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有一座著名的大通寺，清和天皇的第五皇子贞纯亲王[21]，曾经作为僧侣，在此度过了他的大半生。寺境之内，还有众多知名人物的墓冢。

然而，如今的寺庙已不复旧貌。大通寺在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风雨雨后，早已朽败不堪，不得不在元禄[22]十四年进行了重建。

为庆祝大通寺重建完成，寺里举行了盛大佛会，成千上万人前来参拜，其中有个叫花垣梅秀的年轻书生，漫步在新建成的寺院庭园中，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说不出的喜爱。当他来到以往时常小酌几杯的泉边时，惊奇地发现泉眼四周的土地已被翻整，建起了一个方形的水池。水池的一角，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诞生水”[23]。他还看到水池旁有间小神社，里面矗立着一尊虽不高大但气质娴雅的弁天女神[24]像。正当他在新寺中游目眺赏之际，突然一阵风吹来，将一张彩色短笺吹到他脚下，短笺上写着这样一首和歌：

手携玉帚盼定情，

祷祝真缘永不变。

此歌由著名歌人俊成卿[25]所作，乃颂咏初恋之歌，花垣对此十分熟悉。他细观这首写在短笺上的歌，但见字迹娟秀，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字与短笺仿佛浑然天成，精美得令花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纤细的文字间，飘散出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优雅，可以看出书写者正处于妙龄年华。墨迹的颜色纯净饱满，从中似乎能看到她纯洁善良的心。

花垣小心地收起短笺，带回家中。当他再次展笺欣赏时，发觉上面的字迹比初次看时显得更加优美、素雅。他凭借长期钻研书法的经验，越发坚信，这首和歌是一位非常年轻、聪慧、温柔的女子所书写。他自信地猜想着，渐渐地，脑海中描绘出一个十分迷人的美女的身姿。他发现自己已经狂热地爱上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子。那么，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找到她，如果可能的话就娶她为妻……可是，该怎么去找她呢？她是谁？家住哪儿？茫无头绪的花垣，唯有寄希望于他所崇奉的神佛能帮助自己找到这名女子。

冥冥中神佛可能真的乐于伸出援助之手。花垣突然想起，是在弁天女神的神社前拾到这张歌笺的。要知道，弁天女神相当灵验，不少男女都向她祈求得到幸福的姻缘。想到这点，花垣决心寻求女神的帮助。于是，他立刻向大通寺的庭园飞奔，来到“诞生水”旁的神社，怀着一颗虔诚炽热的心，祈求道：“弁天女神在上，请怜悯我一片痴心，帮我找到在短笺上写歌的那位少女吧！或者至少赐我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哪怕只是片刻！”祷告之后，他便开始了七日虔诚的祀愿，以表示对神的敬意。同时他发誓，在第七日夜晚，将于女神像前整夜不停地祷告。

第七日夜，他来到女神像前守夜。万籁俱寂中，突然听到寺院正门外传来请求开门的声音，寺内有人答应着，随后大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花垣看见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慢慢地踱步入寺。这位老者衣着华贵，满头银发，戴着一顶乌帽，从打扮上可以看出地位颇高。他来到女神像前，双膝跪下，神情谦恭，好像在等待神明的什么指示。紧接着，神社的外门也打开了，门上挂着半卷的竹帘，遮住了门内的情形。一个相貌俊美的稚儿[26]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按古老的方式绾成发髻盘在脑后。稚儿站在殿门前，嗓音洪亮地向老者道：

“此刻有位信男正祈求一段姻缘，但这段姻缘与他目前的地位不相符，很难实现。不过此子诚心可嘉，非常值得我们同情。所以今晚把你召来，想让你看看能否帮助他。如果能确证他和心上人在前世就有宿缘，就让他们相互结识吧！”

老者听完，恭恭敬敬地朝稚儿鞠了一躬，随即起身，从左边长袖的口袋中抽出一条深红色的丝线。他用丝线的一端环绕着花垣的身体，就像将他绑住一样，线的另一端则投入一盏灯的火焰中。当红丝线燃烧起来时，他三次挥舞手臂，仿佛在召唤某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渐渐地，寺中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十五六岁、楚楚动人的少女，轻移莲步向这边走来。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涩，淑雅地用锦扇遮住脸的下半部分，跪在了花垣旁边。

稚儿对花垣道：“近来，你在精神上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不顾一切的爱已使你的身体日渐消瘦。我们不忍心让你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所以就让月老召来那位在短笺上写歌的女子。现在，她就在你身旁。”

稚儿言罢，立即隐到了竹帘后，月老也离开了。那位女子跟着月老，转身离去。这时，寺院晨钟响起，天光破晓，东方渐白。花垣怀着感恩的心向弁天女神像叩拜后，离寺返家。他细细回味刚才的遭遇，感觉就像做了场美梦般，心头甜丝丝的，还沉浸在见到梦寐以求的美丽女子的喜悦之中。但同时，他的心头又隐隐不安，担心再也见不到那位少女了。

