我的手机,找到里面的搬箱子游戏,眼睛靠近屏幕。我自己继续想着要去的那个地方,从名字开始。至少在没有抵达之前,它还只是个名字而已。毫无疑问的,它很大,以至于辽阔浩渺的近乎太虚之境。
还要几个小时?他放下手机,看了眼外面。就要到了,我伸手把窗户拉上。他有些困倦。
要不要听狼爸爸的故事?我侧着头,看着他那似闭非闭的眼睛。他摇摇头,你讲木法沙吧。找到个舒服的姿势,他很快就睡着了。木法沙是辛巴的父亲。而辛巴则是琪拉雅的父亲。这些事情他比我清楚。
“蝙蝠曼恩释放了黑夜,于是鸢鹰契尔把它带了回来……”
后面的那些句子,可以找人写歌了,拍动画片时用得上,我想。莫格里天亮下山去见人的时候,车窗外的暮色也开始从远处向我们靠近了。汽车进入了服务区。
我把拉开的包重新又合上了,里面的那些书现在还不想看,而想看的那本书又没带来。儿子真是太重了。他半梦半醒的,让我背着他,下去吹吹风。司机的女儿像小鸟一样轻盈地跑来跑去。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然后告诉我,他想回去了。天还没黑,湖水灰白。能看出阵风掠过水面时泛起的几道不同样式的波纹,有时候,不同方向的风会使几道不同形状的波纹交织重叠在一起。一只小船凝固在深远的地方。它是黑色的,寂静地浸于波动不已的湖水中,如果你注视着它,就会恍然间闻到它的气息,那种被湖水长期浸泡过的木头所发出的腐烂的气味,甚至会感觉这随后降临的黑夜仿佛就是从它那里慢慢冒上来的。
湖边有鱼塘,有些肥大的鱼缓慢地浮出水面,然后又潜入你看不到的地方。我的身后是树林。有松树、梧桐、冷杉和灌木。很快的,它们就把黑暗吸入了体内,而它们体外的夜色相比之下反倒要明白一些。
晚饭后,孩子们在大堤上奔跑。
风很大。这是太湖边上的另一个城市。此前是豪华酒店里的灯火通明,现在是湖边大风里的无边黑暗。
儿子不愿意跑来跑去了,他回到我的身边。
这里离上海远么?五岁孩子的问题。
有点远。
那是多远呢?
当然是跟来时一样的远。
也是要好几个小时么?
我看了看远处黑暗中偶尔闪动的水面,回答说,是啊。
那我们明天早晨回去么?他仍旧在问。
我们后天才能回去,我说,看着司机的小女儿在不远处轻快地跑来跑去。
为什么呢?他有些不解。
当然是因为我们来时就是这样定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太湖呢?这应该是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说,明天。
他不说话了。
其实第二天我们并没有到湖上,而是围着太湖转了下去。
晚上又回到湖边住下。那幢小楼建在高处,即使是湖水漫涨上来,这里也不会受影响。天黑之前,领着儿子去湖边转了转,玩了一会儿花园里的秋千和跷跷板,然后天就黑了。
回到房间里,我给他洗澡。在淋浴的水流里,他开心地玩着,而我则是边给他身上涂抹肥皂液,边琢磨着白天面对过于辽阔的湖水时的感觉,那种不由自主有些不知所措的寂寞状态,不知是缘于期待,还是本无期待,心里始终觉得少了某种可以与之相对应的东西。
躺在**,就要接近于睡着了,他半睁半闭着眼睛,侧着头,喃喃地问我:
爸爸,你去过森林么?
我摇摇头,没去过。
那,我们去森林吧。
我想了想,说,好。你永远不会知道他要问什么。
现在,他终于睡着了。
2006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