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萧红,才会去电影院里看《黄金时代》。三个多小时,足以看够萧红的悲苦人生。这部电影的价值,或许也就在于此。其实它讲的,都是早就知道的那些事儿。熟悉萧红的,算是重温,不熟悉萧红的,估计只能是一头雾水——这么一个除了码码字,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值得用一部电影来说吗?
许鞍华竭尽全力,只是拍出了一个日常意义上的萧红。但这不能怪她。文学意义上的萧红,不但她拍不出来,别人也做不到。没人能用一部电影去证明,这个逃了一辈子也没能逃出痛苦的女人,怎么就是个文学天才。从这个意义上讲,萧红的人生故事如何讲,根本就不重要。需要明白的只有一点,作为文学天才的萧红,只能在她的文字世界里找到。
萧红是个天才作家。这样说,可能很多人会不以为然。因为在人们通常的印象里,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领域,就没哪个作家足以称得上是天才。这种看法,大体上也是事实。那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名的多数作家,不是太知识分子化,就是太意识形态化。前者失之于受了过多的教化,太过得体;后者则失之于思维与想象的固化,毫无活力。萧红,是个例外。单凭一部《呼兰河传》,她就足以不朽。
那萧红凭什么被称为天才呢?其实只要看过她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就会明白。这一前一后两部杰作,展现了她的全部天才。把萧红跟当时那些不同类型的作家比较,就会发现,那些人的创作方式、语言风格和作品样态,都能从国外的或传统的经典作家和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找到影响的线索,但在萧红的作品中几乎找不到。那些作家要表现的是对现实世界的观照、介入与思考,而萧红要做的,则是为自己重构一个世界,用以抵抗对于她来说正在不断瓦解崩溃的现实世界。
另外,那些作家无论如何写作,都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存在与价值,而萧红的写作,却是她存在的目的。他们是社会意义上的人,因此他们要通过写作构建起与社会的有效关系,以免自己被巨变中的社会浪潮淹没,因此他们的写作是有着明显的“社会自觉”的;而萧红是个原生态的人,她像头小野兽似的被抛入了那个险象环生的社会,不断地逃亡,直到生命的终点。实际上从最初的逃离开始,她就让社会教化的可能性降至了最低。虽然她也受过一些基础的教育,也喜欢读些传统小说(比如《红楼梦》)、诗文,或许还有点国外作品,但她的写作有着异常鲜明的主要基于个人天赋的自发性特质。这就决定了从她开始动笔那一刻起,她的文字状态和写作方式,就完全不同于同时代的那些作家。而当她在重庆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短命的时候,她的写作又注入了一股强烈的自觉性。
萧红的作品,无论从任何一页翻开,从任何一段看下去,都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鲜活而又恣肆的气息。她的小说,不管是写景、状物还是叙事,都呈现出一种散点、多层的复合状态和非线性的特征。她的故事情节以及场景不是按照逻辑性的线索展开的,而是像在夜空中燃放烟花那样一簇簇升起、此起彼伏地绽放式的呈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她要表现的世界,是早就完满地生成于她的内心深处的,并且容纳酝酿了她的所有回忆与想象,仿佛她在写作的过程中只是信手拈来而已,只要随手点化,一切就都瞬间活现,熠熠生辉。
那么她的小说有没有结构呢?当然有。不但有,而且还足够独特。其特征,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中投入石头泛出一圈圈的波纹,而这“湖水”,又有两层意思,一是关于自然景物和环境的,一是关于人物和事件的。也就是说,在她的小说展开推进的过程中,这两个层面的湖水投石的波纹效应是交替出现并且交相呼应的。所谓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说法,恰恰适合用来形容她的这种在两个暗自关联的层面不断生成波纹效果的结构方式。
具体到字句的层面,她的笔法又是跳跃、闪回、不时回旋式的。我们来看她二十三岁时写的《生死场》的开头部分: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打成荫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遮天的大伞。
山羊啃嚼榆树皮,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被刮起的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着的丝条;黏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着偌大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盖伏下,像一棵大形的菌类。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
从这几段文字中不难看出我们前面概括的笔法特征。同时也能发现,她的这种笔法其实源自其视点的变化方式——她的描述之眼仿佛是嵌入了蜻蜓的眼里,会随着蜻蜓的上下飞舞、高低起落、时退时进生成不同的视界和视觉效果,还有时间的悄然跃变。这种笔法,在晚期的《呼兰河传》里,则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从阅读体验的角度来说,那些字句所承载的情节与场景的层层浮现、不断重叠与阵阵消隐几乎是同步发生的,它们又与每个章节的叙事、描写的双重波纹效应融合为一个整体,读者体验着这一切,就仿佛身处行进于波浪中的小船里,而那阵阵波浪不仅仅在船下和前后左右,还在空中,不断拂过你淹没你萦绕着你。换句话说,萧红的小说提供的不是故事,而是一个原生态的不断生长变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与动物、与草木、与山水、与天地,是被同等视之的。其中任何一种,都可以成为生发文字的情境中心,也都可以什么都不是。除了萧红,还从来没人这样写作过,也只有她能这样去写,写得那么好。
2014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