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十九世纪末,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写过一本《爱的教育》,在全球影响非常之大,二十世纪初,我国就翻译出版了这部作品。
有人认为,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核心,是爱;中国以及整个东亚的儒家文化的核心,则是善。其实,爱中应有善,善中必有爱,爱和善,是相通、相融的。
爱和善,是人与人相处时,最宝贵的情愫。
我小时候,读《爱的教育》非常动心。那对我的心智发展,是一种启蒙。
现在我写成了《善的教育》,与亚米契斯遥相呼应。我希望现在的少年儿童,能够从小懂得爱和善,珍爱自己,更珍爱别人;予人以善,并从别人那里得到善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儿童时代》杂志上连载了一部儿童小说《我是你的朋友》,日本很快出版了译本,并且印刷了3次。2005年秋天,有上小学时读过这个作品的人士——现在已经是中年人了——写信给我,说我写的那些温馨的故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希望这个作品能够再版,并推荐给现在的孩子来看。《善的教育》写在《我是你的朋友》十多年后,但它们一脉相承,都努力地往孩子心中播种正直、真诚、善良与同情。现在,这两个作品放在一起再版,它们仿佛是两棵枝叶相握的树。
我期望这本书不仅对少年儿童有益,也能滋润在现实中陷于浮躁焦虑的成人的心灵。如果有家长和孩子,在灯下一起读这本书,并从中获得感动与憬悟,那我无比欣慰。
2006年2月12日门铃响,去开门,门外是王铜娃。
我跟铜娃出生在同一年同一月同一天同一所医院。他生下来的时候,有三千一百二十一克重,哭声有如铜锣当当响,所以他爸他妈给他取名叫铜娃。我呢,生下来的时候,才一千四百零六克,没他一半重,哭声跟蚊子似的,医生护士把我放到培养箱里,好几次差点儿不行了,一个多月以后,缓了过来,当护士长阿姨把我送到妈妈怀里,让她喂我奶时,我爸我妈激动极了,他们说医生护士创造了一个奇迹,给我取名叫曾奇,小名就叫奇奇。
十四年过去了。现在,倘若你在旁边,可以观察一番;你会发现,我和铜娃身量一般高,肩膀一般宽,发育得一点不比他逊色;只不过,他浓眉大眼,我的五官呢,也用个褒义词吧,叫作眉清目秀。
我们住同楼。在同一所中学上学。这是寒假第三天。
铜娃见了我就嚷:“嘿!怎么还在屋里窝着?没往窗户外头看吗?下雪啦!快!咱们下楼打雪仗去!”
我说:“急什么?雪花刚湿地皮,还没积成毯子呢!你进来,我让你先看样东西!”
铜娃进了屋,我把他引到我家的电脑前,他拿眼一晃,就羡慕地说:“嗬,你都会用它作文啦?还会打印呀?”
我说:“那有什么难的!咱们都会汉语拼音,用这里头的‘智能ABC输入法’,你也马上就能写文章。”
铜娃叹口气说:“我爸也说要置电脑,可他刚置下VCD机,还打算更新我家的冰箱和洗衣机,他说,等明年咱们正式开了电脑课,再买也不迟。”他显然不想听我安慰他的话,没等我开口,就用很内行的口气问我:“你写的什么呀?小说还是散文?什么题材?”
我俩都参加了学校图书馆冯老师领导的课外文学小组。参加了几次小组活动,再谈到写文章,我们就不用语文课上的那些个概念了——什么记叙文呀、议论文呀、说明文呀,又是什么中心意思啦、段落大意啦……我们会煞有介事地谈论短篇小说的结构啦,小说里的悬念设置啦,以及究竟散文、随笔、杂文该怎么区分什么的。
我跟铜娃说:“是写关于‘办班’的事儿!”
“办班”,这是这些年里,人们都很熟悉的事儿。我们学校一放寒假,门口就贴出了好多“办班”的广告,那些“班”倒不一定是我们学校自己开办的,往往是外面的人,履行完了有关的手续,到我们学校来租用暂时空置的教室,针对社会上的需求,开办起种种训练班来;有的主要是冲着中小学生的,如钢琴班、电子琴班、小提琴班、国画班、素描班、书法班……有的则以吸引成年人为主,如电脑班、英语班、财会班、法律班、吉他班、篆刻班……铜娃的爸爸妈妈,跟我的爸爸妈妈一样,都是不怎么热衷这些个“班”,主张我们在寒暑假里,除了做好假期作业,就由着自己的爱好,该玩就玩,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的,只要我们玩的、做的是健康的,他们就不干涉。
铜娃听说我写的是“办班”的事儿,有点吃惊。他问:“你也想花钱上个什么‘班’了吗?我可跟你说在头里,不管你那是个什么班,你可别拉我去陪绑!”
我就把我在电脑里写好,用喷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文章,递给了他,并说:“是用去年的口气写的。”
有没有“盈眶班”?
您没听真?再给您说一遍,我是问:有没有“盈眶班”?……就是眼睛里冒出水儿来,可以不往下掉,那个“盈眶”,对对对,“热泪盈眶”,就是那个“盈眶”,其实不热也行呀,能“盈眶”就成!
……怎么回事儿?……其实也没出什么事,就是,就是,最近,就说刚过完的春节吧,从初一到十五,跟家里的人一聚、一玩……嗨,别提了,说说笑笑,搓麻甩牌,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落后,可就是有一样,我一点儿都不成,就是不会“盈眶”!
……好比吧,我爷爷,他可是条硬汉子,您看他多大岁数了,三九寒天里还能到玉渊潭去冬泳,他要高兴起来,一笑,那能震得屋里的瓶子杯子全跟着响……可初二那天,姑父给了他一本什么《旧京大观》,就是厚厚的一大本照片儿,印的,我翻了两下就直骂姑父,里头连张带色儿的都没有,一点不喜兴,哪有过年送这个礼的!还猴老贵的!有那个钱,多买两瓶酒不更体面!……可爷爷大晚上灯下一篇篇那么翻看,看着看着,就“盈眶”了。虽说他戴着老花镜,让沙发边的落地灯一照,那眼里的泪反着光,还是特明显,我过去拉他看电视,他最爱看相声嘛,那电视里的相声特别逗……他不理我倒也罢了,奶奶也嫌我多事,说是“让老爷子心里润润去”,润润去?润心?我不懂……
……我奶奶也一样,你说那电视里播点什么农村失学儿童的事儿,那算什么正经节目呀,依我看,不过是动员大家伙儿掏钱,参加那个“希望工程”罢了。要说捐钱,爷爷奶奶他们早就捐过了嘛,他们那点退休金,加起来还不够进一次马克西姆餐厅哩……可电视上无非是出现了几个脏脸冻手的农村娃娃,还有他们那光看得见土看不见多少砖的教室,还有中午他们就睡在那土坯桌上,等着下午再上课的镜头什么的,奶奶她就“盈眶”了。她就跟我爸我妈说:“你们也每年出三百块钱,包下一个农村失学娃儿的学费……”荧屏上的那个农村小妞儿,直愣愣地瞪着镜头,我不过笑了几声,还没嚷出“傻帽儿”来,他们就都侧过脸,责备地望望我。您说这是咋回事?我又没反对他们捐钱!不就三百块吗?管一年?那回我在“麦当劳”搞生日“派对”,也还没把同学请全,一次就花了三百八,我在乎他们捐三百?……
我爸“盈眶”的时候不多,可他也会,去年他带我去了一次叫什么“黑土地”的饭馆,说是让我也尝尝他们当年在“兵团”吃的苦——其实那些个玉米粥呀、贴饼子呀、老咸菜呀,一点也不苦,比家里动不动就塞给我的方便面、火腿肠香多了!他平时总说“文革”怎么不好,把他们一代人给耽误了什么的,可是在那饭馆里一转悠,看见墙上挂的旧兮兮的“军挎包”、大草帽什么的,他就“盈眶”了,我跟他说话时,他装听不见……你说怪不怪?“盈眶”这毛病,爷爷奶奶总算传给了他,他却一点没传给我!
