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宋以前的词,影响力最大的就是冯延巳。当然,我们大家心目中最好的词人不是冯延巳,是李煜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背起来太顺溜了。但是李煜是一个特殊的词人,我们可以把他单独对待,然后把晏殊与冯延巳的词联系起来看。他们的词在风格上最接近,晏殊词作的内涵也是跟冯延巳接近的,就是那种闲情或者说闲愁。
晏殊的词作中尤其突出的一个东西,就是那种贵族气质。当然我这里说的“贵族”已经是借用了,因为宋代严格来说已经没有贵族了。中国最后存在过的贵族只能说是魏晋南北朝时候的士族,他们还勉强可以称为贵族。我说晏殊词作里面有一种贵族气质,就是说他的这种优裕的身份、高雅的修养造成的那种所谓“雍容华贵”的气质。
晏殊一生也没有很特别的可以陈述的事情。他是一个神童,做到过比较高的官位,做过宰相一类的职务,政治上当然也经过一些挫折,但是北宋前期的政治冲突没有那么强烈。晏殊还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学者。总体而言,他一生的经历是比较平稳的,所达到的社会地位非常高,所具有的文化修养也非常高。
《浣溪沙》:什么是雍容华贵
浣溪沙
宋·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我们来读这首词,感觉这种词跟柳永的词是多么的不同。晏殊绝不会把感情写得非常夸张,让你很容易被刺到。他的词好像是弥漫在一种氛围之中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这里描写的生活场景牵涉到晏殊的身份和他的爱好。他喜欢写词,他家里就养着乐伎。宋代的高级士大夫,家里是蓄养乐伎的。那些女子提供艺术服务,如果主人需要的话,也提供性服务。我们看这位晏先生的日常生活。他自己写了新词,然后会去叫那些歌女来唱,然后喝一点儿酒,“一曲新词酒一杯”。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很平静的、很高贵的、很雅致的生活。
“去年天气旧亭台”,天气跟去年的天气一样,亭台跟去年的亭台一样,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曲新词酒一杯”就是日常的生活,天气也跟去年一样,亭台也跟去年一样。但是,“夕阳西下几时回”,今天的太阳就不是明天的太阳,明白这个闲愁的来由了吗?但是晏殊绝不会夸张地去说。夸张地去说,会失掉身份,会失掉这种教养。他要把它说得很平淡,好像没有什么事。我不知道你们一开始读这首词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什么东西也没读出来?但其实它里面有很深的东西:年年都是如此,但是今年就不是去年。
这就是我说的中国文学接触得特别多的一个主题:自然是一个永恒的循环,个人的生命是个有限的循环,一个永恒的循环和一个有限的循环组合在一起。当自然在不断循环的时候,我们也随着它循环。但是循环到有一天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循环快要结束了,你会被抛出这个循环,而自然的循环将仍然延续下去。所以下面两句多漂亮:“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个句子有很多可说的地方。第一,它对得非常工整,同时又是非常口语化的。要想对得很工整,你当然可以用很强大的力量去锤炼它,使文字的对偶非常精致、工整。但这个对句很难得的是,好像是随口而出的,就是所谓自然天成、浑然一体,又精美工整。这在诗词里面是很难得的。看上去是很顺口的句子,但是对得很工整。第二,它表达的情感非常细致、有余味。当你为花落而叹息的时候,你也知道年年燕去、年年燕归,它是一个永恒循环。花落为什么令人感到惋惜呢?因为你就想到你的循环是有限的。燕归又为什么是令人欣喜的呢?因为自然是一个永恒的循环过程。自然的生命是生生不息的,燕归来其实未必是去年的燕,但是似曾相识,因为它是自然中不断重复的一个循环场景。所以这感情很微妙,面对着这样的一个生命事实,不值得大惊小怪,不值得上天落地地惊呼,不值得说:“啊!我要死了!”你要死很平常啊,你不要去“啊!”你就说“我要死了”就可以了,那个“啊!”是多余的。因为太平常了,人都要死。既然都要死,那就不说了,连“我要死了”都不要说了。我把这个意思说完整:“啊!我要死了!”这个“啊!”可以删掉,是多余的;“啊!”删掉以后你发现“我要死了”也是多余的,可以不用说,所以就不说了。“小园香径独徘徊”,就在小小的院子里,那么缓缓地走着、走着。
这是一种“闲愁”,它没有什么重大的原因,它似乎也不值得多说。但是它是有重量的,因为它是生命根底里的一种东西。生命的短暂,生命的无聊赖,以及生命的无所着落。
我特别喜欢这首词里面的那种调子,是其他人的词里面很少有的,连冯延巳都写不到。冯延巳那个地方都夸张了一点儿,那个调子有点儿显了。晏殊这个真的叫不动声色,非常符合他的那种教养和身份。
《蝶恋花》:在孤独中感受着生命的消磨
蝶恋花
