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一个神奇的物种(1 / 1)

我们经常以为,事实是一个牢靠的地基,我们在这个基础上,争奇斗艳花样百出地形成自己的观点。但是,纪录片这个小物种的命运告诉我们,我们脚下的那个事实的地基,其实摇摇晃晃。

最近,我跟同事聊起一个话题,什么叫纪录片?你可能会觉得这有什么可聊的,纪录片不就是以展现真实为目的,对现实素材艺术化加工的片种吗?它的核心就是两个字:真实。比如,《舌尖上的中国》讲的都是真人真事。真实就是这个小物种的边界。

但是,深入了解纪录片的发展经历,你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什么叫真实,怎么记录真实?这个问题从纪录片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业界争论的焦点,而且直到近100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被彻底解决过。

我们就来聊聊这个过程。

世界上第一部纪录片,是美国导演弗拉哈迪在1922年拍摄的《北方的纳努克》。那个时候电影诞生没多久,但是电影人脑子里有个清晰的意识,电影不应该只提供娱乐,还应该给大家看一点平时看不到的真实世界。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技术,这个技术得发挥作用。这就是纪录片诞生的初心。

那美国人平时看不到什么呢?导演一想,北极的因纽特人日常是怎么生活的,这个平时看不到。于是就去拍这个内容。第一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片名中的北方指的是北极的格陵兰岛,而纳努克就是岛上的一个因纽特人的名字。全片展现的就是纳努克在冰原上和恶劣气候做斗争的生活片段,包括怎么用冰块盖房子,怎么用干枯的海苔生火,怎么用鱼叉之类的原始工具猎捕海象,等等。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这不就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片段吗?只要拿着摄影机对着拍不就得了,它怎么可能不真实?

事情没那么简单。拍纪录片离不开摄影机,这意味着不光要找到想拍摄的对象,他所在的场景还必须得符合拍摄需求。假如不符合,就只有两个办法解决,要么放弃,要么想办法让它符合。

比如,弗拉哈迪在拍摄时发现因纽特人居住的冰屋很小,老式摄影机很笨重,根本耍不开。于是,他请纳努克号召全村人一起重新造了一个大出两倍的冰屋。建好之后,摄像机就能放置进去了。可是摄像机放置进去之后他发现,虽然冰块是透明的,其实挡住了光线,黑黢黢的,什么都拍不了。于是他又拆掉了屋顶。后来,纳努克睡觉、起床、吃早饭,全都是在这个没有屋顶、充斥着刺骨寒风的屋子里演出来的。

再比如,影片有一幕**是纳努克猎捕海象。为了拍这个场景,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等找到海象时天已经快黑了,根本达不到拍摄要求。摄制组只好匍匐在海象附近的雪堆里,等待天亮。而且这一夜挺折腾,他们还得根据风向不停变换位置,因为假如待在上风处,风就会把人的味道吹到海象附近,海象就会警觉。

类似的情况直到今天仍然存在。比如,著名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里大部分素材都是平常老百姓做菜。那么这些菜是他们真的要吃所以这么做,还是因为要配合摄制组的拍摄,所以特地做的?观众心知肚明,肯定是后者。那么这些场景你说它是真实的吗?它毕竟是演出来的。可是你说它是虚构的,里面的人物又真实存在。

这个问题刚开始很困扰大家,但是后来大家也想开了,要想拍出好片子,不演是不行的,那就光明正大地演吧。于是出现了一个新词,叫“非虚构搬演”。比如你要拍一部叫《汉武帝》的纪录片,现在通行的做法是找演员演汉武帝和周边的人,这个片子才能成型。

那么怎么记录真实,这个问题解决了吗?很可惜,并没有。这个行业还要面对第二个难关,就是人性层面的真实。而且到这一步,已经不是这个行业的问题了,它已经撼动了我们所有人的一个基础认知,那就是到底什么叫真实?

所谓人性层面的真实,指的是一个人在面对摄影机时,展现出来的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自我?纪录片领域有个著名的假设,说的是当摄影机对准一个人的时候,只要他意识到你在拍,即使你不提任何要求,这个人的行为也会因为你的拍摄而发生改变。换句话说,你以为你在记录真实,但当你拿起摄影机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干预真实。

比如,现在我饿得不行,正在狼吞虎咽的吃东西。突然有人拿着手机拍我,我能继续狼吞虎咽吗?我还是得换个优雅的吃法或者对着镜头比个剪刀手?所以你看,你选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摄影机对准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产生了选择的意愿。我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改变。传播学上管这种现象叫聚光灯效应,就是一个人在聚光灯下和平时自己待着的时候,他的表现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种现象可不仅仅出现在拍吃饭这件事上。举个例子,法律界对这种效应是非常警惕的。法庭上应不应该允许电视直播?早期是允许的,但后来就不行了,因为看起来摄像机是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忠实记录法庭上发生的事实,但是只要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原告、被告还是律师法官,甚至是法警,只要他们意识到这台摄像机的存在,他们的所有表现都一定会变形扭曲。会不会有人把法庭当作宣传自己思想的舞台?律师会不会不专心辩护,在法庭上炫技?法官会不会担心舆论压力丧失公正立场?所以,美国的大法官苏特曾经说过,摄影机坚决不能进入法庭,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

那隐藏摄像行不行呢?很遗憾,还是不行。因为这又牵扯到纪录片的第三个问题,那就是伦理问题。

伦理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好解决,我做好人就行了,但是在纪录片这个行当,记录真实和符合道德,这两个要求有时是互相矛盾的。比如,面对一个要自杀的人,你是要救他还是记录他?面对一场争吵,你会因为担心伤害当事人而回避,还是会记录下来放给所有人看?这样的场景和问题在纪录片的实操领域太多了。比如,拍摄性工作者是很热门的主题,容易获大奖,但是几乎所有的拍摄都没有征得当事人的同意就进行了拍摄。这些片子都把保护性工作者的权益当作口号,但是结果无一例外,严重地伤害了当事人。

纪录片的使命是呈现真实。但是,是不是所有的真实都应该被呈现,这本身又是一个问题。

其实最近两年,我一直在想一个更新的问题,就是摄影机镜头还能记录真实吗?比如你来我们公司拍纪录片,能拍到什么呢?桌椅板凳、电脑、会议室。我们公司的事实是知识形态的事实,摄像机无法用画面记录下来。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事实是以人的思想、交流等方式存在的,能指望摄像机镜头记录下来吗?所以,下一代纪录片该是什么样的呢?这又是一个新问题。

我之所以唠叨纪录片,是因为我硕士研究生学的专业其实就是纪录片。今天回头看,这个行当真是十分纠结。

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所有的行业都会因为行业的努力距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而唯独纪录片这个行当好像例外,不管怎么努力,都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自己的目标。每当它觉得自己接近了记录真实这个目标的时候,真实就变了,就会远离它,就会呈现出更多的层次、更多的复杂性。

聊这个话题,其实是想表达一个我自己的小感慨:

我们经常以为,事实是一个牢靠的地基,我们在这个基础上,争奇斗艳花样百出地形成自己的观点。但是,纪录片这个小物种的命运告诉我们,我们脚下的那个事实的地基,其实摇摇晃晃。那建立在它基础上的观点,我们把它说出来的时候,难道不应该谨慎和谦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