……当然,我现在模模糊糊认识到,“盈眶”不是毛病,就算毛病也是“好毛病”……那天我跟我妈去购物中心,出了地铁站,遇上一个残疾人,他下半身简直全没有了,用两手抓着两个木托子,移动他那身子,走过他身边,我还回头看,觉得挺逗的,就蹲下身子学了几步他那副鸭子摆尾样。好!我妈跟我急了,一路数落我,我也急了,我说:“我犯哪条错误了?”咦,她最后不说话了,咬着嘴唇,居然“盈眶”,这算哪门子的事?
……后来,我们家,怎么说呢,等于是开了个家庭会议,他们说,我会笑,也会哭,包括大哭、泼哭、嚎哭……可我不会“盈眶”!我说我有时觉得委屈也会默默地流泪,或者小声地哭,那时眼眶子里的水儿也挺丰富的,可是他们说那都不是“盈眶”的境界,后来我就听见爷爷说:“真该给他送到一个专门的‘盈眶班’里去学学……”
……您说,真有开“盈眶班”的吗?得交多少学费?要是一二百就够,那不用他们再掏钱,我自个儿攒的没准儿就够……我该到哪儿报名去呢?
铜娃看完了,手里还捏着那文章,眼睛抬起来,望着墙上一幅山水画,只是出神。
我朝窗外望望,把文章从他手里抽出来,叠起放进上衣口袋,对他说:“发什么愣啊!不是要打雪仗吗?瞧,人家都打上啦!”他这才回过神来,朝窗外望。我家住在八楼,居高临下,可以望见楼下的绿地已经铺上了雪毯,一些孩子已经在追跑着互扔雪球。
我俩下楼,参加到越来越激烈的雪仗中。雪花越来越密,地上的雪越来越厚,我们攥出的雪球也越来越大……
忽然,哐啷啷一声响,邻楼一层某家的窗玻璃被砸碎了。立刻传出来一位老大妈的抗议声。几个“围剿”我和铜娃的孩子一哄而散。我跟铜娃就跑去道歉。老大妈见我们能上门道歉,消了些气;听说她家有现成的玻璃,我跟铜娃便主动给她重新安装——铜娃回我们那栋楼取来了玻璃刀和油腻子,他家恰好有——老大妈转怒为喜,给我俩沏了热蜂蜜水,让我俩多多地喝。她说:“这楼区,可比不了胡同里头;胡同里,两边大体上都是屋子的后墙,孩子们打雪仗,不怕砸着玻璃……唉,一眨眼,从胡同四合院里搬过来,都五年啦!”
从那老大妈家出来,铜娃说:“也不知道住在胡同四合院里,是个什么滋味?”
铜娃出生后,一抱回家,住的就是居民楼;后来搬了两回家,也是从楼到楼。我跟着我爸我妈,也大体如此——开头是跟另一家人合住一个单元,后来搬到个独间的单元,现在是住着两室一厅的单元。可是,我却还知道住胡同四合院是个什么滋味。
回到我们那个楼门口,我问铜娃:“嘿,忘了我那篇文章了吗?如果有‘盈眶班’,你上不上?”
铜娃说:“开哪门子玩笑!会真有那个‘班’吗?在哪儿?”
我说:“在一条胡同里的一个四合院里!我带你去,你去不去?”
铜娃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说:“蒙你干什么!要不,一会儿,咱们就去!”
确实没蒙他。没多一会儿,我俩穿戴好,楼门口集合,出发了。铜娃还在他家冰箱上,用小熊造型的冰箱贴(背面是块吸铁石),压紧一张纸条,上面写好留言,好让他双职工的爸爸妈妈回到家,知道他的去向。
原来,我爷爷、奶奶,一直住在胡同四合院里,我常去,那篇关于“盈眶班”的文章,开头所写的,就是去年寒假期间,我住在爷爷奶奶家,所遇上的事儿;只是以往我没把铜娃带去过罢了。
到了爷爷奶奶他们那个四合院,一进门,嗬,院里的孩子们,还有几个大人,正在当院堆雪人。堆出了好大一个雪人。煤球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头上还扣了个大草帽。只是还没嘴巴,显得很滑稽。院里的人,我全认识。比我小一岁的邢大雷,要拿个红辣椒给那雪人当嘴巴,怎么也安不稳,而且也不像;比我大一岁的洪蓓蓓,拿来她妈妈的口红,给雪人抹出了一对厚厚的红嘴唇,大家才拍着巴掌笑道:“活啦!活啦!”……
爷爷奶奶住在北房里。安了土暖气,屋里温暖如春。爷爷奶奶最喜欢孩子,见我不仅带来了铜娃,又招来了邢大雷和洪蓓蓓,乐呵呵地拿出好多蜜橘,还有一大把香蕉,让我们吃。我们一边吃着,一边分两组下棋,我跟洪蓓蓓下跳棋,铜娃跟邢大雷下陆军棋,最后,我输了,铜娃赢了。下完棋,我们四个孩子,和我爷爷奶奶,围坐在沙发上说笑。我从衣兜里拿出了那篇文章,跟爷爷奶奶说:“现在,是不是就宣布‘盈眶班’开班呀?”爷爷奶奶早从电话里,听我念过这篇文章,铜娃刚看过不久,所以,我就把文章递给洪蓓蓓,她也很喜欢文学,还给《少年文艺》杂志投过稿,她很快读完了,又把文章递给了邢大雷,可是邢大雷读完了,很不理解,他问:“这究竟是个什么中心意思呀?”我和铜娃、蓓蓓都笑了,奶奶便对大雷说:“我们都在写文章呢,你听多了,那意思自然就跟花儿似的,在你心里结出大果子来。”说着,她去取出一篇写好的文章,戴妥老花眼镜,念了起来。
这时屋外雪越下越大,从玻璃窗望出去,鹅毛似的雪花就像一张白绒线织的大网在抖动。
奶奶的文章是这样的:
一根化掉的冰棍
这是个大热天里的故事。
那一天呀,真叫热。下午四点多钟了,太阳还像大火炉那么热。地上的树影儿,像墨泼的那么浓。
在一个胡同四合院里,西屋里住着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姑娘,她一头短发黑油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身淡蓝的连衣裙光闪闪的。她脖子上总挂着把门钥匙,这说明她的爸爸妈妈是双职工,每天下午四点多放了学,她总是自己开门进家,自己看会儿小人书,自己下挂面来吃……
这天下午放了学,小姑娘回到家里,放下书包,刚想再翻翻头天得到的《小朋友》,忽然想起来,北屋里的老奶奶,已经感冒整三天了。老奶奶的老伴出差了,儿子儿媳妇住在挺远的居民楼里,老奶奶为了不让他们担心,不影响他们上班,也没给他们打电话,自己去医院看了病,取了药,吃了药,在家里静养。小姑娘就想,应该去看望看望老奶奶,帮老奶奶做点什么事。
小姑娘到了老奶奶家。老奶奶病好多了,正坐在藤椅上养神呢。
小姑娘像朵花儿,老奶奶像株老树,花儿倚着老树,那情景真叫动人。
小姑娘问:“老奶奶老奶奶,您要什么呢?我来帮您办。您想喝茶我给您沏,您想捶背我给您捶,您想听歌我给您唱,您要觉得太热我给您扇扇子!”
