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妻吕晓歌2009年4月22日晚仙去。
我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我不能适应没有晓歌的世界。
一些亲友在劝我节哀的时候,也嘱我写出悼念晓歌的文字。最近一个时期,我写了不少祭奠性文章,忆丁玲,悼雷加,怀念孙轶青,颂扬林斤澜……敲击电脑键盘,文字自动下泄,丝丝缕缕感触,很快结茧,而胸臆中的升华,也很容易地就破茧而出,仿佛飞蛾展翅……但是,提笔想写写晓歌,却无论如何无法理清心中乱麻,只觉得有无数往事纷至沓来、丛聚重叠,欲冲出心口,却形不成片言只语。
晓歌一生不曾有过任何功名。对于我和我的儿子儿媳,她是一个伟大的存在,但对于社会来说,她实在过于平凡。人们对悼念文字的兴趣,多半与被悼念者的公众性程度所牵引。晓歌的公众性几等于零。这也是她的福分。
王蒙从济南书市回到北京,从电子邮件中获得消息,立刻赶到我家,我扑到他肩上恸哭,他给予我兄长般的紧紧拥抱。维熙和紫兰伉俪来了,维熙兄递我一份手书慰问信,字字真切,句句浸心。燕祥兄来电话慈音暖魂。李黎从美国斯坦福发来诗一般的电子邮件。再复兄从美国科罗拉多来电赐予形而上的哲思。湛秋从悉尼送来长叹。我五本著作的法译本译者,也是挚友的戴鹤白君,说他们全家会去巴黎教堂为晓歌祈祷……他们都是公众人物,他们都接触过平凡的晓歌,他们都告诉我对晓歌的印象是纯洁、善良、正直、文雅。老友小孔、小为及其儿子明明更撰来挽联:“荣辱不惊,风雨不悔,红尘修得三生幸;音容长在,世谊长存,青鸟衔来廿载情。”但是唯有我知道得太多太多,可我该如何诉说?
忘年交们,颐武、华栋、祝勇、小波和小何、李辉和应红……我让他们过些时再来,他们都以电子邮件表示会随叫随到。我知道我们大家都处在一个世态越见诡谲、歧见越发丛滋、人际难以始终的历史篇页中,但我坚信仍有某些最古朴最本真的因素把我们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黏合在一起。这个世界每天有多少人在死亡,但他们仍真诚地为一个平凡到极点的师母晓歌的仙去而吃惊,为夕阳西下的我的生理心理状态担忧,这该是我对这世界仍应感到不舍的牵系吧?
温榆斋那边的村友三儿从老远的村子赶到城里的绿叶居,一贯不善于以肢体语言交流的他,这次见到我就拉过我的双手,用他那粗大的手掌握了拍,拍了揉,揉了再握,憨憨地连连说:“这是怎么说的?”
和三儿对坐下来以后,我跟他说:“三儿,我想写写你婶,可就是没法下笔。”没想到他说:“就别写呗。”三儿告诉我:“我爹我妈特好。就跟你跟婶那么好。特好,就不用说什么话。”三儿爹妈相继去世十来年了。他说他还记得有一天的事情。那一年他大概十来岁。他妈给他爹刚做得一双新鞋。鞋底是用麻线在厚厚的布壳帛上纳成的,鞋面又黑又亮。那天晌午暴热,他爹光着膀子,穿条勉裆裤,系条青布腰带,穿着那双新鞋出门去了。忽然变了天,下起瓢泼大雨。他妈就叹气,那新鞋真没福气!过了一阵,他爹回家来了。浑身淋得落汤鸡一般。他爹光着脚,满脚趾渍着烂泥。新鞋呢?三儿妈和三儿都望着三儿爹。三儿爹身姿很奇怪。他两只胳膊紧紧压着胳肢窝,胳膊上的肌肉和胸脯子肉都鼓起老高绷得发硬。
他也没说什么,三儿看出名堂来了,就过去,从爹胳肢窝里先一边再一边,取出了紧紧夹在那里面没有打湿的新布鞋来。三儿妈从三儿手里接过那双鞋,往炕底下一放,就跑过去捶了三儿爹脊背一下,接着就找毛巾给他擦满身雨水……
是呀,三儿爹和三儿妈,包括三儿,在那个场面里,甚至并没有一句语言,但是,那是多么真切的家庭之爱!
