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是一盏灯(1 / 1)

做平凡的事,就像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样。

有一天作家贾行家问我,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啥?我说是《聊斋》。

我跟他开玩笑讲,我的青春期教育是通过《聊斋》完成的。一个书生,夜宿荒斋,然后就来了个美貌的女子,然后就能成一段好事,开始一个传奇,这是一个不会追女生的大男孩最喜欢的故事类型了。现在看来,聊斋对我的影响,确实超出一般的书。

我通读过三次《聊斋》。第一次是大学一年级放寒假的时候,在南方的那个又潮湿又阴冷的冬天,我披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缩在被窝里,读聊斋。读到兴奋的地方,披衣而起,绕屋转圈。那种经常被点燃的感觉,至今还有记忆。我是第一次那么完整地体会到文言文的魅力。我文言文的语感不错,至少有一半来自于读聊斋。

不过,这还不是我喜欢《聊斋》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蒲松龄这个人。

蒲松龄,字留仙,山东淄川人。19岁第一次参加秀才考试,就得了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半个山东。蒲松龄起点很好,才气又大,年纪又轻,按照常理,只要努力,博个功名,考个举人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科举时代有一句话,叫“考场莫论文”,考场成败有时候跟文才没啥关系的,就是个运气。蒲松龄的运气就特别不好。此后的五十年,他一直被卡在秀才这个级别上。考了一辈子,颗粒无收。

蒲松龄一辈子的生计,基本上就是在一家大户人家当私塾先生,虽然谈不上有多穷困潦倒,但是日子过得非常紧巴。因为教书的地方离家也比较远,他虽然和妻子刘氏感情很好,一生也是聚少离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写出了《聊斋》。

你可能会说,这个故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中国古代有才华的人,官场不得意这不是常态吗?杜甫有一句诗叫“文章憎命达”,有文才的人总是命运不好,这有什么稀奇的呢?

还是有点不一样。

其他的文人,即使在仕途上不顺利,但还是可以通过文学创作的成就来做自己的精神支柱。中国古代的文学,诗和文,才是正式的文体。写出一笔好诗文,虽然不见得能当官,但在民间还是非常受尊敬的。

李白诗名远播,连唐玄宗都要召见他。杜甫诗名远播,被四川的节度使严武关照,所以才有成都的杜甫草堂。就连柳永那样的人,填词高手,虽然词在文体上不登大雅之堂,但是皇帝也知道他,宋仁宗不还让他“且去填词”吗?就算官当不上,但是柳永在青楼妓院还是很受欢迎的。一个文人只要有现实成就感,只要还能听得到身边传来的掌声,一个人的精神支柱就还在。

但是蒲松龄不同。如果你读过一遍《聊斋》,你会被蒲松龄的用心震撼到,谋篇布局之巧妙,遣词用句之精当,再大的才子,也是要倾注毕生心血才能做到的。

你可以对比着看两本书,一本是清代大才子袁枚的《子不语》,还有一本是大才子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也都是写狐鬼神仙故事的。名气也很大。但是一对比看就知道,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看聊斋的时候,经常会有一种吃惊的感觉,写小说,这种事,在当时看来这么不重要的事,但蒲松龄每次下笔,都有一种凛凛然的敬重。一字不苟且,一笔不草率。他心里的读者,一定不是当世的人。

蒲松龄对标的人不是写小说的、也不是写诗文的,他对标的是司马迁。很多小说最后的那一段,“异史氏曰”,也是借鉴司马迁的“太史公曰”。其实这两个人都以一人之力,创立了中国文化的一种文体,更重要的是,在创立的时候,都极其孤独,都是一个人,没有知音,一杆笔面对千秋万代,都花了一生的心血,都篇幅巨大,都是在写的时候不知道它能不能流传下去。但是他们都写了。

借用司马迁的那句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要是不发这么大的愿,很难想象,蒲松龄能够坚持得下去。

如果对标到司马迁,就更能看得出蒲松龄的非同寻常。

司马迁写史记是孤愤之作,他被汉武帝施了宫刑之后,形同废人,一腔才情没处施展,全部扑到了写《史记》上面。

但是蒲松龄的一生,并不是面对这样的绝境。他的人生一直有很多可能性。科举这条路,他一辈子也没有彻底绝望。五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刘氏劝他,算了吧,别考了。他还问刘氏,难道你不想做夫人吗?现在有记录的,蒲松龄是考到了70多岁,一直考到了走不动路为止。

作为一个在乡间很受尊敬的读书人,蒲松龄对于社会事务也非常尽心。他写过《农桑经》传播农业知识,编过《药崇书》讲解医药养生,还编过《日用俗字》《婚嫁全书》,向村民普及文化。他平时还为老百姓写过很多状子,参加救灾救荒。到七十多岁时,还在上书检举告发贪官。

回看一下蒲松龄的一生,19岁春风得意,然后一路高开低走,从世俗的眼光看,他没有什么成就。如果换到一般人,心态早就崩掉了。但是蒲松龄没有,一直那么认真,每件事都认真,下笔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认真到就像他已经知道,这部《聊斋》在后世一定会光芒万丈一样。

我从十几岁开始读《聊斋》,蒲松龄一直是我的一盏灯。做平凡的事,就像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样。过短暂世俗的生活,就像面对千秋万代一样。再普通的人生,也能够打开无穷无尽的可能。

大学时候,有一次,我偶然读到蒲松龄的一句诗,当时就泪奔了。那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恩爱了一辈子的妻子刘氏先他而去。他来到亡妻的墓前,“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百扣无一应,泪下如流泉。”我想喊你的名字,听到你的回答。我分开墓前的杂草坐下来,跟你说说心里的苦楚。但是我怎么敲你的墓碑,你也不回答,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天人相隔带来的巨大悲伤。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不只是这一世,你还可以超出自己的生命大限,向亲人、向后世,无论小声地倾诉,还是大声地呼喊。就算是对方听不见,你还是有了属于自己的深情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