老奶奶抚抚小姑娘的黑发,摸摸小姑娘红喷喷的脸蛋,笑吟吟地说:“这些我都不想。说实在的,也不知为啥,我想吃根冰棍。”
小姑娘一听跳起来,连说:“老奶奶老奶奶,我去买我去买。”说完像只小蝴蝶,往门外飞。
老奶奶朝她招手:“快回来!我给你钱!”
“不!”小姑娘头也不回,骄傲地说,“我有!”
是的,小姑娘一边蹦蹦跳跳地往院外跑,一边掏衣兜。她兜里有从妈妈给的零用钱里攒下来的三个钢镚儿,三个一样大,都是二分的。那时候,街上卖的冰棍品种远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用五分钱,可以买到一根最便宜的红果冰棍。
小姑娘出了院子,跑到胡同里,跑到大街上。大街人行道上的馒头柳,热得每片柳叶儿都像皱起的眉毛;马樱花可不怕热,簇簇马樱花都乍开丝绒般的花瓣,像一片片红云。小姑娘看不起馒头柳,小姑娘要学马樱花,她才不怕热呢,她要为老奶奶,买一根又凉又甜的红果冰棍儿。
本来,一出胡同口那儿,就有个卖冰棍的胖阿姨,可不知怎么搞的,这天她那会儿没在。也许是天气太热,她一整车冰棍都卖光,又取冰棍去了。
小姑娘决心往前走,总会遇上另一个卖冰棍的。走哇走哇,好,前面果然来了个推冰棍车的老爷爷,小姑娘高兴地跑过去,手里紧紧捏着那三个钢镚儿,大声地嚷:“老爷爷,老爷爷,我要一根红果冰棍儿!”
咦,老爷爷干吗直摆手?“卖完了,卖完了!”啊,这可怎么好?小姑娘可不愿意就这么回去见老奶奶,她足足朝前走了一里路,终于到了热闹的十字路口,在冷饮店那儿买到了一根五分钱的红果冰棍。小姑娘把售货员找回的一分钱,细心地放回到裙子兜里,这才举着冰棍,跳着踮连步,往回去的路上跑。
天气真热。冰棍出“汗”了。小姑娘犯了愁,可怎么办呢?她把冰棍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谁知冰棍化得更快了,冰棍纸渐渐地变了形。
小姑娘急得要命。她额头上的刘海被汗粘住了,一粒汗从鬓角流到面颊,她也顾不上擦。
小姑娘想到,卖冰棍的阿姨们,总是用一条厚的白棉被,盖住一盒盒的冰棍。啊,有办法了。她腾出右手,从兜里掏出手绢,盖到左手的冰棍上。
可是,冰棍仍然在迅速地融化。发黏的冰棍水儿,从她手指缝,滴到了人行道的方块水泥上。于是,在小姑娘身后,便留下了一道由小湿点儿形成的、不够直的长线;长线的末端,不断被太阳的热力“舔去”,而长线本身,却不断地向前延伸……
老奶奶仍旧坐在藤椅上养神。忽然,她听见了呜呜的哭声,由远而近。门开了,小姑娘泪痕满面地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捏着一根完全化掉了的冰棍,严格地说,那不是冰棍,只是一根湿漉漉的细竹棍儿。
老奶奶一把拉过小姑娘,用粗糙得像锉子的手背,擦去小姑娘脸上的泪珠儿,亲切地问她:“你这是怎么啦?”
小姑娘的眼里,仍旧滚出大滴大滴晶莹的泪珠。她那长长的睫毛,完全被眼泪打湿了。她依偎在老奶奶怀里,哽咽地说:“没能给您拿来……冰棍儿全化成水啦……”
在那几分钟里,小姑娘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令人伤心的事。
老奶奶望着小姑娘,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老奶奶从小姑娘手里,取过了那一根湿漉漉的竹棍儿,像拿到了一件世界上最可宝贵的礼物。她爱抚地搂抱着小姑娘,缓缓地说:“好孩子!你心上有个美丽的小芽儿,你一辈子别伤了它,要让它长成一棵高高的大树!”
奶奶念完了,我和铜娃、蓓蓓都在沉思,只有大雷,笑嘻嘻地望望蓓蓓,又望望奶奶,拍下巴掌说:“嗨!我知道啦!那个老奶奶,她姓曾!那个小姑娘么,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爷爷望着蓓蓓说:“那美丽的小芽儿,在她心上,至少是,已经长成小树了吧!”我们就都望着蓓蓓,蓓蓓脸红了,别过头去,望窗外,说:“真的……要不是曾奶奶念这篇文章,我都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
外面雪停了,听见有人推着自行车进院来,以及见了大雪人的欢呼声,头批下班的职工回来了。铜娃说他该回去了,爷爷说:“你跟奇奇都留下,我们四间屋呢,住得下。家里有电话吗?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住奇奇爷爷家了……”我当然巴不得,铜娃也很高兴。铜娃望望墙上的挂钟,说:“刚六点。他们还没到家呢。我七点再打电话吧。反正我给他们留了条,他们知道我上哪儿了。”我问奶奶:“那晚上吃什么呀?”奶奶说:“还能把你们饿着?饺子!”我说:“我和铜娃帮着包。”奶奶说:“不用。早买好了速冻饺子,好几种馅呢。你们出去玩玩吧!一会儿你爸你妈也来,他们到了我就开煮,大家热热乎乎地围一桌吃,我跟你爷爷,怕要比平时多吃十来个呢!”大家都笑了。
我们几个孩子出了屋,天色已经很暗了,本想到胡同里打雪仗,可是天黑了,打起来不方便,再说下班的人过来过去,雪球砸到人家身上多不合适;可身上痒痒的,总想发散发散,玩什么呢?跑出院子,啊,一些大人正在铲雪清路呢,还犹豫什么呢,我们忙借到工具,参加进去,我跟铜娃一边铲还一边扯着嗓门唱了起来,真比卡拉OK还痛快!
回到爷爷奶奶家,才发现爸爸妈妈已经坐在那儿了。铜娃对我说:“原来你们计划好的啊!”我说:“是呀。只是原来的计划,是九点半,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回咱们楼。现在变啦!他们回去,我跟你留下。怎么,你不乐意啦?”他说:“我干吗不乐意?你呀,早该带我来四合院住住啦!”