宋·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4]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比较有名的词,我们就选了这首《蝶恋花》,描写一个女子的伤春。伤春也是一个很传统的主题。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是描写一个女子的居处。这名女子封闭在深院之中,那么大致就可以推断出来她的身份,就是那种富贵人家的妻子吧,而她的丈夫正在寻求他的浪漫的情感生活。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章台”是指妓院那种地方。这是说她的丈夫寻欢作乐的生活。配着装饰华丽的马,在外面浪游。他跟妻子的居处相隔很远,哪怕登上高楼也看不见。这个主题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主题,就是女性被封禁在深闺的那种孤独和无聊赖。这种孤独伴随着她,生命慢慢地被消磨。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到了春暮,在风雨的摧残下,美丽的花朵都已经凋零。这就是一个象征性的写法。女子的美好的青春,随着时光的流失而消磨。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先生假设封闭在深闺中的女子会向花问话,问什么呢?大概也只能各人去想吧。从习惯的、传统的表达来说,他所要表现的东西,就是春光不再、生命短暂、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消亡的这种痛苦。但是没有人可以告诉她,花不能够告诉她,也就意味着她的孤独是没有办法得到解除的。“乱红飞过秋千去”,秋千在古代社会里面是跟女孩子的快乐联系在一起的一个玩具,我们就叫它玩具吧。所谓“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里面包含着一种回忆,包含着一种对未来的伤感。
这里面有三层的时间,“秋千”代表着一种过去的时间,就是少女时代。因为古代的社会中,特别是那种所谓大家闺秀,她在外面游玩的机会是很少的,所以庭院中的秋千是她们日常寻欢作乐的一个器具。秋千往往是跟她们的青春岁月联系在一起的。另一层时间是当下,就是乱红飘飞。再一层是未来。这样的三层时间。
这首词里面仍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发生。在古代社会里面,男人的这种浪游是被社会容许的,甚至于,至少在文学的世界里面是被文学所赞美的。而相反的另外一面呢,女子所能够获得的生活就是在被男子间断的抛弃中,所忍受的这种孤独,在这种孤独中感受着生命的消磨。
说到这里,我们再回到《古诗十九首》,我们会想到“昔为倡家女,今为**子妇。**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是多么热烈、多么强有力的一个表达:你要出去鬼混,那就不要怪我在家里干什么。但是,那也只是“倡家女”,或者曾经的“倡家女”可以表达的东西。像这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人家,她无法表达这个东西。
上面讲的《蝶恋花》属于士大夫写作的比较文雅的词,但欧阳修还写过一些偏于俚俗风格的词,这个比较特别,我们放在一起读一下。
《醉蓬莱》:写词是另外一种心情
醉蓬莱
宋·欧阳修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5]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欧阳修的诗歌,包括他的文章,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非常庄重严肃的人。可是欧阳修的词里面,不仅有那种传统格调的词,还有一些词近乎“艳词”,甚至带有色情成分。所以你觉得欧阳修这个人好像是分成两个部分的。你读他的诗和文章的时候,你觉得这位老兄特别严肃庄重。大家还记得《五代史?杂传》里面写的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说一个姓李的女子跟着丈夫出门去,丈夫在半路中死了,她就扶柩还乡。路途中住店,跟一个店小二发生争执,那店小二一把抓住她的手,结果这位姓李的女同学就非常严肃地说:“我这个身体是我丈夫的,你怎么可以碰?!你这么抓了我的手,这手还能要吗?!”拿起把斧头,啪地一斧头把手给剁下来了。欧阳修觉得这样的女子非常了不起,非常贞烈,都要向她学习。我觉得这要是他闺女的话,他大概就会跟他闺女说:“不要这样嘛,手洗一洗就可以了嘛。”我们不要轻易地相信大人物说提倡什么东西,他自己就真的这样去做。
好了,我们还回到欧阳修,读一首《醉蓬莱》。这首词写一个什么东西呢?它是有一个故事情节的,跟民间词的这种特点比较相近,具体的情节内容是一对男女的幽会,以及幽会中的那种情调吧。
因为词只是一种日常生活中用来演唱消遣娱乐的东西,至少在北宋的时候,它还没有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体式。人们喜爱它,但是并不很看重它,所以在词里面反而可以写一些更日常生活或者更私人化的东西。所以我们在这里面看到欧阳修的另外一种心情。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敛翠”就是皱起眉头。“翠”是眉黛,画过的眉毛。一开始是写一个女孩子走过来了,很害羞的样子,因为他们两个人是要幽会嘛,所以那个女孩子走过来,很害羞的样子,眉毛有一点儿皱的,害羞嘛,脸就红了。然后,走路的姿态又很美。这就是欧阳修心中的一个美女形象。
“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红药阑”,就是一片红色的芍药花圃边上。“恼不教伊过”,拦住了她,不让她走过去,然后这两个人想要干一点儿什么呢,干一点儿不可描述的事情。
“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这是非常口语化的,那女孩子就很害羞,“半掩娇羞”,半遮半掩的这么一种娇羞的样子,然后说话的时候有点儿抖,问道:有人知道吗?
