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衢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寿昌、淳安等地,将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长毛都撵走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汇的严州。由此越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泷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久以前攻克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肃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西,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宁、嘉兴、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沃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时,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但他人在金陵城外,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都看得出来,杭州克复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衢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阳,八月初八终于克复。其时也正是李鸿章、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阴,李秀成与李世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方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连番抵御,却是杀一阵败一阵。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定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北去“挤”左宗棠。李鸿章一面派翰林院侍讲而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收复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收复了浙西各地,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李鸿章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路隔阻,鞭长莫及,自己应该权宜代行职权,派员署理浙西收复各县的州县官。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左宗棠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复了杭州再说。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此去是要收服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
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作“吃盐水”。王有龄锐于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而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账,照收不误。不过他们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秀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账。
谁知运气不好,张秀才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张秀才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张秀才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听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号令不行,何以服众?
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分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搪塞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儿子。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喝,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绔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刘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和坊、中城荐桥和下城盐桥大街比较像个样子。但是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长毛,几乎看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善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长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角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合中当“大少爷”,这便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零食的担子,厅上灯火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喂!”
刘不才站住脚,赔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
“你来做啥?”
“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
“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手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站在人背后,踮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着嘴,将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叫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庄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沓银票,“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
“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兑银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
“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怎么说?”
“银票不用,原是说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统统一样。要赌就是现银子。”
“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
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翻,是个天杠,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
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
“没有钱赌什么?”
“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来,我换给你。”
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他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绔,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
于是他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但志不在赌,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
“上门那一注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
“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
吴大炮无奈,只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老兄的注码,自己摆过来好不好?赔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
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
“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见鬼。”
刘不才不作声,小张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眯着眼掀了几掀,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上,“吧嗒”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
赔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情愿赔你。”
“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门会转运。现在——”他踌躇了一会儿,摸出金表来,解下表坠子问道,“拿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翡翠,琢成古钱的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
“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啥押头?”
“不!庄家手气有关系。”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不必借了。”
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进身之阶。等小张歇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
“你贵姓?”小张问。
“敝姓刘。”
“那我就叫你老刘。”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说着又将那块翡翠递了过来。
“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
“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
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不愿客人上门的意思,却很明显。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
“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约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好啊!你说。”
“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
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为居停。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
“她那里又热闹了。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
“好!明天下午我一定来。”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道腰门,闩上了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
“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
“喔,我倒忘记了。”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西在这里,你看一看!”
“不必看。”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我们交个朋友。”
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不一,长的是一支“司的克”【1】,小的是一只金表,大的是一盒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样子像书,小张却不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也嫌“触霉头”。
“你看这支‘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心!”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支“司的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支雪亮的短剑。
“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血槽,确是可以致人于死的利器。
“你看,这中间有机关。”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势一扭,抽出短剑刺过去,出其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于人,更是一乐,所以他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里是几本洋书。”
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道:“老刘!好朋友说实话,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刘不才将书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
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他打开来一翻,顿觉血脉贲张——是一部“洋春宫”。
这一下他就目不旁视了。刘不才悄悄端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
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里觅来的?”
“自然是上海夷场上。”
“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小张不胜钦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
“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
这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小张倒都仔细看了。他一面看,一面想,凭空受人家这份礼,实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书”真有些舍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他只有说老实话:“老刘,我们初交,你这样够朋友,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不过,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这你就见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这样分彼此,以后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张极力辩白,“不过,你总也要让我尽点心意才好。”
看样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费工夫,打铁趁热。“我也说老实话,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亲戚托我带来的。”刘不才接着又说,“你家老太爷,对我这个亲戚有点误会。不但误会,简直有点冤枉。”
“喔,”小张问道,“令亲是哪一个?”
“阜康钱庄的胡雪岩。”
小张失声说道:“是他啊!”
“是他。怎么说你家老太爷对他的误会是冤枉的呢?话不说不明,我倒晓得一点。”
小张很注意地在等他说下去,而刘不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开口的样子,这就令人奇怪了。“老刘!”小张问道,“你不是说晓得其中的内情吗?”