热热乎乎地吃完饺子,我催着铜娃给他爸爸妈妈打电话。他打完电话,告诉我说:“住曾爷爷家,他们当然放心啦。可是,他们猜了半天,也闹不清我说的那个,‘办一个盈眶班呢’,是个什么意思。爸爸以为是个什么电子游戏,妈妈以为是一种扑克牌的玩法,一个嘱咐我别玩疯了,一个嘱咐我别输不起耍脾气……”
大家暖暖和和地围坐在一起,看完《新闻联播》,爷爷就关上了电视;洪蓓蓓吃完饭,也来了;这时妈妈就拿出一篇她写好的文章来,念给大家听。她写的,是前些年到瑞典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时,遇上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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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从斯德哥尔摩回北京了,我到N教授家话别,正交谈间,忽然他的女儿莲娜兴冲冲地跑进起居室,连帽子和大衣都没脱,唤了我一声,像宣布一件世界要闻般地对我说:“我同学芬妮答应借给我麦考利的《独自在家》啦!明天上学带给我,您就能到我家来看啦!”
她那张红扑扑的脸,放着光,正对着我,双眼更是迸射出难以形容的强波。我的心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在斯德哥尔摩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之余,我曾同N教授夫妇和小莲娜一起到市中心NK百货公司一侧的电影城去看电影,片前照例要播一些商品广告和新片预告,新片预告里,有《独自在家》的续集《纽约迷路记》的精彩镜头,那个身价百倍的美国童星麦考利,仅窥其几斑,便可知是匹迷人的小豹,我自然连说:“好好好,妙妙妙,只可惜我连《独自在家》也没看过哩!”谁知这话便被小莲娜记住了,看完电影,一起在“必胜客”比萨饼店吃“至尊无上饼”时,她几次插进我与她父母的交谈,认真地说:“《独自在家》太棒啦!您一定要看啊!”结果就出现了她跑到我面前宣布她已经借到录像带的一幕。
十四岁的莲娜,以一颗愿与我分享快乐的爱心,激动而满足地向我宣布了那一消息。她那面庞上的表情,那双眼中的闪光,任是怎样的文字,也难形容。一个生命,她诚挚地愿把一种自己得到过的快乐,无偿地提供给另一生命。我不知道自人类脱离野蛮状态后,这种情愫已存在了多久。反正,面对莲娜,我非常感动。
她父亲告诉她:“可是,明天一早,文阿姨就要去机场,飞回北京了呀!”
“明天一早……就要飞走了?”莲娜脸上,先现出一个着实吃惊的表情,然后便立即化为了一种惶急、痛切和焦虑。我只恨概念化的词语无法充分地传递出她那表情,特别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现在我不忍回想的光波——因为我不能看到《独自在家》的录像带,她那一颗小小的心,竟在经受痛苦的煎熬。
莲娜木然地在我们面前站立了几秒钟,突然转身走出了起居室。
N教授继续同我谈论一个学术上的问题。我的心却乱了。我有一种负债感,更痛苦的是我无法还债。
当晚,斯德哥尔摩大学的W教授要在他家为我举行一个告别“派对”,N教授夫妇和小莲娜也都应邀参加。W教授住在斯市远郊,一座森林边上。从市中心的车站算起,乘火车也得半个多小时。
忽然莲娜又跑进了起居室,帽子不知是脱了还是惶急中抖掉了,她脸上又放出了艳丽的光,自豪地对我们宣布:“我有办法了!我刚才跟芬妮打电话了,我马上到她那儿取那盘带子,然后我拿到W伯伯家,我们在那儿看!”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N太太不由得反对说:“那怎么行?我们马上就该动身了!你哪儿有时间去芬妮家?”
莲娜顿着脚说:“你们先去!我从芬妮家取了带子,自己去嘛!”
我抢上去阻拦:“那不行!路那么远,天又黑,你又小,怎么能让人放心?”
但莲娜执意要实行那计划,N教授便略带责备地对她说:“你都看过三遍了,还不够!”
莲娜立即解释说:“谁说我还要看?我说好了去帮他们调马提尼酒的!我要文阿姨看嘛!”
我本想说:“其实我看不看无所谓,再说那儿那么多朋友要交谈,我也看不了。更何况将来在北京也有可能看上……”但面对着莲娜脸上的和眼里的光,我却说不出口。
我已经非常快乐。在这个不断发生战乱、屠戮、争斗、排挤、攻击的世界上,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她诚心诚意地要给予我她享受过的快乐,仅仅为此,我就应当坚信,不仅生活的实质,而且人性的本体,都是美好的。
不能不同意莲娜的神圣计划。再说即使不同意也阻拦不住她那神圣的行为。我和N教授夫妇先行乘车前往W教授家了。在W教授家,我想N教授夫妇一定心神不定,我却很快忘却了莲娜和她去取的那盘录像带,因为包围着我的实在都是重要的人物和真切的友情,毕竟第二天一早就要远别了,他们和我都有许多话要说……
忽然门铃响,莲娜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到我身旁,用仿佛犯了罪的声调对我说:“……芬妮的这盘录像带,只有开头一点儿是《独自在家》,后头都让他哥哥给录了杰克逊的歌了……”她朝我仰着小脸,双眼蓄满晶莹的泪光,没有卸掉手套的双手捧着一盘录像带,紧扣在胸前……
我不由分说,把莲娜紧紧拥入怀中。她哭出了声来。我的心在猛抖……
我不知道,今生今世,会不会再遇上莲娜这样一个纯洁的生命,只因为她享受过那一桩快乐,便千方百计地要我分享那快乐……世界很小,人生很短,但那单纯而赤诚的心意,却宽广而悠长。
妈妈念完了她那篇文章,我和铜娃不由得对望了一下。我们早就看过《独自在家》和《纽约迷路记》的录像带,说实在的,那并不怎么合我们的口味;当然啦,妈妈在瑞典遇上的那个莲娜,她那想跟人分享快乐的好心眼儿,确实值得表扬……不过,妈妈写的这篇文章,有些个措辞,似乎深奥了一点……我跟铜娃对完眼,又都不约而同地,朝洪蓓蓓望去,只见她偏过头去,朝着窗外,眼睛里,闪着些个水光,咦,她怎么这么快就学会“盈眶”了?难道她早就有这个水平了吗?
我们正议论着莲娜的故事,邢大雷和他妈妈敲门来了。邢阿姨手里拿着毛线活,笑嘻嘻地问开门迎上去的妈妈:“嗬,你们这儿好热闹呀!是看什么VCD盘吗?”又说:“大雷他爸,又跟李叔他们‘小来来’呢,不到十点,怕是收不了摊……”“小来来”就是搓麻将牌,十来块的小输赢,解解闷儿。我和爸爸忙给他们搬来软椅,大家挤拢一处坐着。邢阿姨一边说笑一边麻利地织着毛线衣,妈妈对她说:“现在毛线衣到处有得卖,有的商场大减价,质量又好,花色也多,你干吗非自己织啊?”邢阿姨笑着说:“大雷他爸说,搓麻将,俩胳臂就跟游泳似的,只当是锻炼身体;我这织毛衣,其实也是做手指体操的意思,哈哈,谁等着我织得了去穿它啊!……刚才跟大雷坐一块儿看电视,嗨,现在遥控器一点,三十几个台呢,过去哪儿有这么丰富的文娱生活!……可也怪,不知怎么的,今晚上硬是挑不出个中意的节目来!……所以,就跟大雷到你们这儿串门来了!”又问:“咦,你们电视机也没打开,不是看VCD盘呀?玩什么呢?一个个这么开心!”我们就跟她说,在“办班”呢,念文章呢,其实,也就是轮流讲故事给大家伙听呢……邢阿姨也没太明白,但感觉到爷爷奶奶家很温暖,很喜兴,就高兴地边织毛衣边说:“好好好,该谁啦?快讲个故事,我跟大雷也听听!”妈妈就对爸爸说:“该你啦!”