“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强整罗裙”,那就是已经干过一点儿坏事了,衣服都弄乱了。但是坏事干到什么程度呢,欧阳修同学没有说,只说干了一点儿不太好的事。然后“偷回波眼”,“波眼”就是水灵灵的大眼睛,四面瞄一瞄。“佯行佯坐”,好像是要走的样子,好像是要坐的样子,有一点儿不安,同时又有一点儿掩饰,好像自己在这里要做什么事情,就是装作一个没事的样子。好像是要走,又好像是要坐,就是不知道以哪一种姿态来表现自己并没有干过坏事。从这个里面可以看得出来的细节大概就是这两个人幽会,那女孩子匆匆忙忙要走,那男孩子就拦住她,而且似乎是做了一些什么动作,所以衣服都弄乱了。那么那女孩子就很害怕,觉得是不是会被人看到?所以就装作没事的样子,但是又很害怕。
“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然后下边是连着的。都是用一些非常俗语的东西,想要很精确的解释比较困难,是因为它都是当时的口语化的东西,我们只能大致地解释:这个小姑娘说,我们做了什么坏事以后,弄得乱七八糟,头发都弄乱了,回去以后被老妈猜破了,怎么办?所以你现在别着急,我先回去,“你而今休呵”,“呵”是指斥,在这里就是“发火”“不高兴”的意思,你别发火,你别不高兴。我再到老妈那边去一下,去打个幌子。“有些针线”,“针线”是指女红,就是女孩子应该做的一些活计。“诮未曾收啰”这个句子不是特别容易懂,“诮”是讥讽、指责的意思。这一句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到我妈那边去,还有一些针线活儿要干的,不然我妈就要责怪我了。我去干个针线活儿呢,也就是打个幌子,让妈不知道我们真有什么事儿。
“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你别着急,到了半夜的时候,在院子里面、花树下面,你再过来,我们再幽会。
你可以看到一个很浪漫的青年男女恋爱的故事情节。这个风格当然跟欧阳修的那首《蝶恋花》是完全不同的,这是更市井化的、更通俗的、更有生活气息的,也是更放开的、更自由的一种风格。跟欧阳修的诗文更是不同调的。所以有人就认为这种词都是别人专门写了来诬陷欧阳修的。但是这样的词也写得挺好的,要有那么大的才华、下那么大的力气写这样子的词来诬陷一个人,也真是有点儿……
《定风波》:词与市井生活
定风波
宋·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6]。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7],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8],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从晚唐五代宋代,词的发展实际上有一条比较主流的线,就是从冯延巳到晏殊,再到欧阳修的这条线。这是士大夫的词的一条主线,整个士大夫的词基本上是沿这条线下来的。当然,欧阳修比较特别,他还写一些生活化的词,但总体说来,他还是在士大夫那条主流脉络上。
对宋词来说,一个影响它变化很大的词人就是柳永。
词实际上是在两个不同的场域下面被创作和使用的。这两个场域,一个是士大夫的圈子,以晏殊为典型。晏殊自己家里就蓄养歌女,自己写词,叫她们去唱,然后自己去欣赏,“一曲新词酒一杯”。还有另外一个场域,是民间的或者说是市井的场域。这种所谓市井的场域,更具体而言的话,主要是在妓院。
大家要知道,中国古代意义上的妓院,首先不是提供性服务的,首先是提供文艺服务的。放眼世界范围内,越向现代发展,人类的生活越简单,像妓院这种地方,就变成了单纯的性服务的场所。我们把它当作一个文化现象来讨论,如果你去看比如说荷兰、德国那些色情业合法的地方,你可以发现它整个功能极其简单。但是在中国古代传统里面,这个青楼首先是一个文艺场所,同时它也是滋养一种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的场所。张爱玲为什么喜欢《海上花列传》,你仔细去看的话,可以看到一个什么样的话题呢?简化来说的话,如果说人生如梦,人生的这种欢爱本身也是一场梦,并没有什么真正靠得住的力量来支撑这种所谓浪漫。那么像《海上花列传》里面所描写的这种梦,它是一个更浅的梦。什么叫更浅的梦呢?就是梦在进行的时候,人就知道他在做梦。这是妓院里的爱情的特点。但是你也不能说它不是梦,它有梦的那种幻想和美好。如果你这样来理解张爱玲的话,你就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中国的旧小说,喜欢《海上花列传》,为什么她写的这种新小说里面带着一种旧小说的气息。