“是的,我完全晓得。王抚台由湖州府调杭州府的时候,我是从湖州跟了他来的,在他衙门里办庶务,所以十分清楚。不过,这件事谈起来若论是非,你家老太爷也是我长辈,我不便说他。”
“那有什么关系?自己人讲讲不要紧。我们家‘老的’名气大得很,不晓得多少人说过他,我也听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评他?”
“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该当避他一避,偏偏‘吃盐水’让他撞见。告示就贴在那里,糨糊都还没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着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姓,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火?”
小张默默。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在那里,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
“不错,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秀才。不过,外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这个上头,雪岩一定不答应,先软后硬,王抚台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
“喔,”小张乱眨着眼说,“这我倒不晓。怎么叫‘先软后硬’?”
“软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要跟王抚台绝交,以后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你说冤枉不冤枉?”
“照你这么说,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张紧接着说,“那么,他又为啥要送我这些东西?好人好到这样子,也就出奇了。”
“一点不奇。他自然有事要拜托你。”
“可以!”小张慨然答道,“胡老板我不熟,不过你够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说了我一定帮忙。”
“说起来,不是我捧自己亲戚,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你家老太爷对他虽有误会,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留好余地在那里了。”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小张不明所以,但话是好话,却总听得出来。“这倒要谢谢他了。”他问,“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
“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开了锁,取出一本“护书”,抽出一通公文,送到小张手里。
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一时就弄不明白是说些什么了。
“这件公事,千万不能说出去。一说出去,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刘不才故作郑重地嘱咐,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你带回去,请老太爷秘密收藏,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拿出公文来看,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有维持地方之功。你说,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帮得大不大?”
这一说,小张方始有点明白,不解的是:“那么眼前呢?眼前做点啥?”
“眼前,当然该做啥就做啥。不是维持地方吗?照常维持好了。”
“喔,喔!”小张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脚踏两头船。”
“对!脚踏两头船。不过,现在所踏的这只船,迟早要翻身的,还是那只船要紧。”
“我懂。我懂。”
“你们老太爷呢?”
“我去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小张答说,“明天就有回话。时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张上门,邀刘不才到家。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正我家门之幸。”
“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又骂儿子,“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
“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稽,“你去十次,九次遇见我,总还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这个畜生说的话,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的,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
“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
“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磨练。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饮,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努一努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待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雪岩至亲?”
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号,这就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刘不才再往深处细想一想,这张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刘不才很谨慎地答道:“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叙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工夫,急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啥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雪岩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但听说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雪岩还凭啥来混?”
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他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佬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谎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
“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像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为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长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官军又实在打得很好,两好并一好,刘不才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
“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光复杭州,我做内应。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
“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
***
果然,等杭州克复,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使小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
蒋益澧深以为然,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张身上。
小张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随即找出刘不才留给他的地址,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
“我算到你也该来了,果不其然。”刘不才再无闲话,开口就碰到小张的心坎上,“我先带你去看舍亲,有啥话交代清楚,接下来就尽你玩了。”
“老刘,”小张答说,“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七品官儿。这趟奉蒋藩台委派,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好!我晓得了。我们马上就走。”
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当着客人的面更衣。他换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刘不才倒没有笑他,只说:“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省得再回来换便衣了。”
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预备好了,三个人一辆马车,径自来到阜康钱庄。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正到紧要关头,因为小张远道而来,又是穿官服来拜访,只得告个罪,抛下前客,来迎后客。
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不必刘不才引见,便即喊一声:“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不敢当,不敢当!世兄忒多礼了。”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
对磕过头,相扶而起,二人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然后转入正题。等小张道明来意,胡雪岩答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已经在预备了。世兄在上海玩几天,我们一起走。”
“是!”
“好了!”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话交代清楚了,你换一换衣服,我们好走了。”
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到晚来吃大菜、看京戏。小张大开眼界,夜深人倦,兴犹未央,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临床夜语,直到曙色将动,方始睡去。
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杭州,接头了几个米商,说得好好的,到头来却又变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里方始寻着,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早已歇业,隔膜已久,而且数量甚巨,并非叱嗟可办。他这几年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做事越发仔细,没把握的事,一时不敢答应。
“小爷叔,你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不过,我的情形你也晓得的,现在要办米,我还要现去找人。‘班底’不凑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改运宁波,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一旦要用,照数补米的吗?”