我听到此,强忍许久的泪水忽然泉涌。晓歌仙去后,我多次背诵唐朝元稹悼亡妻的《遣悲怀》。“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独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越过千年,穿过三儿爹妈暴雨时的场景,直达我失去晓歌的心底深处,始信有些情愫确属永恒。
我要将关于我和晓歌共同生活岁月里的那些宝贵的东西,像三儿爹把三儿妈新鞋紧夹在腋下不使暴雨侵蚀一样珍藏。“就别写呗”,我心如矿。
2
晓歌仙去后,多日无法安眠。蒙兄郑重地劝我用药。终于还是没用。十天后,渐渐可以断续入睡。总盼梦中能与晓歌重逢,但连日梦里来了一些平日忘掉的人,却并无晓歌身影。
直到晓歌仙去后的第二十三天,应该已经是5月15日早上了,我睡在**,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正是晓歌以往在卧室走动的衣衫摩擦声,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我睁开眼,呀,分明是晓歌回来了!我就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招呼她:“晓歌,你回来了么?”晓歌就走过来,蹲下,握住我的手!呀!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瞬!……然后,晓歌就站在梳妆台前,梳她的头发。她什么也没说。她又何必说什么!
……忽然又是在我们新婚后居住的柳荫街小院里,耳边似有当年邻居高大妈李大婶说话的声音,晓歌继续梳头,我看不到她面容,只觉得她垂下的头发又长又密又黑,她就站在那边默默地用梳子梳理着……我就发现晓歌买来了新菜,一种是带着一点黄花的微微发紫的芥兰菜,一种似乎是芹菜,量不大,根根清晰,体现出她一贯少而精的原则,我自觉地把菜放到水盆里去清洗……
……忽然我又躺在**,仍有窸窸窣窣至为亲切的声音……多好啊!但……忽然想到那天我亲吻她遗体的额头,以及跟她遗体告别……那才是梦吧?我挣扎着从床铺上坐起来,仔细地想:究竟哪一种才是梦?……
……不知道为什么从**下来后,竟面对一条长长的走廊,我顺那走廊跑,开始绝望:原来晓歌回家是梦!……
于是醒过来。晓歌真的没有了。再不会有她走动时衣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了。想痛哭。哭不出来。
才顿悟,原来,她于我,最珍贵的,莫过于日常生活里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包括衣衫摩擦声,也包括鞋底移动声,还有梳头声……
自从三儿给予“就别写呗”的至理箴言,我就决定将那许多许多的珍贵回忆深藏为矿。儿子远远试图引我回忆我和他妈妈的那些酸甜苦辣,我也只跟他讲到一个镜头——
那是1974年,他三岁,我和晓歌带他回四川探望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那时候被遣返到祖籍安岳县,需先坐火车到成都再转长途汽车方能到达。在成都,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我把他们母子推塞进了车门,自己却怎么也挤不上去了,被甩在了车下。那时成都的公共汽车秩序一片混乱,一辆来过,下一辆什么时候来,或者干脆再不来了,谁也说不清。我心急如灌沸汤。弱妻幼子,他们在成都完全找不到方向,那时候哪有手机,他们和我失去了联系,天已放黑,如何是好?总算又来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总算在站前停下,但我们等车的挤作一团,谁也挤不上去!那汽车竟又开走了。我绝望了!我想我不如徒步去往要到达的那一站。但那需要多长时间?他们母子就算平安地到站下了车,该在那里等我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那时街灯多被打碎,一片漆黑!忽然,又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有人喊:“末班末班!”为了妻儿,我拼足全部生命力往上挤,我挤上去了!