爸爸摸摸后脑勺说:“哎呀,我写的,跟你那个,题材重复啦,也是看电影的事儿啊……”
邢阿姨说:“我跟大雷刚来,听什么都是新鲜的……”又问:“看的什么电影?”
爸爸说:“早场电影。”
邢阿姨说:“那好那好!想当年,咱们刚上中学的时候,那时候谁家有电视机?可不都指望着进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星期天,电影院总有早场电影,学生场,一毛五分钱就能看上个新片子!……现在呢,有了电视,还有录像带,VCD什么的,难得进回电影院啦!听说也还有早场电影,可就连大雷、奇奇……你们,不也很少去看吗?……”大雷截断他妈妈话茬儿说:“妈,您让曾伯伯讲他那早场电影的故事吧!”
爸爸清了清嗓子,就念起了他的那个故事。
早场电影
我上初一时,每逢星期天,学校总组织大家看早场电影,新片要交一毛五分钱,复映片只需交一毛。我是每回必看的。看完电影,第二天中午在教室吃带去的盒饭时,我还特别爱复述电影里的故事,如果看的是打仗的片子,则会边讲边用手比成机关枪,一阵抖动,嘴里嗒嗒嗒发出密集的“枪声”,有时还会模仿片子里坏蛋中弹歪倒的神情……可是大多数同学也都看过那电影,对我的复述模仿不以为然,只有大牛一边啃着带来的窝头,一边瞪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我也就更多地讲给他听,表演给他看。
我比同班大多数同学小两岁,大牛比同班大多数同学大两岁,所以他跟我站到一块,实在不像是同班同学。我这人发育上滞后,上初中时还是小头小脑的,用四川话说是还没有“长登”,大牛却已是人高马大,同学们有时叫他“牛大块”,我刚从四川到北京时不懂“大块”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是形容人胸肌发达,大牛的块头似乎并不是体育锻炼铸就的,他家境贫窘,每到寒暑假,他都到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挣来的钱,用来交学杂费和买课本、文具,有同学星期天看见过,他拉着一个自制的小轱辘车,到城根去捡别人丢弃的白菜帮子,弄回家煮菜下饭,星期天的早场电影,他自然从来不看,他既没看,爱听我讲,我也乐得给他细细道来,这样,我们俩的关系,也便密切起来。
我在家里,跟妈妈说起学校里的事,有时便会提及大牛,讥笑他居然连早场电影也看不起,还给家里捡白菜帮吃,妈妈起初只是正告我:不能讥笑家境比自己贫困的同学!后来有一回,我自己的课本弄丢了,把大牛的课本借回家来用,被妈妈看见,她吃了一惊,因为大牛为珍惜那得来不易的课本,用捡来的硬纸壳,将那课本精心地改制为了精装,翻开里面,绝无乱涂乱画的痕迹,妈妈便对我说,应当向大牛这种精神学习!并说我和大牛在一起,她是放心的。
一次班上文娱委员又收敛早场电影费,我竟破例没交,被大牛发现,放学后他便问我为什么这回不看,我向他坦白:我把向妈妈要来的电影票钱,用去吃了一碗炒肝。那家卖炒肝的小铺子刚在我们学校胡同外开张,我实在经不住那香味的**。我妈妈是最恨我花钱乱吃零食的,所以,我不能跟她说实话,当然更不能再问她要买电影票的钱。大牛听了,闷闷不乐。
可是临到星期六放学时,大牛告诉我,他这回要看早场电影,并且还给我也买了一张票。这可把我高兴坏了!我们俩约好,星期天一早,我去他家找他,再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大牛家在我家与电影院之间,而且从我家到他家那段路相对还要长些,总得走个二十多分钟。星期天一大早,我匆匆出了家门,刚拐出胡同,忽见蒙蒙的冬雾里,凸现出大牛的身影,原来他迎我来了!我俩高兴地会合,有说有笑地踏着人行道上的残雪,朝电影院而去。一路上车少人稀,到了电影院,人家还没开大门呢……
那天看完早场电影,我还想约大牛去什刹海的冰上跑跑,可是他不能去,他这才告诉我,买电影票的三毛钱,他是预支的,他马上得去城根的一处工地铲沙子,人家答应他,干足六个小时,算三毛钱的工钱。
这事过去有三十多年了。后来,“文革”造成了动乱,学校停课,再后来,我们都上山下乡,我去了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大牛去了他老家河北农村插队。再后来,赶上了改革开放,我从兵团回到北京,考上了大学;我去大牛家找他,他家早搬走了,院里邻居们也说不清到哪儿去了;我一直打听着大牛的消息,竟总是不得要领,有个模模糊糊的传闻,说是大牛在农村,入赘到个寡妇家里,就扎根那儿,在那儿务农了。我们竟从此失去了联系。前天我路过那座原来常去看早场电影的建筑,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字古怪的家具城,忽然一阵甜蜜和惆怅的情绪交融在我的心臆。在岁月嬗递中我失去了什么?积淀下了什么?……难忘的早场电影哟!
爸爸念完了,大家一时都没吱声。大雷忽然问道:“什么叫惆怅啊?”他妈妈晃晃头发说:“哎,曾大哥曾大哥,我可真是,好久好久,没这么……惆怅过了!你呀你呀,你这么一念,我心里头,比看了那电视连续剧,还多滋多味的!上小学,上初中,那些时候的,一些似乎不起眼,可又不该忘的人和事,都让你给勾出来了!……哎哎哎,敢情惆怅惆怅,也是一种享受呢!”大雷听完,用更高的声量问:“那,究竟什么叫惆怅啊?”大家都笑了。蓓蓓说:“这些文章,咱们应该打印出来,给一些像‘惆怅’这样的词语,加上注音解释,编成一本杂志,好留着细细地读,慢慢地领会……”我说:“对对对,我们学校有文学小组,起码我们小组成员就都会是这杂志的热心读者!也不光是当读者,相信还都会踊跃投稿呢!”铜娃说:“可以寒假出一期,暑假出两期……还可以画上插图……封面嘛,也要搞得又大方,又有味道!”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大雷也不纠缠“什么叫惆怅”了——他等着看有注解的杂志呢……后来爸爸提高音量说:“该老爷子啦!”
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只见爷爷戴好老花镜,凑到沙发旁的落地灯下,拿着他写的文章,念了起来。
温哥华
这里说的不是加拿大国的那个名城,是一个人。
谁?