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只是杨坊今非昔比,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在李鸿章那里栽了大跟头,现在撤职查办的处分未消,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于危,决定自己想办法。
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尤五赞叹着说:“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人家姓杨的不像你。他靠常胜军,着实发了一笔财,李抚台饶不过他,亦是如此。如今米虽不要他补,米款应当还你,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现在涨到快六两了,还不容易采办。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
“那当然办不到的。要请他照市价结给我。不然我跟他动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钱是不愁了,”尤五点点头,“不过,小爷叔,你想办一万石米,实在不容易。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靠湖广、江西贩来,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京,还采办了洋米,三万石办了两个月才凑齐,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石,只怕办不到。”
“不是一个月。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最多二十天就要办齐。”
“那更难了。只怕官府都办不到。”
“官府办不到,我们办得到,才算本事。”
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说了两次难,不能再说第三次了,尤五不作声,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还是叹口气说:“只好大家来想办法。”
分头奔走,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粉面虎”,将应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都凑了给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余数由尤五设法,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
米款跟杨坊办交涉,收回五万两银子,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有龄遗族的十二万两银子中暂时挪用。一切顺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经扬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
小张打前站,先回杭州。他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府,再用一笔重礼,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讲好接应的办法,然后坐小船迎了上来复命。他细谈了杭州的情形,实在不大高明,胡雪岩听完,抑郁地久久不语。
既是至亲,而且也算长辈,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他很坦率地问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
“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里告我?那没有什么,他们暗算不到我的。”
“那么,你是担啥心事呢?”
“怎么不要担心事?来日大难,眼前可忧!”
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不像胡雪岩平时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小张奇怪。当然,刘不才对胡雪岩要比小张了解得多,“来日大难”这句话他懂,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光复以后,恤死救生,振兴市面善后之事,头绪万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忧呢?
“我没有想到,官军的纪律亦不比长毛好多少!”胡雪岩说,“刚才听小张说起城里的情形,着实要担一番心事。白天总还好,只怕一到了夜里,放枪放火,**掳掠都来了!”
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
整个杭州城现在是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人’?”
“当然先看‘当家人’。”
“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了岸上,卸米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
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须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强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
“我知道了。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
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旧的三品顶戴官服,等他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但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上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
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可会想到,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简直是血与泪俱!他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
这样想着,胡雪岩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殉节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没有工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拭拭眼泪,挺起胸膛往里走。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
“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字,接过名帖,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地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不要护送?”
“能护送再好不过!”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
“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夫自然不会有,但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坚决辞谢——这时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都司派兵护送,一路通行无阻,胡雪岩很顺利地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帖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恭喜,恭喜!”
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份,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
“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
“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
“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地说,“杭州百姓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
“说的是,说的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说,“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
“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替杭州百姓给芗翁道谢!”
“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官军打仗,为求克敌制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
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抢劫与**。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词严,我唯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细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民除寇,分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官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眼前十室九空,这两年也让长毛搜刮净了,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的小器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
“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
“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
“那何消说的?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
“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的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
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
果然,他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儿,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
“那么,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像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他却是茫无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作“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
“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认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账,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
“这,这笔账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康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时不能去提现,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账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账。”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但到底这笔账怎么算,还得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他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是不是这话?”
“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账已经清楚了,阜丰既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
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
“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
“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的。
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亲切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相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
“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
“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丰自会想办法搪塞。”
“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米!”然后微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分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
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
“是!我尽快赶回来。”
“那么,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一一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家相会,陪同出发。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工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代,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工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谈一谈,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作为我阜丰暂借。要请大家明白,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不过,此刻没有办法从上海调款子过来,要请大家帮我的忙。”
“好的。”小张连连点头,“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义尽,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现银,一定肯借出来的。”
“其次,阜康马上要复业,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内,小张主外。”胡雪岩看着刘不才说,“先说内部,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房子怎么样,如果能用,马上找人收拾,再写两张梅红笺,一张是‘阜康不日复业’,一张是‘阜丰代理藩库’,立刻贴了出去。”
“藩司衙门的告示呢?”