我在目的地那站挤下了车,我一眼看见了我的妻儿站在那里等候我,妻拉着儿一只手,表情看不清,但儿子却使用了鲜明的肢体语言——他一只手没有脱离妈妈,另一只手使劲挥舞,而且,他抬起一只脚,再重重地落到地上……我迎上去,儿子另一只小手立即伸过来让我紧紧地握住……我们,大时代里三个卑微的生命,经过一段椎心的离别,终于又会合到了一起,并为这样的重聚而感到深深的欣慰……我对已经快到不惑之年的儿子说:远远,我们就是这样,穿越岁月的风雨,作为三粒尘埃,依偎着生存过来的,而现在,一粒尘已经仙去,我们两粒还在人间,尽管对人生的意义有许多弘大的理论严厉的训诫深奥的探讨,但我以为,记住那次我们短暂而漫长的离别与卑微而深沉的重逢之乐,也许也就理解了亲情在人生中的全部意义……
远儿说他完全不记得三岁时的那次失散与重聚。但听了以后他热泪盈眶。
我把他妈妈第一次梦回的情形讲述给他。我找出宋朝苏轼的《江城子》词读给他听:“……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亲爱的晓歌,愿你常回家,在你的梳妆台前窸窸窣窣地梳理你的长发……
3
“针线犹存未忍开。”晓歌的遗物,应该清理,却不忍清理。
我和晓歌是新式夫妻。我们互相尊重对方的隐私。晓歌嫁给我以后没带过来什么隐私物品,但她后来有自己的一些笔记本,她会从报纸上剪贴下一些自己觉得喜欢或可资参考的文章图片夹在里面,也会写下一些给自己看的话语,她应该断断续续地记过一些日记,还有我们一起旅游归来后的一些追忆性文字,我猜想也会有一些我跟她争吵后(有几次非常激烈很伤感情)她对我的怨言甚至意欲分手的气话。我们的争吵究竟源于什么?追忆起来似乎真是“风起于青萍之末”,都属于“蝴蝶效应”,比如一件东西究竟是放在卧室衣橱里好还是搁到阳台杂物柜里好,可能就是一场大风暴的起始点,我或是正碰到文章写不顺发不畅之类的情况,自以为烦躁有理,她或是生理上恰失平衡正在难受,于是话赶话,抬硬杠,越吵越离奇,直到她气得咽哭,我才会幡然悔悟,到最后,总是我真城地去抱着她双肩频频认罪忏悔,过一阵她似乎也确实原谅了我。但在她仙去后,这些令我痛苦的回忆越发地凸现出我性格中的劣质成分,使我意识到,从某种角度看,我实在是一个社会畸零人和家庭怪人,难为晓歌几十年竟终于还是宽厚地容纳了我。
我惹过多少事啊!光“舌苔事件”,试想一下,你家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新闻联播》,忽然新闻主播表情严肃到极点地告知全世界:“现在播出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这条消息点了你家男主人的名,他惹了泼天大祸,被停职检查,那女主人会怎么样?那一天,我作为被点名的男主人,尽管还算镇定,心里也还是有些个发慌,而作为女主人的晓歌呢?我已经记不得她的具体表现,总之,她让我非常舒服,完全没有在外面压力上再增添哪怕一丁点儿家里的压力或抑郁……凡遇大事她总如此,她会为一样东西不该让我鲁莽地扔进阳台储物柜跟我动气,却绝没有为我在社会上惹出的祸事上给予我一句的埋怨和一丝反常的脸色——其实往往明明株连到她。
晓歌也曾偶一为之地将她隐私笔记本里的一段文字抄录给我——尽管那时我已经使用电脑处理文字,她却始终还使用纸笔——表示愿意公开,我读了后一字未动地代她投给了《羊城晚报》,而他们也就原封未动地在《花地》副刊上刊出。那是晓歌在1997年和我一起应日本基金会邀请访问日本后,在1998年写成的。我将其录入了电脑,现在引用在下面:
宫岛的鹿
吕晓歌
去秋,我随先生前往日本访问。去濑户内海的游览胜地——宫岛那天,太阳躲在灰暗的云层里,散落着细细的雨丝。我们乘游轮抵达宫岛,进入游览区宽敞的售票大厅。鹿!几只小鹿!我一时惊喜万分!这之前,陪同的翻译山根小姐虽已向我们介绍过宫岛上有许多鹿,但如此地开门见山是不曾预料到的。几只鹿正徘徊在过往的游人间,那温和的目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还有几只鸽子在鹿的脚边觅食。我感到很惊讶,原来人与动物能这般地互不干扰,这般地和谐么?这时我发现有一只鹿正从果皮箱口处拽出一张纸片在咀嚼着,它们一定是饿了。我自幼喜爱动物,那鹿饥饿的样子,令我心中不忍,于是赶忙走到大厅一角的小卖部用了三百日元购得一包饼干,走过去给那几只鹿喂食,一片片递到它们口中。开始我有些紧张,虽然知道鹿是以植物为食且性格温顺的反刍类动物,但如此没有阻隔地与它们接触,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但我很快就发现它们灵巧得很,在接受食物时,叨食准确却又对人秋毫无犯。我坦然喂食,倏地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鹿,它们闻风而来,将我紧紧围住,争着获取我手中的食物。我这才有些惶恐,担心招架不住它们,但更多占据心灵的仍是快乐,那无与伦比的快乐!我将手中最后一块饼干投给了一只只及人膝盖高的小鹿,然后向它们挥挥手,对不起,山根小姐在等待我们上路了。