我们再回到中国传统文学里面。我们知道,青楼跟中国文学发展的关系非常之大。青楼是很多文学主题和文学作品产生的场所。青楼既不是所谓罪恶的渊薮,也不是爱情的天国,它是一个浅梦,是一个发生很多梦想的地方。特别是在中国古代,士大夫跟女性自由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士大夫的婚姻更多是以政治方面和经济方面的原因作为条件的,就很缺乏感情生活的满足,因此青楼就成了一种补充。但是青楼的故事需要真正的文学家去写,去写出青楼故事里面的美好,写这种美好中所包含的无奈,写这种无奈中所包含的虚假。我刚说了,青楼是一种浅梦,不够好的作家是表现不出来的。
那么,柳永的出现对词的发展来说,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把词引入青楼文学,用词来表现青楼中的爱情故事,那种情感的眷恋。当然,青楼故事中虚伪和残酷的一面,柳永接触得很少。我们看到柳永词的时候,会觉得青楼好像是专门产生爱情故事的地方。你不能说它全是虚假的,青楼本身是半真半假的,带着一点儿真,带着一点儿假。但是柳永完全改变了词的风格。
我们读这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绿”和“红”之所以是“惨”和“愁”,道理也很简单,当你心境很不好时,一切美好事物引起人的感受都是一种伤感。“芳心”是指女子的心。“是事”就是“所有的事”。“可可”就是随意、漫不经心的意思,没有心绪。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到了很晚也懒得起床。这首词里面描写的女子好像是不用干活儿的,可以起得很晚很晚。要注意这是一个文学画面,妓院的女孩子是活得很苦的,不要相信他。这样的一种对所谓慵懒形象的描写,我已经说过了,是男性心目中的一种特殊的女性美。我可能有时候说话非常尖刻,或者说我对人是什么,可能想得比大家都多。我讲到温庭筠的《菩萨蛮》的时候,我就说过,慵懒的女人隐藏着一种有待激发的性的兴奋。慵懒之所以在男性心目中是美的,因为它包含着一个未被激发的性兴奋。它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所以,如果你还继续觉得它是美的,也可以,我没有反对。它确实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经常涉及的一种美。但是这个美究竟是什么?我想还是需要有所了解。
后面写到女性的身体:“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这就有点儿宫体诗的笔法了,就是用比较细致的笔触去描写女性的身体,而这种身体是有触感的。所谓“暖”是温度,所谓“酥”是质感,就是暖和软。为什么士大夫不会写这样的诗,明白了吧?这是柳永的趣味,因为柳永是一个习惯于在青楼中生活的文人,同时它也是迎合市井趣味。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市井趣味,能体会到吗?《长恨歌》的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它庸俗,使人们读了以后觉得很开心。“腻云”就是指女子的头发,滑腻。这个“暖酥”和“腻云”都是有手的触感在里面的,作者这样写的时候,他要写的就是跟女子的身体接触以后的感受。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为什么这么无奈呢?是因为那个薄情的人,去了以后连一封信都没有。这不是夫妻,这是青楼女子和她的情郎。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后悔当初就应该把他的马给关起来。简单地说就是把他的宝马车钥匙拔了,开不走了。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鸡窗”就是书房。“只与蛮笺象管”,给他漂亮的笔、漂亮的纸。“拘束教吟课”,把他关在房里面,天天教我写诗。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镇相随”,整天跟他在一起。“莫抛躲”,不要互相闪躲。“针线闲拈伴伊坐”,拿着针线,用现在话说就是打毛线吧,一边陪着他一边打毛线。为了什么呢?“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个是写一个妓女所渴望的爱情。当然所谓妓女所渴望的爱情,是从柳永这样的文人的眼光和想象中去体会的爱情。就这种诗歌的趣味来说,它有非常强烈的那种市井社会的特点。我们把它跟士大夫的词相比较的话,你可以看得出,如果说士大夫的词涉及女性的话,它和女性是有距离的。在士大夫的词里面,如果写到女性、写到男女欢爱的话,这个女性的虚构性是非常清楚的。它会很明确地告诉你,这只是一个画上人,这只是一个虚构空间中的人物。那么读到柳永这样的词的时候,其实它也是虚构性的,但是在这个虚构性的场景和画面中,它试图尽可能地增加一种真实性。它似乎是一种生活记录,并且这个女性是可以触摸的一个女性。这个是市井性的词作和士大夫传统词作的很明显的区别。在士大夫的词作里面,诗人和词中的场景、人物是保持距离的;在柳永这样的词里面,诗人和词中的场景、人物是近距离的,并且它使读者也成为近距离的。