“到复业那天再贴。”胡雪岩又说,“第二,准备一两千现银,顶要紧的是,弄几十袋米摆在那里。然后贴出一张红纸:‘阜康旧友,即请回店。’来了以后,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我们这台戏,就可以唱起来了。”
“那么,”小张抢着说道,“胡先生,我有句话声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我汤里来、火里去,唯命是从。不过,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钱庄我是外行,工夫又怕抽不出来,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时候胡先生不肯责备我,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我晓得你很忙,只请你量力而为。”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我为什么要代理藩库?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错,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晓得。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法不可。代理藩库,就是最好的号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托得过我,还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而来,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使个眼色,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没有用,我今听到一个消息,颇为可靠,左制军要跟你算账,已经发话下来了,弄得不好,会指名严参。”
“你不要担心!”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我亦没有啥算不清的账。外面的话听不得。”
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小张却还有话问。
“胡先生的算计真好。不过,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样的新存户呢?”
“长毛!”胡雪岩说,“长毛投降了,这两年搜刮的银子带不走,非要找个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竟是长毛!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想不到的事,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烦亦可能很多。
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胡雪岩完全了解,但是,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断的态度说:“事情绝不会错!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话去动脑筋。动啥脑筋,就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两位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过——”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一定不会空手而回。不过,在拉这些客户以前,人家一定要问,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汤?这话我该怎么说?”小张这样问说。
“你告诉他:绝不会泡汤。不过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紧的,如果他自己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那就请他自己考虑。”胡雪岩停一下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通融方便可以,违犯法条不可以。户头我们不必强求,我们要做气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只凭一句话,照样会有人上门。”
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好像有点前后不符。不过此刻无法细问,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
“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提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怎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
小张想了一会儿,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
“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不过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刘不才说。
“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唯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那就什么都不必怕。时候不早了,上床吧!”
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激动。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在这都是疑问,实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刚刚光复,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还有巡夜的更夫。听着那自远而近“笃、笃、镗,笃、笃、镗”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和感激。而他的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无比恬适之感。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法留在**。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悄悄下地。可是小张已经发觉了。
“胡先生,你要做啥?”
“你没有睡着?”
“没有。”小张问道,“胡先生呢?”
“我也没有。”
“彼此一样。”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还安静。蒋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效验了。”
“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工夫?”
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梆子没有?”
“听到。”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夫老周没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
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他问,“这老周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了。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可惜,”刘不才说,“只是打更!”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
“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
“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现在我们人手不够,像这种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我打算邀他来帮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来啥。”
“我派他管仓库。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样,到时候去巡查就是。”
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样盐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
“我多少天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很满意地说,“刘三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盐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
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诀窍。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马来头大,这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备的坐骑,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长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州一带逃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何都司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
“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
“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他很用心地为胡雪岩筹划,好一会儿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
“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驿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得快。”
紧急驿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但也只得走一站,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
“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他与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宸桥,何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行进。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点钟到了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到左宗棠的行踪:左宗棠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为求稳当,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不会耽误你老的工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胡雪岩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令他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萦回脑际。他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但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棠这条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但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中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胡雪岩进门一看,一个矮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他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的,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辩,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他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胡雪岩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左宗棠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帖,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若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查。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句话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
“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
“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他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
“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说起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却不能打通粮道,又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又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像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左宗棠必是以为他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
“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
“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
“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
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
“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百姓;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连声地说,“尽管请说。”
“我报效这批米,绝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他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
“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克复,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但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
“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还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第,但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胡雪岩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分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被祸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
“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个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
“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份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只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足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愿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
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庸,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但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
“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盘踞东南十几年,搜刮得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
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颇有些见机而作的长毛,发了财退藏于密。洪、杨一旦平定,从逆的当然要依国法治罪。可是叛逆虽罪在不赦,而被裹胁从逆的人很多,办不胜办。若株连过众,扰攘不安,亦非大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辈,应该略施薄惩,但愿打愿罚,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反正手头也是不义之财,舍了一笔,换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何乐不为?”
“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出来做官。”
“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像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
“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
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
“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
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
“这怕——”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像蛮不讲理,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
“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
“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
“罚捐倒也名副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
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是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儿,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决定暂时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全在大人作主。”
“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
“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据。”
“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必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各省自己筹饷,而且还要协解‘京饷’。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款好了。”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归来的这番风光,与去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但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这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士,包括张秀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此外,还有一顶绿呢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
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了。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开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吧!”
“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轿是蒋方伯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
“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帖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
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