进入宫岛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十分壮观秀美的“浮世绘”:蔚蓝色的大海环抱着郁郁葱葱高达五百三十米的弥山,山上分布着多个天然公园,那里有浓荫蔽日的原始森林,有四季盛开的鲜花、碧青的草、翠绿的松和多彩的秋叶,其间掩映着大大小小体现着日本独特风格的宗教建筑——神社、寺院和茶室,真是如诗如画的人间仙境。我与先生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自然放弃了登山,由山根小姐指引,漫步在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上。这时你会发现所经之处与目光所及的地方,路旁、树下、溪边、山坡上、草丛中……时时可见到那俏丽多姿的鹿影。它们是这岛上放养的小型鹿,体态轻盈玲珑,最大的不超过人的胸,通体浅棕色,背上带有白色的斑点。天公奇妙地赋予了这些生灵们华美的盛装,雄鹿头上都伸展着一对丰硕的杈角,它们都有一双温静如水的眼睛,一副安安然然的体态,它们以生命的美丽点缀着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也给游人带来无尽的欢趣。
原来这岛上出售一种专为游人提供喂鹿的食物,只要五十日元一包,打开看里面是一些面包干,我买了几包一路上投喂它们,当时心想:假如身边有一群孩子,我定会让他们人手一份,使他们从小懂得要关爱这些大自然的生灵。
不觉中,我们步入了一条热闹的商业小街,街两旁充满了出售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的摊档小店,及具有地方风味的餐厅、茶室,就在这条人来客往、熙熙攘攘的小街上,鹿仍然可以畅通无阻,不见有人驱赶它们,而它们也十分守规矩,尽管那些店铺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它们并不贸然入内。有的鹿像嘴馋的小孩,一路上跟着我们要吃的,久久不肯离去,个别顽皮的还将头碰碰你。先生是个谨慎从事的人,他一边挥动着雨伞企图阻止前来“冒犯”的小鹿,一边说:“当心啊!它们毕竟是兽,是缺乏理性的!”他的忠告也许是对的,但我却不以为然,狼食小孩的故事虽由来已久,但那却是久远的事了,现代人将地球上的动物都快杀光吃尽了,却还大言不惭地声言人是理性的,细想起来,人生在世所受的种种伤害,有多少是来自缺乏理性的动物呢?
一阵急促的雨点落下,我们顺势进入一家茶店坐下来休息品茶。山根小姐说:“前些时,曾有人嫌宫岛上的鹿日益增多,提出要予以裁减,但遭到热爱动物人士的坚决抵制,”她边说边巡视着窗外,“不过今天显然比以往看到的鹿少多了。”啊?!我感到浑身一阵发紧,继而,山根小姐转过身与正在忙碌的女老板对话,然后对我们说:“问过了,鹿一只都不少,今天因为是雨天,它们大都在山里没有出来。”听了她的解释,我一颗悬起的心才慢慢地平复下来。我手捧着碧绿、清香的日本煎茶,心中默念着:“宫岛的鹿,祝你们永远平安!”
在离开宫岛前,我精心选购了一对木制的、上面有着精美鹿影的壁挂带回北京,将这段记忆永存。
和我一起重读这篇文章后,儿子说:其实妈妈写得比你好,这才真是文如其人啊!
是的,直到她仙去的前一天,晚饭后她还提着小纸袋去给楼区里的流浪猫送猫粮和干净的饮水。这个蔚蓝色的纸袋以及里面剩余的猫饼干和水瓶,我们现在搁在她遗像下。
但我和儿子都还不忍去触动她床头柜抽屉里的那些包括大小不一的笔记本等遗物。我们也许会永远保留,却并不翻阅。
4
我自己一直保留着一些从十三岁以来的大小不一的笔记本。从婚前一直保留到婚后。其间由于种种原因丢失损毁了一些,加上旧书信旧照片,现在也还足可填满书柜的一格。除旧照片不算隐私早已公开外,其余的东西晓歌从不曾过问,我也一直没有拿给她看过。
2008年,我曾想把一个1955年的读书笔记本拿给她看,跟她预告过,她也表示有兴趣,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实现这项交流。
那是我现存最早的一个笔记本。是十三岁时候的东西。
笔记本很小,长15厘米宽10.5厘米大小,厚约1厘米,并没有写满。里面粘贴了一些从报纸上剪下的作家像,有鲁迅、普希金、海涅、雨果、塞万提斯、惠特曼、聂鲁达……
那时候我读到些什么?喜欢什么?
