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约(1 / 1)

怪谈 (日)小泉八云 1860 字 2个月前

“我并不怕死,”奄奄一息的妻子说道,“只是还有一件苦恼的事,牵挂在我心头。我想知道,在这个家里,取代我位置的女人会是谁?”

“亲爱的,”哀伤的丈夫叹息着答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我绝对不会再娶了。”

说这句话时,丈夫的的确确是发乎内心的,因为他与即将弃世的妻子恩爱逾恒,感情极深。

“以武士的信誉担保?”妻子浅浅一笑,虚弱地问道。

“以武士的信誉担保!”丈夫轻抚妻子苍白的面庞,斩钉截铁地回答。

“既然如此,夫君啊,”妻子笑道,“把我葬在后花园里,好吗?就埋在我俩当年一起种的那棵梅树下。我很久以前就想死后长眠在那儿了,可是考虑到你如果再婚的话,大概不会喜欢我的坟墓离你这么近……现在你既已立誓不会再娶,我也没了顾虑,能坦诚说出心愿了……记住,一定要把我埋在后花园里。这样我才能时时听见你的声音;等到了春天,也才能看见花开!”

“一定照你的心愿办!”丈夫答应道,“不过,现在别提什么安葬的事,你的病还是有希望的。”

“不!”妻子说道,“我恐怕连今天早晨都撑不过去了……夫君一定会把我葬在后花园里吧?”

“我会的,一定会的!”丈夫哽咽道,“就在咱们种的梅树下,我会为你造一个幽雅的香冢。”

“能再给我一个小手铃吗?”

“小手铃?”

“嗯……我想有个小手铃,带到棺柩里。就是巡礼者[5]手持的那种小手铃,可以吗?”

“当然!除此之外,你还要什么?”

“夫君,你待我这么好,我别无他求了。”妻子说道,“如今,我可以含笑九泉了。”

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就像倦极的孩子睡熟般,告别了人世。美丽的脸庞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丈夫照着妻子的遗嘱,将她葬在了生前最喜爱的那株梅树下,小手铃也随她一道埋入坟中。坟冢前,立起一块墓碑,饰以自家家徽,碑上刻着妻子的戒名:“慈海院梅花明影大姊”。

然而,妻子亡故尚不足一年,亲朋好友们便接二连三地频繁登门,劝说丈夫再婚另娶。他们众口一词:“你还年轻得很,又是数代单传,连个儿子也没有,将来靠谁来祭拜宗祠,延续家族的香火?再娶个妻子,是你的责任所在啊!”

起初,丈夫对再婚的劝说都一一婉拒,但最后实在架不住亲朋的轮番劝说,终于答应再娶一房妻室,新娘是位年方十七的少女。尽管后花园里的坟茔仿佛在无声地谴责着他的行为,但他仍陷入了对新婚妻子的爱。

新婚宴尔,平平安安地过了近一个星期,没有发生任何破坏新娘婚姻幸福的事。然而第七日夜里,身为武士的丈夫必须承担起职责,到主公所在的居城去值夜班。这是第一个他们不得不分开的夜晚,孤单的新娘心里忐忑不安,却又说不出原因,只隐隐感到害怕。

新娘上床躺下,却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安寝。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压抑起来,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种无法形容的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大约丑时,新娘听到屋外传来阵阵响铃声——是巡礼者的铃声。她十分惊讶,三更半夜竟然会有巡礼者在武士宅邸走动?过得片时,铃声再度响起,并渐趋渐近。很明显,巡礼者的铃声是向着家里而来。但奇怪的是,铃声为何从屋后传来呢?那里并没有道路啊……突然,又传来数声狗的狂吠,吠声凄厉惨绝,与往日大不相同。新娘恍若身陷噩梦,心胆俱寒……她凝神辨认了一下铃声的来处,确认是出自后花园里,便想起床唤醒佣仆。哪知无论如何,她就是爬不起身,连声音也叫不出来……而铃声已越来越近,狗吠声也更加凄厉!

蓦地,一个女子像影子般悄然无息地飘进屋来——尽管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拉门也紧闭着——女子身穿一袭白色寿衣,摇着巡礼者的手铃,或许是早已死去的缘故,眼窝里空洞洞的,散乱蓬松的长发直垂到脸庞前。她看东西时不需要眼睛,说话时不需要舌头,骇人的话语就从四周响起:

“不许你住在这屋子里,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马上滚出去,而且,不准对任何人说起你离开的原因。否则,我将让你死无全尸!”

说完,女鬼登时消失不见,新娘被吓得不省人事,直到次日清晨才苏醒过来。

明媚的阳光照进屋里,她不由得怀疑昨晚看到、听到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尽管被恫吓的记忆仍然沉重地压在心头,但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场噩梦,无论真假,都不能对他人说起,即使是自己的丈夫。

然而就在当晚,新娘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了。丑时一到,又是一阵凄厉惨绝的犬吠声,接着手铃声再度幽幽地从后花园里响起、接近。新娘再一次想起身叫人,却依然只是徒劳。那女鬼又飘进屋来,嘶声喊道:

“滚出去!而且不能告诉任何人原因。如果你胆敢告诉他,我会把你撕成碎片!”

