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17]内在地蕴含着价值观的问题。从更普遍的层面看,价值观的讨论涉及广义的美与善。《老子》认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18]这里的“恶”,近于现在所说的“丑”,“美恶”犹言美丑。美和恶(丑)、善与不善相对而言,二者都属于价值论的问题,但侧重有所不同:美与恶(丑)更多地涉及审美之域,善与不善则更多地和道德评判相关。美恶(丑)、善与不善的问题并不仅仅限于概念层面,它们同时与社会生活现象本身的美恶(丑)、善不善相关。也就是说,它们涉及价值领域实际发生的现象。这一类问题的讨论,同时又以《老子》关于天人关系的理解为背景。在《老子》看来,本然的存在形态(天或自然)无所谓美丑、善恶,美丑、善恶的问题是在天人相分之后,随着文明的进化而发生的。《老子》对文明进化过程的理解,与后来《庄子》的观念有相通之处。对他们而言,文明的进化不一定都向正面、积极的方向发展,相反,这一过程往往伴随消极的、负面的结果,美丑、善恶的相依相存性,便从一个侧面表明了这一点。具体而言,为什么一旦大家都知道美之为美,就会出现恶(丑)呢?(“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这是基于《老子》对社会现象的具体观察。从社会现象来看,一定的时期、时代或一定的社会阶层,总是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人们往往刻意地去迎合那些被共同接受、认同的标准,以便获得外在的赞誉,这种过程在相当意义上表现为有意而为之,它与自然无为的原则显然彼此冲突。同时,“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也与《老子》对美本身的理解相关。《老子》认为,美应该是一种自然形态,如后来《庄子》所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然本身就是美的,一旦有意造作、刻意而为之,那就变成了一种矫饰或外在模仿,美则由此失去了自然的形态而转换为自己的反面——恶(丑)。
另外,从艺术创作的层面看,美的概念一旦引入社会艺术领域,人们也容易模仿、效法一定时代所流行的样式、标准。天才艺术家创作的艺术品总是以创作冲动的形式体现了艺术家自身的率真之性和想象力,其中包含天性的自然流露,而仿作则完全是人为的依照,这与原始的创作之美意义颇为不同。《老子》认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也包含原创与仿效之别。这里所表达的看法与前面所说的“为无为”相呼应,刻意仿效是有意而为之,在审美领域中,有意而为之往往会破坏本然之美。
同样,善也是如此。一定的社会有一定的道德价值判断标准,对某一种行为、某一种言论每每是根据一定的标准做出评判的。这种标准被普遍接受之后,社会生活中的人们往往会倾向于去迎合它们,以便获得正面的肯定。如果某种行为仅仅是为了获得外在的赞赏,如孔子所说的“为人”(亦即做给别人看),那么它常常会导致另一种意义上的有意而为之,后者在道德领域中常常会和通常所说的矫饰、虚伪联系在一起:有意而为之若进一步发展,很容易演变为矫饰、虚伪,而矫饰和虚伪显然是对本然之善的否定;这样,“天下皆知善之为善”,则“斯不善已”。为了得到外在的赞赏,刻意去迎合某种标准,这样的行为往往不是出于真心或内在的真实意愿,其结果是导致道德行为趋向外在化,从而走向不善。对《老子》而言,自然状态下没有美丑、善恶之分,本然的存在是统一的,随着文明的演化,以上负面的现象才随之出现。在这里,价值观上对美、善的理解与自然的原则彼此交融。
当然,如果进一步考察,则可看到,《老子》固然有见于美与恶、善与不善之间可以相互转化,但似乎对转化的条件性没有给予充分注意。事实上,只有在完全违背美本身的规律而刻意仿效的情况下,美才会转化为恶(丑),“东施效颦”就是典型的例子。同样,善与恶的关系也是如此:唯有一味地从功利目的出发迎合外在标准,行为才会向矫饰、虚伪衍化。无条件地讲一旦皆知美之为美就会变成恶(丑),皆知善之为善就必然化为不善,似乎容易流于抽象的推绎。
[1] 作者曾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研究生讨论班讲授相关内容,本文则由研究生根据录音记录,并经作者校定成文。
[2] 关于老子其人和《老子》其书,近人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不拟对此做详细考辨,而采用如下见解:《老子》一书包含了老子的基本思想,但非仅出于一人之手,亦非成书于一时,其完成时间可能是春秋末年至战国初期。本文及附录二《面向存在之思:〈老子〉哲学的内在意蕴》所关注的,主要是《老子》这一文本的哲学内蕴。
[3] 《论语·为政》。
[4] 《老子·四十章》。
[5] 《庄子·齐物论》。
[6] 《老子·一章》。
[7] 《老子·一章》。
[8] 《老子·一章》。
[9]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1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0] 参见《老子·六十三章》。
[11] 《老子·二章》。
[12] 《老子·三章》。
[13] 《老子·十章》。
[14] 《老子·四十八章》。
[15] 《老子·五章》。
[16] 《老子·五章》。
[17] 《老子·五章》。
[18] 《老子·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