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份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教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

“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

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唯有报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

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他们恩爱异常,但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阿巧姐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甚至看芙蓉的词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她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但等于“署理”过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已,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说,一旦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要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是娶进门的,她必以姐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稳,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婶娘贤惠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千万别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来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

“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

“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

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儿,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

“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愣,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姐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做个贤惠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角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绝不会长,两“雌”相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之间难为夫”了。

他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帷深垂,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冻得跳!”他说,“当心冻出病来。”

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壶,当作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

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

“嗯,累了。”

口中在答应她的话,他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被称为“保险灯”的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龄殉节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就乱了。

“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儿,语意嗳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局。”

阿巧姐颜色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一倒,望着帐顶发愣。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她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她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消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他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他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一个虎跳似的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

“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干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

“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工夫。”

“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

“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工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

“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

“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她站起来铺床叠被,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饱了,心里倒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她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他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你又不愿意。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

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无。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唯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

“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账,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喔,已经有俩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

“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

“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

“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但到底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知心着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

“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是这话?”

“对!”七姑奶奶高兴地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

“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什么的。做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教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刘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有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才不同。她是胡家的至亲,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

“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哧”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唯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烦恼!”

“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治一经,损一经?

“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

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问:“七姐!你是怎么个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

“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会有啥风波。”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么,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愣。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还要另一个说法吗?

“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搭,先把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

“我懂你的意思,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

“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

“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

“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梳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像——”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像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西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像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邸,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他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绝不会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七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

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的,“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一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向,但不问可知,就无须多此一举。停了好一会儿,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阿巧姐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胡雪岩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他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地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呢,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

“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他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何,眼前他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

“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决不能同意的办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手,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哼!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她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直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实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白,刚要发作,突然警觉:七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这样一转念间,他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爱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他只好含含混混地说:“你何必听她的?”

“那么,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

何谓“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站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间。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胡雪岩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个人上床睡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他起身,走出套间,阿巧姐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她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地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过你。算了,算了!”

她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亮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

“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胡雪岩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

“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

“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么你呢?你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使得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她到底不能一个人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绝无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大负本心?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该避嫌疑,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

“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像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工夫来闹家务?”

“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

“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

“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

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像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坑里去似的。”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

“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

“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叔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赔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

“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

“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

“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

“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账房。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

“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她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

“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

“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

“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

“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了。不过七姑奶奶还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力,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横身插入。“那一来,”她说,“就会引火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

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激阿巧姐。若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的昼锦里,虽是闹市,但屋宇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静。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成交了。

七姑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都归我包办。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不闻不问。趁这三天工夫,他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账,问一问业务,倒是切切实实做了些事。

第三天胡雪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

“我刚回来。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她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的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问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但他话到口边,忽又缩住,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

“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他觉得这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他原就问过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像此刻一样,惹得她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体察她的态度。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悖乎常情,强人所难,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不出口,有意这样诿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我没有说这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叫底下人笑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而此刻,他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动,不可抑制,他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问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他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莺的吴侬软语亦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

“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问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管胡太太怎么说,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渊。而且他觉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他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问,“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

***

等把阿福喊来一问,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像“无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

“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

“跟——”阿福很吃力地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子犯了奶奶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问的还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肉麻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就绝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又问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

“怎么呢?”

“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五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些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

“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问,“是不肯入赘到魏家?”

“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

“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钉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他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搭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胡雪岩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他唯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

“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

“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

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他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

“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

“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

“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迭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他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

“正在吃酒,阿祥来到。”张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

“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像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

张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他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

“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

“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钿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愣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他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

“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很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舂梅浆’!”

“舂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舂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

“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

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他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为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

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了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胡雪岩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前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他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钱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钱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起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

“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么,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

“做啥?”张胖子愕然相问。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

“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将心换心,唯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全交情。

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

“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绝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

照这样说,大可一干,不过——“我到底是啥身份到阜康呢?”他说,“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

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问。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

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

“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

“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但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合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

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儿,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

“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五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蹿了起来。”

“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

“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

“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

“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你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用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

“这样子做法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账?”

“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

“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说,“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多是当到藩司、臬司的大员,主持过一省钱谷、司法却未曾进过京。他们若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但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像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账。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账。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

“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求穷难!”他说,“非吃倒账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账?”

“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

“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

“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

“何以见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

“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刮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刮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是怎么样一场劫?”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搜刮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产。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

“那么,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得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

“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它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它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份?”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

“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儿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有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

“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公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

“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子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她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像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丁,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惠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

“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说:‘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

“这不像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

“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

“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么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绝不是当时的五两银子,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戴金佩玉,也不在乎一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账’,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教你心里舒坦。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货店怎么样交出去?”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账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账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屣”了。

***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她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哪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

“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啰唆。”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她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母亲。情急之下,阿巧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

“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

“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工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她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么,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生意,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些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

“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诧,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

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

“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阿巧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削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眨的工夫,削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阿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

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但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姐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她的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昼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闷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做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她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

“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

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

“贱货!”他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不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坍你的台。”

“怎么坍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愣。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尘,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一到做了良家妇女,她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她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不至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工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断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