这篇选得还是比较雅一点儿的,柳永的词里还有更生动一点儿的,这种感性的描述更深入一点儿。他喜欢把情人之间的美满生活,直接地描述为同床共眠,幸福在被窝里面。“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姿情浓睡”(《殢人娇》),这类东西很多。在高雅的士大夫看来,是令人生气的。
关于宋词的词话里面有几个跟柳永有关的故事非常有趣。一个是说柳永去看晏殊,晏殊很不屑地跟他说:“听说你是在做那个曲子词的,是吧?”柳永说:“就跟您一样,我也写那些东西。”晏殊生气地说:“‘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东西我可没写过。”意思说你那种低档的话、无耻的话,我从来没写过。因为柳永是双重身份的,他一方面是市井文人,另外一方面从他所接受的教育看,他也是一个传统士大夫。虽然他很长时间在科举上不顺利,但最后他也还是从科举出仕了,做了一个屯田员外郎。所以他既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同时又是一个在市井中生活的人物。刚才我说过,士大夫的词和这种市井风格的词,两者很显著的差别,就可以从晏殊和柳永的对话中看出来。之前我们读过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那种情感的表达,那种非常高贵的、贵族气息的表达方法,描写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再深入下去,就停在一个很平和的状态之上。他绝对不使情绪强化和激化,保持在一种平淡的气氛中,而这个平淡的后面其实是有很深的东西。市井文学则是要穷形尽相,非要写到真正感觉到刺激了大家为止。
还有一个故事是讲柳永跟苏东坡的。苏东坡问他的门客,我的词跟柳七相比如何?门客赞颂他,说柳永那个词,只配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拿着红牙象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您老人家的词,要叫关西大汉,拿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个比喻当然让苏东坡很开心。但是你要知道,实际上词都是小女孩唱的,没有关西大汉唱的。
这两个故事表明什么呢?也就是在讲柳永词的时候,我想讲的一个问题。实际上以柳永为标志,在中国文学里面出现一种新的文人类型,从柳永开始,到后来像唐伯虎、李渔这种类型。他们虽然是传统士大夫的一分子,接受的教育是传统的士大夫文化,但是当他们在传统的士大夫的人生道路上不太顺利的时候,会去寻求另外一种托身之所,也就是说,他们在另外一种场域中去求取他们的物质资源和社会成功。人在世界上能够追求的东西其实说到底就是两件,一个是物质资源、财富,另外一个就是社会成功。当城市经济逐渐发达,市民本身所拥有的经济力量增长,乃至于他们对社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的时候,文人就可以寻求到另外的一种生存方式。传说柳永死了以后,家里没有钱收葬,是一些妓女凑钱把他葬掉的。这当然是一个故事,收在《喻世明言》里面的。但这个故事本身说明了什么?说明市井文人和市井社会的一种密切的关联。
我这里主要是想讲一个比较大的话题,传统的士大夫在商业社会越来越发达的情况下,他们谋生的方法会产生一种变化,因此他们的创作和趣味也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在柳永的词里面是表现得很清楚的,这也引起了士大夫的一种不满。晏殊、苏东坡虽然都特别自信,可是遇到柳永,还是不免酸溜溜的。
《鹧鸪天》:浪子的美梦
鹧鸪天
宋·晏几道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9]。
在讲晏殊的时候,我们没有讲晏几道。晏几道也是宋代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擅长作小令,擅长描述一种被阻隔的爱情,题材类似李商隐的无题诗,但是比李商隐所写的情调要更放纵和热烈一些。
晏殊曾经获得过很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宋代的社会结构跟南朝到唐代的这种社会结构已经不一样了。在南朝到唐代,还存在着门阀制度,有些家族拥有一种世代相续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影响力。但是到了宋代以后,我们就很难看到这种情形了。简单地说,如果我们把南朝和唐代的那种世族称为贵族的话,到了宋代这种贵族已经不存在了。因此,即使像拥有这样高的社会身份的晏殊,他的下一代如果没有取得比较高的政治地位的话,他的处境就会比较潦倒。