这回女鬼凑到了新娘床前,弯下腰,低语着,还露出了狰狞恐怖的面容。

又一个清晨来临了,武士由主公的居城回到家中。年轻的妻子一见到他,立刻跪倒在地,哀求道:

“求求你!让我回娘家吧!虽然提这种要求十分无礼,有负夫君的怜爱,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请允许我回娘家吧!马上就走。”

“这里有什么事令你不快吗?”丈夫大感意外,讶异地问道,“我不在时,谁冒犯你了?”

“没那回事……”妻子呜咽着回答,“这里每个人都待我很好……只是,我无法再做您的妻子了,我必须离开……”

“亲爱的,”丈夫惊呼道,“要是在这个家里,你感受不到幸福,那可真令我难过。真是搞不懂,既然没有人亏待你,为什么非得离开呢?难道,难道你想要我写下离缘状[6]吗?”

妻子泪眼汪汪,浑身战栗,哭道:

“若不离开,我会死的!”

丈夫沉默不语,凝神思索妻子为何会说出如此奇怪的话。片刻后,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并没有做什么不体面的事,就这样送你回娘家,似乎于理不合啊!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说得过去的正当理由,那么,我就同意写下离缘状。要是你拿不出合理的解释来,我是绝对不会离缘的。因为这事关我们家族的声誉!”

妻子意识到再也瞒不住了,便将前两晚发生的恐怖事件,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丈夫!刚说完,猛然想起那女子的威胁,惧意顿生,悲啼道:“现在,我什么都跟您讲了,她一定会杀了我、杀了我的……”

尽管这位勇敢的武士向来都不信鬼魂之说,但听到这些话,心中仍不免愕然。不过,他脑海中很快就有了一个看似稳当的解决方法。他说道:

“亲爱的,你大概是神经太紧张的缘故,又或者在哪里听了些荒诞的故事,这才多虑了。那个女鬼只不过是你在家做的噩梦罢了,怎么能作为离缘的理由呢!真是抱歉,我不在的时候,让你受惊吓了。今晚,我还得去当班,但不会让你孤单一人的,我会吩咐两个仆人盯紧你的房间。如此一来,你就能高枕无忧了。他们两个都强壮得很,照顾你肯定没问题。”

丈夫这番温柔体贴的抚慰,让新娘对自己的胆怯感到难为情起来,于是她决定继续留在这个家里。

奉命保护年轻妻子的两个仆人,都身形魁梧,既勇敢又忠诚,且颇富心计,对于保护妇孺经验十足。他们为了让新娘放松紧绷的神经,尽拣些笑话来聊天。新娘与他们闲聊多时,谈笑风生,几乎将畏惧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新娘倦意萌生,终于上床就寝时,两个仆人坐于屋角的屏风后,下起围棋来。他们说话时尽量压低嗓门儿,以免打扰到新娘。

新娘如婴儿般沉沉睡去。但丑时一至,她突然惊醒,发出凄恐的呻吟。因为她再次听到了那令人胆丧的手铃声。那铃声缓缓逼近,越来越近……

新娘大声尖叫,急忙跳下床,但屋里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一片死寂笼罩着每个角落。她飞快地跑到屋角找寻两个仆人,却只见那两人坐在棋盘前动弹不得,眼睛直愣愣地互相瞪视。新娘一面哀号,一面拼命地摇晃他们,但他们就像被冰封雪冻了一般,纹丝不动。

事后,两个仆人忆起,他们确曾听到手铃声,也听到了新娘声嘶力竭的哭喊,并且感觉到她试图要摇醒他们。可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就那样完全陷入昏睡状态。

黎明时分,晨曦微现,武士值班归来。他踏进寝室,只见油灯将熄未熄,灯光下,年轻的妻子躺在血泊中,头颅已不翼而飞。屋角的棋盘前,弈局未半,两个仆人呆坐着,似乎已昏沉睡去。主人大喊数声,才将两人惊得跳将起来,茫然注视着地板上恐怖的惨状……

妻子的头颅不见了,武士遍寻不获。他仔细查看断头处的伤口,发现头颅并非遭利器斩落。滴落的血迹,从寝室一路滴到了走廊的一个角落,那里的雨户已被破坏。武士与仆人一路追踪血迹,寻至后花园内,又跨过草丛、穿越沙地,循着开满菖蒲的水塘边,来到杉木与翠竹的浓荫下。就在转弯的当口,冷不防倏地一下,一个嘴里发出蝙蝠般吱吱怪叫声的妖怪跳了出来。

这妖怪,正是已入土许久的武士前妻。霎时间,武士等三人都呆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其中一个仆人最先反应过来,一面口诵佛咒,一面拔出太刀,猛地劈向女妖。女妖猝不及防,立时被砍翻在地,支离破碎。她的白色寿衣、骨骸、头发,顷刻间化为齑粉,轰地散落一地。而那只小手铃,从崩落的残灰中滚了出来,仍叮叮当当,余音不绝。

“真是个可怕的故事!”我对讲述该故事的朋友说,“那女鬼要是存心报仇的话,也应该针对毁约的丈夫才是啊!”

“男人们都这么想,”朋友回答道,“但这并非女人的想法……”

他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