就是离咱们家不远的大街上,卖西瓜的一位汉子。他长得黑不溜秋的,天热的时候,光着大膀子,露着胸毛,手里再操着把切西瓜的尖刀,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形象!原来我买西瓜,总是宁愿再多走几步,到那面善的、妇女掌秤的摊上去买,对他,是连摊带瓜都绕着走;但我买回的瓜,能得家人好评的,不多,要么还生,要么过熟;老伴儿买回的瓜,却成功率颇高,有一天她买的瓜,正好几个朋友来分享,色艳瓤沙汁浓味甜,大家轰然赞妙。我就顺口问她:哪个摊上买的?她笑说:“鲁智深那个摊上买的!”我就知道是那汉子的摊儿,不禁对她说:“你真有胆儿!敢到他那儿买!”老伴儿笑了:“人不可貌相!你猜怎么着?请他给挑,他挑得还真仔细,不熟还真不给约,谁知道他秤准不准呢,反正他挑的这瓜,挺不错是吧?”
那以后,有一天我回家挺晚,下了公共汽车,走了没几步,便是他那瓜摊;没人买他的瓜,他躺在折叠**,就着拉过来的无罩电灯,跷着二郎腿,看一本什么书;我忽然觉得应该买他一个瓜,就过去招呼他,他翻身起来,扔了那本皱皱巴巴的书,抓起瓜刀,瞪眼望着我,我心里有点怵,嘴里少不得请他挑瓜,他把刀放在案子上,给我挑起瓜来,他一挑瓜,那形象确实就顺眼多了,他似乎也并非为顾客着想,从旁看去,他挑瓜是出于一种习惯,甚至于是出于一种爱好……我心里松快多了,便跟他聊了几句,问他看的什么书,他说:“嗨,瞎看呗!”可是我已经看出来,那扔在折叠**的是一本金庸的武侠小说,于是说:“嗬!雄心大志!今儿个瓜摊小贩,明儿个除暴安良!”他一边给我称瓜,一边气昂昂地说:“那怎么着!你以为我一辈子窝在这瓜堆里么!”我说:“你别给我往多约啊!”他把眼一瞪,爽性不约了,说:“你信不过,咱也不约了!论个儿卖吧!你还买不买?”他如此有趣,我也就跟他说笑来;这一晚,我们就算认识了。
后来我买瓜不仅专买他的瓜,而且只要没事,他又没大生意,我就跟他聊一会儿。
他那瓜摊左右,还有个体书摊、烟摊,以及卖煎饼、卖冰棍的小贩,我发现那些摊主小贩都管他叫“温哥儿”,原来他姓温;他对这“温哥儿”的叫法不大满意,有一回他就对我说:“多难听,跟得了瘟病似的!”我就建议:“干脆,叫温哥华吧!听着再不会想到瘟病,而且,温哥华是加拿大的名城,听着也亮堂!”我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旁边卖烟的小伙子立马就这么叫上了他;几天以后,这叫法就普及开了,他也认头。
卖西瓜比卖别的辛苦多了,因为晚上得彻夜守摊;不过,看样子温哥华一夏的收入,比周围的摊主小贩都高很多,我自然从不跟温哥华谈及各自的收入,我们总是天南地北地扯些别的;从闲聊里我知道他去过不少地方,自己也种过瓜,看见他穿过一条军绿裤,我就问他是不是参过军,他说参过,可是脾气太大,升不了官,复员回了大兴县,又一直不得烟抽,混到现在,也就是靠瓜赚俩钱花……
盛夏里有一天,我的一本书,由南方一家出版社出版了,那边出版社代我缴了个人所得税后,给我汇来了将近两万多块钱的版税,我从东华门的银行取出这笔钱以后,兴致勃勃地到附近的天伦王朝饭店去吃了顿自助餐,因为在街上时浑身燥热,所以在饭店里我选了一个冷气最冲的位置;没想到乐极生悲,等我回来时,在公共汽车上便开始肚子疼,下车以后,里急到难以忍耐的地步,根本不可能坚持回到家里的卫生间解决问题;我捂着肚子,满额是汗,好在很快到了温哥华的瓜摊,我急中生智,便把手提包交给他,对他说:“温哥华,我得赶紧去厕所,你给我看着点儿——里头可全是金银财宝!”也不等他眨完眼,我就赶紧往公共厕所里跑,那公共厕所倒不远,就在三十米开外的胡同口里,我跑进去的情况,不堪形容,不过我把提包交给温哥华,实在是太明智了,因为那里面绝无挂提包的钩子……
从厕所出来,天已黑净,街对面小饭馆的瀑布灯,光灿灿地一直从门面挂到行道树上,温哥华的瓜摊,也亮着他那个大灯泡;我走到瓜摊边,忽然发现温哥华黑着一张脸,手里握着瓜刀,两眼恶狠狠地迎着我,让我大吃一惊;我还没开口,他瓮声瓮气地质问我说:“想干什么,你?!”
我很不理解,就开始耐心跟他解释……
温哥华没听完,就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糟老头子!你耍我呢!”
我更不理解了。
温哥华把刀在案子上使劲一顿,瞪圆双眼,吼了起来:“别以为我是好惹的!”
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我莫名其妙,不由得有点害怕。
“给!”温哥华把我的手提包扔到我怀里,继续大吼,“你点点数!少了没有!”
摆烟摊的小伙子就上去劝他。
我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错在哪儿了呢?
……好在最后终于把一个大误会消除掉了,不,也不是什么误会,最根本的是,我此前还根本不了解温哥华,归根到底,是我那天那样做太孟浪了。
温哥华参过军,温哥华犯过错误,他曾因浑水摸鱼提走别人的手提包,被拘留过;后来他决心改过自新,在农村种瓜,他跟西瓜混得越来越熟,到后来,挑瓜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乃至本能,而且几乎百挑百佳……那天我那样做,对他刺激实在太大了——因为我撂下了那样一句话,转身就跑,所以他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中,也就打开我那手提包检查了一下,看到里面有那么多的钱,他一时竟感到我是恶作剧,故意要羞辱他……
那以后,我跟温哥华,成了朋友。冬天,我们一起冬泳,他总觉得我年岁大了,怕我有个闪失,游的时候,总在我左右护卫着。
爷爷念到这里,停下了。我以为没完,问:“下头呢?”爷爷却已经取下了老花眼镜。邢阿姨笑着说:“啊呀!您写的他呀!我也常买他的瓜,确实都不错!头年秋天,在街头帮着抓歹徒,还受了伤,事迹上过晚报呢……不过,也真没想到,他原来,是个失足青年啊!”爸爸说:“前头咱们写的,莲娜呀,大牛呀,都是些纯洁无疵的,天使般的人物……老爷子倒真是别开生面,写了这么个……怎么说呢?……”蓓蓓说:“我理解。只要一个人愿意善良,他就能够洗掉心灵上的污垢,变得美好!”妈妈说:“爸爸这篇很好。有深度。它让我们懂得,信任,是善良的催化剂……”大雷问:“什么是催化剂呀?”大家都笑。铜娃对大雷解释说:“就好比春风吹过来,迎春花就开似的……曾爷爷完全信任温哥华,温哥华一时反而受刺激,接受不了,可是到头来,曾爷爷的信任,还有更多人的信任,让他更有信心,去做一个善良的好人!”大雷点头。
奶奶给大家分发橘子,说:“不早啦,吃完橘子,该休息啦。”大家剥橘子吃。邢阿姨说:“什么时候还办这个‘班’?我也写一篇参加!让大雷他爸也来!总那么搓麻,究竟没多大的意思!”她边说边拿起橘子要剥,一看,不对,橘子掉她肚子上,她把毛线团当成橘子了!她仰脖大笑,大家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天一早,爷爷带着铜娃和我细看四合院。我虽然很熟悉爷爷他们这个院子了,但也还是头回听爷爷细说端详。爷爷他们的四合院,虽然里头盖出了一些从原有住房延伸出来的小房子,又拆掉了一些原有的建筑,但大体上还保持着北京老四合院的格局。在前院和后院之间,跟大门错开的位置上,是一座垂花门,它的特点是门楼上倒垂着一个木质门罩,门罩前方,两根往下垂着的木柱顶端,被精心雕刻成了西番莲模样;虽然年久失修,但那残存的彩绘装饰依然能让我们想象出当年的鲜碧华丽……爷爷说,北京胡同四合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应该选择其中仍保持着当年风貌的一些区域,加以保护、修葺,而我们所置身的这个四合院,就是一个特别典型的例子……
爷爷还在滔滔不绝地教我们如何懂得欣赏四合院,奶奶招呼我们吃早点了。吃早点的时候,我才看见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好多张烫金的请柬,问奶奶:“怎么昨天没看见呀?”奶奶说:“嗨,一早你们还没起床呢,那张伯伯就让他那司机顺路给送来了。都是地坛公园庙会的请柬,据说是给贵宾的,‘一柬通’,开幕式拿它可以坐前排,还发泥塑礼品什么的……而且整个庙会期间都可以用,还可以免费去那什么台湾式茶寮,喝那好几十块钱一盏的冻顶茶……”
没想到爷爷忽然生了气,把筷子往饭桌上重重地一放,用批评的语气对奶奶说:“你宣扬这些个干什么?”又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要去地坛庙会玩,自己买那四块钱一张票的入场券,不要拿这个什么‘一柬通’!”
