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曾经登上某个古塔的楼梯，在黑暗中拾级而上，四面挂满蜘蛛网，一片混沌的漆黑之中，唯有你孤身一人？或者，你是否曾沿着海边小径，朝悬崖走去，攀过嶙峋峻峭的山边岩角，猛然间发觉自己正身处峭壁边缘？从文学角度看来，这种中道而止的情感体验，给记忆带来了强烈感受，故而能给人留下极为鲜明的印象。

在日本的古书中，奇怪地保留了某些结局的幻想空间，它能让人产生与之相类似的情感体验……也许作者偷懒；也许他与出版商发生了争执；也许他埋头创作时突然被人从桌前喊走，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正在写中间的某个句子时被死亡召唤。但无人能告诉我们到底为什么这些作品没有完成……我举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二百二十多年前的天和[4]三年元月四日，佐渡国[5]的大名中川氏，带着侍卫们进行新年巡视，路经江户治下的本乡白山时，见山脚下有一家茶屋，一干人等便入内饮茶歇息。中川随行的部属里，有一个名叫关内的若党[6]，他感到非常口渴，就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碗茶，端起来举到唇边正要喝下，突然，瞥见茶碗中竟然有一张清秀的面孔浮现于茶水之上，那却不是自己的脸。关内大惊失色，慌忙扭头四顾，但并无一人在他身旁。

茶碗中出现的那张脸，从发式上看，应是一个年轻武士的脸。关内禁不住又瞧了一眼：但见这面孔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栩栩如生地映现在茶水里；眼波盈盈流转，嘴唇微微翕动，如女子般秀美！

关内对这碗茶的异样困惑不解，遂将茶水泼掉，小心翼翼地检查茶碗。但这不过是十分普通的便宜茶碗而已，碗里也并未描画任何图案。于是关内换了另一只茶碗，重新斟满茶水。可是，碗中一有了茶水，水面上就立刻又浮现出那张俊美的脸来。关内心里发慌，赶忙把茶水再次泼掉，又倒了一碗。结果凑近茶碗一看，那张脸仍然映在水里，正对着他嘲弄似的冷笑着！

这下子关内真的是惊骇惶恐到了极点，他喃喃低语着：“你到底是谁？你，你可别想迷惑我！”他一面说，一面端起茶碗，一口气将映有男子面孔的茶水喝得一滴不剩。而后他冲出茶屋，大步离去。一路上，他心中颇为后怕，疑虑自己适才吞下的面孔，是不是鬼魂。

当天深夜，关内正在中川府邸的侍卫室内值夜，一个陌生的年轻武士忽然无声无息地蹑着脚进来。他装束华贵气派，缓步走近关内，微一躬身，行礼道：“我叫式部平内，初次拜访，请多关照。您似乎不认得我了？”

他话声虽然低沉，但尖锐有力，字字句句直钻入关内的耳里。关内惊异地发现，这武士诡异俊俏的脸，恍惚似曾相识。那浅浅的笑意、灵动的眼神、微张的嘴唇，还有轻蔑挑衅的神情，与白天被自己吞下肚的茶碗里的面孔一模一样。

“不，我向来都不认识你！”关内虽然气愤，仍然冷静地回答，同时反问他，“斗胆请教，阁下到底是如何潜入此地的？”[7]

“呀，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来访者靠得更近了，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是的，你没有认出我！可是就在今晨你还不顾一切地伤害了我。”

关内闻言，立即拔出腰间的胁差[8]，向那武士的咽喉戳去，但是刀锋似乎没有刺中任何东西。闯入者无声地从他的侧面滑到卧室墙边，而后穿墙而去，如同烛光穿越灯笼纸一般，竟没有在墙壁上留下任何痕迹。

当关内将这件事告诉给同僚们时，同僚们都大为震惊，并感到困惑。发生此事时，他们根本没有看见任何可疑人物出入中川府邸。而在中川的家臣部属里面，也没有人听说过式部平内这个人。

次日晚上，关内不必值夜，便在家陪伴父母。夜静更深时，仆人进来通报，说有几位客人来访，声称有事相商。关内连忙携了刀，大步来到玄关。只见三个挎刀武士昂然傲立，站于门外，从外表上看，似是扈从家将的模样。三人见到关内，恭恭敬敬地行过一礼，说道：

“吾等是松冈文吾、土桥久藏和冈村平六。家主式部平内，昨夜屈尊拜访阁下，不料阁下无礼至极，竟拔刀冒犯于他。敝上不幸负伤，此际不得不往温泉疗伤，下月十六日方能回返。他令吾等先来告知阁下，届时定当以血还血……”

关内不等他们说完，已然怒不可遏，拔出太刀从左向右横斩过去。但那三个家伙也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倏地跳到隔邻的墙壁上，像影子一样，穿过围墙消失了。然后……

这则古老的故事，到这儿就中断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被永远地封存在那百年前逝去的人们心中。

我可以想象出几种可能的结局，但是没有一个会符合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所以我选择了让读者们自己去想象，到底吞下灵魂会招致怎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