晏几道是晏殊的小儿子,在他成年的时候,家庭的华贵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他身上又必然还带着一种贵公子的气息,因此他的诗歌的一种很特殊的情调,用八个字来形容就是:落魄潦倒、孤傲不羁。他接触了很多重要的官员,或者说是社会身份地位很高的人,这些人往往是他父亲的下属或者门生。
晏几道的小令,比较多的是写那种和歌女、妓女之间的爱情。这种爱情在古代诗词里面写得很多了,但是一般人去写这种爱情的时候,往往不能把它写得非常热烈,因为感情的投入没有那么深。那么,可能有同学就要指责我了,说:“你这么说是觉得晏几道会非常热烈地爱上一个妓女吗?”也可以这么理解,因为晏几道是一个落魄潦倒的人,因此这种爱情对他来说,重点不是对方多么可爱,而是他自己很可爱。我这话说得有点儿矛盾、有点儿含糊是吧?我再把它说清楚一点儿。当他热烈地爱上一个妓女的时候,他热烈地爱上了自己。他在想象一种热烈的感情,想象一个放诞的、自由的、快乐的自我形象。或者这样吧,我再换一个角度,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一个落魄的文人,他在描述自己落魄生活的时候,他不能只是写自己的穷困、贫寒、悲哀。只写这些东西的话,他就没有我刚刚说的那种孤傲的感觉。在写落魄的生活的时候,他写和一个女子的热烈的相爱,在这种热烈的相爱中,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屈辱,一切挫折,只剩下那种热烈的感情。在写这样的生活的时候,他描绘出了他自己的自由、放浪和高傲。最重要的不是那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他的自由、放浪和高傲。如果这样来理解的话,我们就可以来读他的词。当然,这样的词也有美感的,因为在这样描写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是非常热烈地爱着那个女子的。因为只有他认为,并且描述自己是热烈地爱着那个女子的,他才能描绘出自己的自由、放浪和高傲。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小令”是歌曲的意思,“尊前”就是酒席,“玉箫”是指歌女,这是借用古诗里面的典故。就是说,在一个宴会上,在歌声中看到了你。我们可以从这里面推导出去,在一个宴会上,主人请家里的歌女出来唱歌。他们晏家原本也是有歌女的,是吧?“一曲新词酒一杯”是他老子的生活,但是儿子就没有“一曲新词酒一杯”了。“新词”是有的,“酒”也是有的,但唱“新词”的歌女就不是他们家里的,歌女是人家的。所以他见到的“玉箫”是人家的“玉箫”,不是他们家的。然后很感叹地说“银灯一曲太妖娆”。“银灯”是在灯光的照耀下唱着歌的女子,实在是太漂亮。这个“太妖娆”有一种感叹在里面,我们可以想象,随着歌声出现的那名女子,在灯光的照耀下,给人的一种惊艳感。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这名女子是如此美好,但又不是你可以随便去跟她打交道的,因为那是别人的酒宴,那是别人的歌女,虽然“银灯一曲太妖娆”,但是很难沟通心曲,很难传递信息,那么唯一的办法是什么?“歌中醉倒谁能恨”,在你的歌声中我就一杯一杯地喝,有什么可以怨恨的?其实就是说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怨恨,我就是一杯一杯地喝,为了你,我就醉倒了。但其实他是说很无奈。“唱罢归来酒未消”,酒宴结束了,歌也结束了,回来的路上我的酒意还一直没有消,还沉醉在酒意中,也就是说还沉醉在对玉箫的梦想中。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大家知道,词有一种由词牌所决定的节奏。但是你去填词的时候,你所表达的感情和这个词的节奏配合得好,那是要有真本领的。这三句连在一起读的时候,声音柔美,意境缥缈。“春悄悄,夜迢迢”,这是归来的路上。“碧云天共楚宫遥”,回到家里还在想念那名女子。这里的“楚宫”仍然是用典故,借指那名女子居住的地方。天非常高远,你也如此地远。他写的是对在酒宴上所见到的女子的爱慕,但是又无法传递这种爱慕,所产生的那种遗憾和遗憾中的情爱。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最后这个句子写得太漂亮了。人在世界上是受到约束的,人在梦里面是不受约束的,所以“梦魂惯得无拘检”,虽然在日常生活里面我们不能不“拘检”,也就是说不能不受到社会规则的约束,但是在梦里面,我们的情感不受约束。“又踏杨花过谢桥”,“谢”是指“谢娘”,也是指歌女。我踩着杨花经过了你们院子里的那座桥又来见你了,为什么要踩着杨花?你当然可以说因为春天,地上都是杨花,但是踩着杨花它是一句鬼话啊,它是没有地心吸引力的,在梦里面人是不受社会规则的拘束的,也是不受地心吸引力的拘束的。这里的“踏杨花”是说踩着那个飘扬的杨花。他是个梦魂,踩着飞扬的杨花,轻飘飘地飘过去。这个句子很美,意境也很美。