铜娃一定很纳闷。一直都很慈祥的爷爷,怎么会声色俱厉起来?我心里倒还悟出了七八分。奶奶提到的那个张伯伯,原来一直管爷爷叫老师,为了当上个什么局级干部,没少往爷爷这里跑,求爷爷给他写推荐材料,爷爷虽然始终没给他写那个材料,可对他,原来还是觉得有些个能力的;没想到那张伯伯升到那个位置以后,暴露出好些个严重的缺点,爷爷对他很不满意;这都是我从爸爸和妈妈谈话里,听出来的;我听爸爸说,那张伯伯特别喜欢跟原来认识的人,炫耀他坐的奥迪车如何漂亮,又如何能享受到种种一般老百姓享受不到的待遇……这不马上就到春节了吗,他让司机在接他的路上,顺便给爷爷送来这些个烫金的请柬,恐怕主要还不是为了爷爷奶奶逛庙会方便,而是为了显示他如今混得有多么滋润……
不过吃完早点以后,爷爷恢复了良好的心情,他把铜娃和我带到院门外,要给我们指点、讲解大门两边的石雕鼓形门墩,还有南房山墙上残留的拴马环……
我们刚到了门外,就看见一个外衣上套着个橘黄色帆布背心的伯伯,迎着爷爷打招呼。我和铜娃当然都知道,那橘黄色背心,是打扫街道的清洁工人的标志。爷爷一看见那伯伯,就亲热地说:“老罗,你恰好打扫到我们门口哇!”那罗伯伯显然是外地来的民工,我更听出来,他是四川来的;几句话过后,爷爷跟他就爽性用四川话交谈起来了。我回想起来,爸爸妈妈曾谈论过,爷爷跟一位四川来的民工,交上了朋友,常把他请到家里,喝着热茶“摆龙门阵”——就是山南海北地神聊;还常送衣服给那位民工;现在这位身上套着橘黄色背心的罗伯伯,显然就是那来自我们故乡的民工了。
只听罗伯伯说:“你总算出来啰!我等你好久!”
爷爷很惊讶,责备他说:“你怎么不进去啊?”
罗伯伯拍拍身上的橘黄色背心,解释说:“在岗上嘛!”
爷爷忙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我帮忙?”
罗伯伯两眼笑成两弯新月,说:“哪儿有总让你帮忙的道理!这回,是我要给你一样东西哩!”说着,便把手伸进贴身衣兜,曲曲折折掏出一张纸片,递给了爷爷。爷爷没戴老花镜,看不真,交给我,我认出来,那是一张窄长的门票,再细看,是地坛公园春节庙会的普通入场券,只是背面有个“赠券”的印章……我告诉了爷爷,爷爷拿回那张门票,问罗伯伯:“一定是你们清洁队发的吧?你在寒风里头等我出院门,为的就是要把这张赠券送给我啊?你留着自己去逛逛嘛!你们每人发一张……”爷爷还没说完,罗伯伯叫起来:“每人一张?你想得好安逸!我们八个人才五张,抓阄儿,我这手好香啊,一抓就抓着了!一张四块钱哩!……我可是巴巴地给你送来……”
当时,一瞬间里,我差点犯了天大的错误——我没等爷爷答言,就想抢着说:“罗伯伯,我爷爷家,有好些张烫金的请柬,凭那‘一柬通’,连好几十块钱一盏的台湾名茶,都能白喝哩!……”多亏铜娃及时地在一旁暗暗地拉我衣袖,我的蠢话才没脱口而出;我先望望铜娃,发现他的目光全盯在爷爷脸上,便也朝爷爷脸上细看,只见爷爷实实在在地“盈眶”了……爷爷把那张入场券珍重地放到了羽绒服里面的胸兜里,拉过罗伯伯那双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着,说:“谢谢你,老罗!我一定去……一定去……”
……后来,我和铜娃去打保龄球。去保龄球馆的路上,不由得议论起罗伯伯送票的事情来。我问铜娃:“如果把那些‘一柬通’,都送给老罗,请他和他们清洁队的民工,开幕式上都去主席台,坐成一大排……你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吗?”铜娃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大步往前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你爷爷把罗伯伯那张票塞进胸兜里的时候,闪出了一道金光……”
打保龄球时,我和铜娃暂时忘却了别的,玩得很快活。我们实行AA制,就是两个人分摊费用,谁也不请谁。这样,两个人都更加自在。出了保龄球馆,迎面扑来寒风,满街在化雪,我俩紧紧围巾,踩着湿漉漉的路面,往前走。爷爷奶奶还要留铜娃住一晚,可是,走过我爷爷奶奶他们住的那条胡同时,我俩却并没有拐进去;原来,我们已经跟冯老师打过电话,要到他家里去拜访。
冯老师也住在一条胡同里,不过,他家住的,已经不是古老的四合院,而是新盖的、六层高的居民楼了。
冯老师满头白发,过了暑假,他就要退休了。不过他跟我们说过,退休以后,我们的课外文学小组,他还是要管几年的。
冯老师见了我们,高兴极了。冯师母也满头白发,不过,他们两人脸上的皱纹都不多,脸色都红扑扑的。冯老师给我们喝热腾腾的姜糖水;冯师母端出盘刚煮好的甜玉米;我们喝着、吃着,围坐一起,说说笑笑,心情大畅。
我和铜娃,你一言,我一语,汇报了“盈眶班”的事;我又把带去的几篇文章递给冯老师,请他过目;铜娃更说起编杂志的事,又提到洪蓓蓓,问能不能让她,一个外校的学生,也参与我们文学小组的活动?