自然,第一页上我就恭楷抄录了苏联作家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人的一生应该这样来度过……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接下去是俄罗斯作家安·契诃夫的话:“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面貌,衣裳,心灵,思想。”
我抄录了不少诗,其中有雨果的《啊,太阳》:“呵,太阳,神明的面孔/山沟里的野花/听得见音波的山涧/细草丛中飘**着芬芳/呵,树林里四处逼人的荆棘……”也有中国那时候儿童文学作家田地的《家乡》:“一条小路沿着山脚与河岸/弯弯曲曲又细又长/就是天天走这条小路也不厌烦/因为没有比家乡更好的夏天/可以在大枫树下乘风凉/再没有比家乡更好的月亮/可以在打谷场上捉迷藏……”
我为苏联一位并不怎么著名的作家奥·哈夫金写的反映后贝加尔湖地区中学生参军在卫国战争中英勇牺牲的长篇小说《永远在一起》感动得不行,写下颇长的读后感,还抄录了书中的片段。我喜欢安徒生童话,对许多篇都写了读后感,但对王尔德的《快乐王子集》(巴金译)我这样写道:“前面有的故事说明不要自私,更不要虚荣,反映出那个时候社会的不公平,还有‘哲学其实是一团肮脏无人道的东西’……但倒数第二个故事我还不大明白,总的来说这本书不大使我满意……”
我前后提到的书计有(不按时代地区分类只按出现顺序):《杨柳树和人行道》(苏联华希列夫斯卡娅)、《鼓手的命运》(苏联盖达尔)、《古丽亚的道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均为苏联英雄传记)、《猪的歌》(日本左翼作家高仓辉的小说)、《铁门中》(周立波)、《真正的人》(苏联波列伏依)、《绿野仙踪》(美国法兰克、鲍姆写的长篇童话)、《斯巴达克》(未记下究竟是哪个版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李有财板话》(赵树理)、《腐蚀》(茅盾)、《红色保险箱》(苏联反特小说)、《草叶集》(美国惠特曼诗集,楚图南译)、《儒林外史》(清朝吴敬梓)、《洋葱头历险记》(意大利儿童文学作家罗大里的长篇童话)……
我想给晓歌翻看这个笔记本,除了打算引发出我们也许有过的相同或不同的阅读记忆,找到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并持续相伴的心灵密码,也是因为在这个小小的笔记本里,还夹着几张压平的糖果包装纸——我们少年时代都攒过糖纸;还有我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彩色的小白兔扶着猎枪叉着腰的画像——那时候根据苏联作家米哈尔科夫创作的童话《骄傲的小白兔》拍摄的电影《小白兔》热映颇久,那“提倡集体主义反对个人主义”的主题在课堂上老师反复向我们讲述过,也让我们写过相应的作文……见到这些东西晓歌一定会莞尔……
但是,我有绝对独家的东西让她观看,那体现出我在十三岁时确实已经有着鲜明的个性,而这个性中具有优美的成分,就凭这个,晓歌后来跟我的结合应是无悔的……
那是夹在这个笔记本里的一幅钢笔画。不是临摹别人的作品。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独立完成的。它画在一张薄薄的片艳纸上。那个时代我们做数学作业都使用那样的纸张。一张16开的片艳纸,对裁再对裁,成为64开的一小张,就在那上面,我画了两个姑娘,站到一个有矮矮的栅栏的悬崖上,朝前面开阔的田野和河流眺望,高一点的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似乎在指着前方说:“那边多美呀!”矮一点的小姑娘短辫上扎着蝴蝶结,提着个小篮子,朝美好的那边望去……
我想让晓歌看这幅我十三岁时候画出来的钢笔画。画出这幅画十五年后,我们相遇并且结婚,过了一年我们有了宁馨儿远远……
我们经历过那么多风雨坎坷,我们也有过那么多甜蜜欢乐。“那边多美呀!”“那边”原来只意味着生活中尚未来临的时日,现在,晓歌仙去了,也就意味着一定有着某种生命的彼岸,晓歌先一步,我也会终于抵达……我们会在神秘的“那边”重逢,那边肯定是美好的!
我已经把这幅画复制放大,挂在我们的卧室里。晓歌,你再回来时,我又会感觉到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一定是你在一边梳头一边欣赏这幅图画。
2009年5月15日下午至晚上一口气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