当他穿过寺院大门来到大街上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一位少女独自走在与他同向的路上。即使是在拂晓，他也能立刻认出，此女正是在弁天女神像前，稚儿介绍给自己的那位女子。他加快脚步，正欲赶上前去，那女子转过身来，优雅地向他行了一礼。他心中小鹿乱跳，强抑兴奋之情，与少女攀谈起来。少女甜美的声音，令他感到无限欢喜。他们在寂静的街上走着，愉快地聊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花垣的住处。花垣停下脚步，诚恳地告诉少女自己心中的愿望与担忧。女子微笑道：“阁下有所不知，妾身此来，就是为了嫁与你为妻的。”说着，跟随花垣进了屋。

就这样，他们成婚了。妻子的贤惠、善解人意令花垣万分欣慰。相处日久，他越发觉得妻子比以往想象得更完美：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还雅擅丹青，精通插花、刺绣、音乐，编织女红也颇为拿手。总之，妻子秀外慧中，将家中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自初秋相识、结合以来，他们一直生活得融洽美满。花垣对妻子的爱与日俱增，直到冬天来临。在这几个月里，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打扰，唯一令花垣感到忧虑的是，他仍然对妻子的身世、背景一无所知，与此有关的事，她也从未提起过。由于是女神将她赐给自己的，花垣觉得不好过分探究。美满姻缘来得如此容易，也使他时刻担心有人会将妻子带走。然而不论是月下老人，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没有来，也没有任何人问起她。周围的邻居不知何故，都对他的妻子视若无睹，仿佛根本看不见她的存在。

花垣对这一切迷惑不解。但更奇怪的经历正等着他。

一个冬日的清晨，花垣路过城町中一个较偏僻的地方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一名男仆站在一座府邸门前，向他挥手招呼。花垣见此人面孔甚为陌生，况且在京都这一区，自己并无相识之人，所以他对有人突然招呼自己感到十分意外。那名男仆走到近前，十分郑重地致敬行礼后，说道：“敝主上希望能与阁下见一面，说几句话。望阁下能屈尊移步，到府中一叙。”花垣犹豫了一会儿，便跟随男仆进了那座府邸。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望可知是主人的老者站在玄关处迎接他，并客客气气地将他引到会客厅。两人互相行过初见之礼后，主人面带歉意，说道：

“冒昧相邀，阁下一定深感唐突。请容老朽详述此举缘由。听完解释，或许阁下便会原谅老朽。老朽坚信此事乃神明所给予之指引。

“老朽有一女儿，年方二八，一手字写得尚可[27]，其他技艺亦有小成，也拥有寻常女子的自然天性。我们都急于为她找到一位好夫君，让她得到幸福。于是我们时常向弁天女神祷告祈求，并且给京都每一座弁天女神社都送去了我女儿写的歌笺。过得数晚，女神突然托梦给我，说道：‘你的祈求我已听见，为此，我特意将你的女儿介绍给了一名男子，这名男子将成为她的夫君。冬天来临时，他会来拜访你。’对于这番神谕，我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含义，所以感到十分困惑。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梦，无甚特别之处。但是昨晚，我又梦见了弁天女神，她对我说：‘明天，我曾跟你提起过的那名年轻男子，将会来到这条街上，你要把他唤入府中，让他做你的女婿。他是个有为的青年，前程不可限量。’之后弁天女神详细述说了你的名字、你的年龄、你的出身，还描述了你的相貌特征、衣着。我把这些转述给男仆，所以他非常轻易地就认出了你。”

听完老者的解释，花垣不但没有释疑，反而越发困惑了。但他仍然礼貌地向主人行礼致谢，感谢他的盛情相待。随后，老者将花垣请到另一间房中介绍给自己的妻子，并声称要把女儿嫁给花垣。花垣面露窘相，但他无法推托，也无法在这种特殊氛围中告诉老者自己已经结过婚。他更不能说出自己的妻子是女神赐予的，所以不能分离。他唯有报以沉默，在惶恐中跟随主人又来到隔壁的房间中。这里，是老者女儿的闺房。

当老者向花垣介绍自己的女儿时，那一瞬间，花垣惊讶地发现，这位少女的相貌，竟与自己的妻子一模一样！

然而，虽然外貌一模一样，她们之间又有不同。

原来，月下老人用红线牵来的，只是少女的灵魂。之前嫁给花垣的，也仅仅是少女的灵魂。

而现在，在岳父家中，花垣将要娶的，则是少女的肉体。

啊！弁天女神为她的崇拜者创造了怎样的奇迹啊！

这个古老的故事讲到这里，突然中断了，留下了很多令人不解之处。这样的结局是无法令人满意的。有的人想了解在少女的灵魂嫁给花垣期间，少女的肉体有怎样的心理活动。有的人想知道灵魂到底是怎样的，它真的能持久而独立地存在吗？作为灵魂已经独立出去的肉体，是否在耐心地等待夫君前来迎娶？而灵魂又是否想去看看自己的肉体？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对以上问题全都没有做出回答。

不过，我的一位日本友人用他的理解来解释了这个神奇的故事：

“其实，是歌笺变化成了那个只有灵魂的新娘，所以新娘的肉体可能并不知道在大通寺中见面的那一幕。当少女在歌笺上书写着娟秀的文字时，倾注了自己的灵魂，使这些文字具有了生命力。因此，弁天女神才能从歌笺上唤出与少女一模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