在这样的词里面,你说他爱的是那名女子吗?恐怕他更多的是爱他自己,爱自己在落魄生活中的自由、**和骄傲。美不美呢?我们想它也还是美的了。在生活落魄潦倒的那种情形下,他构造出一种自由的放浪的意境。
至于那个“玉箫”有没有爱他,我们是一点儿也看不到。人家“玉箫”根本就没想到要见他,眼睛里也不怎么看见他,是吧?中国的诗词和中国的小说里面经常会想象一个女孩,特别是妓女、歌女,她们不爱有钱人,她们嫌有钱人太蠢,她们会爱上一个会写诗词的书生,这都是书生的梦想。
现在我们要讲伟大的苏轼苏东坡了。他给宋词带来了最大的改变。以他为首,加上后来的辛弃疾等人,形成了一个宋词的“豪放派”。虽然,总体上宋词的主流是婉约派,苏辛那个阵营的人数少,佳作也不多。但在大多数读者心目中,苏、辛两个人,就足够强大了。
苏东坡词的特点,其实陈师道、李清照已经说得很明白,就是“以诗为词”,也就是说不尊重诗和词的分野,不尊重词固有的传统。当然这是李清照等人的看法。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说,你也可以认为,正是因为苏东坡不尊重词固有的传统,所以他开辟了词的另外一个新的传统。
“以诗为词”,一方面可以说它是对的,就是说凡是诗能够写的,词都能够写。我说过,词在宋代发展繁荣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词和诗分道扬镳了。诗有诗关注的中心主题,词有词关心的中心主题。而在苏东坡那里,就没有这个区别。凡是可以用诗写的,他都可以用词写。从这个角度来说,你说他“以诗为词”,也是可以成立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它又是不成立的,因为诗还是诗,词还是词。比如说《念奴娇?赤壁怀古》,比如说《水调歌头》,这种怀念兄弟的中秋思亲的抒情,既然用诗完全可以写,苏东坡也不是不会写诗,他为什么还要用词写呢?语言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东西,它包含着丰富的可能性。伟大的文学家就是要去发现这种文学的可能性。文学家之所以是重要的,是因为他们能够挖掘出语言的这种神秘,能够用语言做出新的创造。文体也是这样,任何一种文体都包含着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只不过某一个文体所包含的可能性,有时候还没有被发掘出来。苏东坡所谓的豪放词,实际上是以他自己的创作发掘了词所包含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未被注意到的可能。所以说我刚才说苏东坡“以诗为词”这句话,一半是对的,一半是不对的。苏东坡写的还是词,而不是用词的格式来写诗。
之前我们说过,任何一种文体都有它自身的特质和它在某种抒情方面的优长。前面我很努力地讲过五绝、七绝、五律、七律、齐言、杂言七古的个性。我们这样来体会的话就可以看到,词能够表达一个情绪完整的、连续的变化过程。诗是跳断的,一层一层是跳断的,而词不是这样的。
《念奴娇·赤壁怀古》:遥望英雄叹白发
念奴娇·赤壁怀古
宋·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10]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11]江月。
我们来读苏东坡的这首《赤壁怀古》。这首词的特点就是非常雄壮,这种雄壮不仅仅是诗人的情怀,而且是所描绘的场景;也不仅仅是场景,而且是节奏;也不仅仅是节奏,而且是声音。
你一读就能体会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大”“江”“东”“去”“浪”“淘”“尽”,全是那种很浑厚的音,一声一声很自然就读出这种效果。如果像蚊子叫一样去读,你自己就觉得不对了,实在是不对劲。它有很强大的声音的力量。“千古风流人物”,这里稍微转一转,让你情绪就激动起来了。这个情感虽然还没有出来,但是你已经可以感受到它的情感、主题、意境,它的节奏、声音,是一起出来的。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个地方当然有点儿小滑头,因为苏东坡游的赤壁并不是三国大战的赤壁。所以他跟你耍点儿小滑头,他也知道不是,所以他说“人道是”,人家说是,我就跟你说是。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是说苏东坡叫他的门客说说鬼。门客很认真地跟他说:鬼是没有的呀。苏东坡说:“姑妄言之。”难道一定要有鬼才说鬼吗?要有鬼才说鬼,鬼就不好玩儿了。鬼的好玩儿就在于它没有,无中生有。所以这一句转得特别有趣,显示出东坡的一种诙谐、放达和调皮劲。苏东坡是很有调皮劲的。
