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列奥纳多大师过来了,咱们不如请教他吧!”
几个正在讨论但丁伟大诗篇《神曲》的佛罗伦萨市民,朝列奥纳多迎了过去。列奥纳多刚从城外写生回来,很觉疲惫,但对围上前来的故乡人,只好强打精神,微笑招呼。他深知佛罗伦萨市民酷爱在公共场所讨论一些高雅的话题,例如但丁和彼特拉克诗歌中的深奥含意,市里最新的建筑、雕塑以及绘画作品的优劣,等等。你说这是佛罗伦萨人文化素质高也罢,附庸风雅蔚然成风也罢,反正这类事常有。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在圣·特里尼达教堂广场上。几个市民争着把他们讨论的问题告诉列奥纳多,原来他们对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一歌中所提到的“豹”、“狮”和“母狼”的象征意义,理解得各不相同,他们请列奥纳多说说他的见解。
列奥纳多正待说出自己的看法,忽然看见米开朗琪罗从那边走了过来,便对那几位市民说:“瞧,米开朗琪罗·邦内罗提先生来了,我想关于这个问题,他更有资格来发表意见!”
那几个市民果然又迎向米开朗琪罗,同他交谈起来。
列奥纳多正待移步离去,米开朗琪罗突然拨开身前的两个市民,几步抢到列奥纳多面前,脸红脖子粗地冲他嚷了起来:“芬奇先生!你凭什么讽刺我,说我更有资格发表意见?!”
列奥纳多没想到比他小二十三岁的米开朗琪罗会这样没有礼貌,他愣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于是他和颜悦色地对米开朗琪罗说:“邦内罗提先生,我丝毫没有讽刺您的用意哩,您的十四行诗,不是流传得挺广吗?您不仅是雕刻家,您也是诗人嘛,诗人解诗,难道不是最有资格吗?”
米开朗琪罗听不得“资格”两个字,他想,我们画同样大小的壁画,为什么长老会议给你的报酬,比给我的多三倍以上,还不就是因为你比我大二十三岁,“资格”老吗?再说我天天到那长老会议大厦议事厅去赶工,你老先生呢?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近竟一连好几天不见你影儿了,你架子怎么那么大呢?他越想越有气,正当气头上,便发作起来,索性更大声地嚷嚷道:“您这不是讽刺是什么?谁不知道您的观点,您认为雕刻和诗歌都不算最高级的艺术,唯有绘画才是艺术的巅峰——可是实话对您说吧,只有低能的人,才满足于在平面上作画,而不能完成一件立体的雕塑!当然啦,您在米兰搞过一个弗兰西斯科的大雕像,可鼓捣了十来年,竟还没有用铜浇铸出来,只是个石膏胎子的模型——如今让法国大兵当靶子打着玩儿,听说已经像个大筛子了!哈哈,您当然不心疼啦,低级艺术品嘛!您的高级技艺全体现在您那些圣母像上了嘛!不过,我又实话对您说,您那些个圣母像净画些个风景,山林啦,岩石呀,那算什么?只有画不好人物的画家,才会专门在那些个山呀树呀雾呀烟呀上头下功夫哩!……”
米开朗琪罗公然对列奥纳多放肆地讽刺、攻讦起来,这使列奥纳多和围观的市民都很震惊。圣·特里尼达教堂的巨大阴影,斜铺到广场上来,笼罩着列奥纳多、米开朗琪罗及那一群市民,气氛一时相当紧张。
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一直心存隔膜,这不仅因为他们二人年龄、教养、经历、气质相差甚远,也确实是因为他们的艺术观很不相同,列奥纳多对雕塑的贬抑,在留传至今的他的艺术笔记中有大量的证据,例如他说“绘画是一门科学,雕塑不是一门科学,是一项最机械的手艺”,并且他也确实把诗歌列在绘画之下,他的笔记中说:“绘画为哑巴诗,诗为瞎子画……哪一种创伤更重?是瞎眼还是哑巴?”难怪米开朗琪罗听列奥纳多称自己为“雕刻家”和“诗人”,就觉得那是一种讽刺了,而米开朗琪罗听说的“只有画不好人物的画家才在风景上下功夫”、“只有低能的人才只满足于在平面上作画而不能完成一件立体的雕塑”一类的观点,虽是气头上嚷出来的,却也是他一贯深藏于心的看法。
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许多人窃窃私语:瞧,这两位艺术家不仅在长老会议大厦议事厅里摆着擂台,今天又在这圣·特里尼达教堂前面叫上阵了!
一阵微风朝米开朗琪罗脸颊上拂来,他略微清醒了一些,望着面前鬓发斑白的长辈,他开始有点后悔;列奥纳多望着米开朗琪罗那张线条刚硬的面庞,尽管表情仍是剑拔弩张的,然而从那双浓眉下的大眼睛里,他捕捉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憨直与**,于是,列奥纳多格外谦和地对米开朗琪罗说:“邦内罗提先生,真对不起,让您生这么大的气!我实实在在是无意的哩!您的《卡西诺之战》,画得非常精彩,作为一个画家,您的造诣也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今后您在绘画方面发展,一定也相当辉煌;至于我那《安加利之战》,说实在的,颜料的问题总未妥善解决,所以暂时停顿下来了,不过我还正在积极试验新的配方……让我们都忠于自己的创作,都把它弄得完美无缺,为佛罗伦萨争光吧!”
由于列奥纳多的谦和礼让,两位艺术大师没有争吵起来,米开朗琪罗渐渐心平气和,同列奥纳多互行躬身礼后,各自离去。市民们望着他俩的背影,众说纷纭,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各有各的道理,而无论列奥纳多的衣帽整洁和彬彬有礼,还是米开朗琪罗的须发蓬乱和桀骜不驯,都不失艺术家的天然风貌,他们对两个人的喜爱与推崇,经过这个场面后都有加强。
后来列奥纳多的《安加利之战》和米开朗琪罗的《卡西诺之战》都没有画成。米开朗琪罗的完全失传,列奥纳多的则有他去世五十八年后才降生的尼德兰画家卢本斯的一个摹本,大概是根据列奥纳多生前的那幅草图的转摹本着色画成的,因此,如今我们已无从将《安加利之战》与《卡西诺之战》两画加以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