苏东坡这个人不是很好描述,这个人很有味。简单地说,明清的文人最喜欢的就是苏东坡。因为在苏东坡身上,他的智慧、他的品格和他的趣味结合得非常好。而且,他在面对沉重社会压力的情况下,有一种自得其乐的能力。苏东坡好像是不会绝望的。我们如果说李白和苏东坡是唐宋两个时代最有才华的天才诗人,这两个人都是天才,李白是唐代的天才,东坡是宋代的天才。但是李白这个人吧,反正就是有一点点让他不满意,就要上天落地,就要跳上天去。他觉得这个世界永远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个世界无法让他感到满足。苏东坡呢,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他都告诉你:退一步就好了。
流放到岭南去了,是吧?他告诉你“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读各种书里记的一些小故事,觉得特别好玩儿。苏东坡爱吃肉,大家知道吧?东坡肉是复旦食堂的招牌菜,现在还有吗?我们读书的时候就吃。可是苏东坡到了惠州以后他就没肉吃了,买不到肉吃。因为他是一个被流放的人。整个惠州城里面一天就杀一只羊,羊宰了以后,他连好的羊肉都没资格买到。好的羊肉都给官衙人买走了,剩下什么呢?剩下的就是北京人叫的羊蝎子,就是羊脊骨。苏东坡就把羊骨买回家。拿炭火烤,烤了以后撒上盐,拿竹签子把烤熟的肉从骨头缝里面剔出来吃,味道很好。烤羊蝎子,这是东坡的一个发明。他总有办法。其实他也有很多无奈和伤感的东西,但是他总能找到一种自我排解的方式。我们读这首词也能够感受到一种壮阔飞腾的幻想和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排解。
我之前说过,周瑜在唐诗宋词里面是男人一生成功的标本、典范。男人活成周瑜那个样子就满足了。出身名门,少年得志,年纪很轻就娶了美女,跟孙策分娶了大小乔,然后一战成名,打败了曹操。唯一的不足就是死得早。但是跟美女一样,太帅的男人也不用活得太长。你说,周瑜要是活成一个鼻涕眼泪都擦不干净的老头子,你说有啥意思?多么破坏这个风流儒将的形象。后来《三国演义》出来了,这让周瑜遭的罪就大了。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东坡的这首《念奴娇》,因为流传得特别广,在流传的过程里面,你觉得这个字不合适,改一改;我觉得那个字不合适,也改一改。所以这首《念奴娇》的版本特别多,东一个字西一个字都不一样。
我们在这里还是要比较多地讲诗和词的不同。如果是诗的话,它就会形成几个不同的层面,不会在一个情绪上连续地往前推动。而词在最初成立的时候,就是能够在细节上展开的。因为能够在细节上展开,它可以把感情写得很丰富。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特点其实跟这个也是有关系的。词能把一个情绪的变化过程完整地向前推展,这是诗做不到的。词是一层一层地往下推,中间不间断。诗的这种跳断,在词里是没有的。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其实在赤壁大战的时候,周瑜娶小乔已经有十年之久了,不是“小乔初嫁了”。但是,就像好莱坞的电影,英雄身边如果没有美女的话,这个片子不卖座。这跟电影是一样的道理,让周瑜一个人干巴巴地在那里打仗,没个美女陪着他,那种生命的壮阔和美丽就不能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所以生命既要是壮阔的,也要是美丽的。因此,“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苏东坡是一个很幽默、有点儿好玩儿的人,所以他不在乎。你跟他说这个小乔也不是初嫁了,嫁了十年都差不多快老了。但是东坡觉得吧,如果没个小乔,这个赤壁之战就打得没味道了,所以还是要让她“初嫁了”。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一直到这里为止,你都可以看到对壮阔的生命和伟大的事业的一种向往。但是苏东坡是苏东坡,苏东坡是一个哲学家,他知道生命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过程,而在无可奈何的过程里面,人需要找到一个安慰自己的方法,不能够在一种失落绝望之中悲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