冯老师很快读完了我带去的文章,又递给冯师母看。他兴奋地搓着手说:“文学,本来就不应该是小圈子里的事儿。以我们的小组为核心,吸收组员们的家长、邻居,有老有少,体现出丰富的社会性,先集中创作些这样的文章,汇编起来,很有意义,也很具情趣啊!”又说:“‘盈眶班’,这个概念很新颖,很有内涵!只是,恐怕不知底里的人刚看到时,会感到迷惑不解……我倒是觉得,我们的杂志,不如就叫《善的教育》。你们都读过意大利亚米契斯的那本《爱的教育》,喜欢吧?爱与善,是相属连、相渗透的,但毕竟也还各有其内涵。现在的一些儿童、少年读物,有的,我很不以为然,有的甚至于表现暴力,乃至色情,成人读物里这类东西就更多!我以为,还是应该写善,起码有一种文学,是要很认真地,也很优美地,去表现善的……”
冯师母读完了我带去的几篇文章,说:“甚得我心!你们编《善的教育》,我也投稿!而且,恰可好,我手头就有篇现成的,已经润色好几遍啦!”说着,就去拿来了她写好的那篇文章。
冯师母头几年就退休了。她写的,是关于她和外孙女的故事。
大猩猩
街角新开了个精品店。敞开的门里面花花绿绿,银光闪闪。风吹过,挂在沿街柜台上的风铃发出阵阵叮咚的响声。
其实那店里卖的东西也并非都那么精美。比如就有一只比五岁的儿童还大的玩具大猩猩,被当作商店的招幌,天天挂在外面。那大猩猩用褐色的粗呢料缝制而成,眼睛鼻子嘴巴脚爪镶着些黑色的人造革,造型略有夸张而颇滑稽。
姥姥总带着妮妮路过那个精品店,妮妮眼珠子总往店里转,姥姥却总没带她进那店里去过。
妮妮四岁多了。妮妮懂事。妮妮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不成幼儿园而只好到姥姥这儿来跟姥姥过。妮妮的爸爸妈妈都是普通的办事员,他们办的事却又跟普通人的生活无关,所以爸爸妈妈工资少而那种叫作“外快”的东西又飞不来。爸爸妈妈没法子赞助那个幼儿园一匹摇马,所以爸爸妈妈到头来只能把她送到姥姥这儿来。姥姥其实比幼儿园的阿姨还会讲故事,还能教妮妮用碎布头、纸盒子、塑料瓶自己制作好多好多的玩具。妮妮相信姥姥的话,那家精品店不是小孩和老太太去买东西的地方。可路过那家精品店时妮妮总望着那个大猩猩。回到家她就要姥姥给她讲大猩猩的故事。姥姥就编了好多故事讲给她听,跟她一起包饺子的时候就讲大猩猩贪吃肚子疼结果生病住到月亮医院的故事,哄她睡觉的时候就讲大猩猩贪玩不睡觉结果掉进井里让青蛙欺负的故事……末了妮妮总问:“大猩猩疼不疼呢?”姥姥就总说大猩猩不贪吃、不贪玩,很乖怎么还会疼呢?可妮妮的表情总不大容易松弛开来。姥姥也没在意。
有一天姥姥突然宣布:“妮妮,姥姥发了点财,姥姥能给你买玩具了,你想买个什么呢?”原来姥姥的退休金根据一个什么文件的精神每月增加了五块钱,而且补发了半年的,所以那个月一下子多出了三十五块来,姥姥愿意把那钱都用来给妮妮买玩具。
本来说是到百货公司去买,可路过那个街角时,妮妮像粘在了那儿,拎扯不动了。姥姥想了想,也就带她去那店里了。
店里有个描眉的小姐,正用美丽的包装纸给一位先生包装一样小摆设,她见姥姥牵着妮妮进来了,忙满脸堆笑地招呼:“买点好玩的吗?我们这儿有好多的玩偶哩!有刚进的蓝精灵,也有一点儿没坏,只是因为搁得久了一点,削价一半的椰菜娃娃……”
姥姥就问妮妮:“你喜欢哪一样呢?”
妮妮望望蓝精灵,望望椰菜娃娃,望望沙皮狗和绿鳄鱼,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最后却不再在店里张望,而是跑到店门外,望着那个大猩猩。
描眉的小姐送走了那位先生,笑吟吟地跟着妮妮和姥姥,对姥姥说:“原来小妹妹喜欢这个大猩猩,这大猩猩反正也挂旧了,我就贱卖了吧——原价二百,我一百二就卖,一百二,等于白送啊……买吗?买,我就把它放下来……”
妮妮不等姥姥表态便跳着脚拍着手嚷:“放下来,放下来!快点放下来!”
姥姥慌了,忍不住拍了妮妮一下:“别呀别呀……”姥姥兜里一共只有四十块钱,只打算花三十五块买玩具,一百二!姥姥想也不敢想。这孩子也太贪心了!
……姥姥牵着妮妮,硬把她往回家的路上拉。妮妮不甘心,还拼命扭回头去望那大猩猩。描眉小姐站在大猩猩身旁撇嘴。
妮妮大哭。姥姥急了。姥姥绷着脸问:“你怎么了?你变得不是妮妮了。我不认得你了!”
妮妮抽抽噎噎。
姥姥问:“那大猩猩有什么好?那么贵!你干吗非要那大猩猩?”
妮妮抽抽噎噎地说。说得好认真。说得好吃力。
姥姥忽然听明白了。
妮妮是说,那大猩猩的那两只胳臂,总那么给捆起来,吊着,大猩猩一定很疼很疼,大猩猩哪天才能不吊着,给放下来呢?咱们买下他,让他跟咱们回家吧!
姥姥听明白了以后,就蹲下来,一把搂住了妮妮,搂得紧紧的。
姥姥用自己的脸,紧贴着妮妮湿漉漉的小脸蛋。
姥姥就在心里责备自己,怎么见天走过来走过去的,也总是看见那大猩猩,就没心疼过他呢?就因为那是个假的吗?
……姥姥带妮妮回到家,用大钥匙打开柜子,用小钥匙打开柜里的抽屉,用双手取出个旧的皮包,打开它,从里头取出个手绢包,打开手绢包,从里面数出了好多张钞票……然后,姥姥又带着妮妮到了那街角的精品店,用一百二十块钱,买下了那个大猩猩;妮妮简直抱不住他,说实在的,姥姥抱着也感到吃力。
姥姥对收了钱还在吃惊的描眉小姐说:“以后,任凭什么玩偶,只要是模仿生命的,你就别再把他们捆着吊着,别让他们痛苦!”
描眉小姐开始有点莫名其妙。心想我要不捆着吊着那大猩猩你还舍不得买它哩!可当那一老一小互相帮助着抱走大猩猩以后,她一边抠着指甲上的蔻丹,一边也浮出个淡淡的念头:是呀,捆着吊着,究竟不好看啊,怎么以前就没感觉出来呢?
头并头地看完了冯师母的文章,我和铜娃坐回原来的姿势以后,不禁互相对望了一眼;我们虽然都还没盈眶,可是,各自的眼波,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我们心里都**漾着感动的涟漪。
铜娃说:“冯师母这篇《大猩猩》,越往深里想,越有味道。”
我问:“妮妮她那么小,怎么就会有那样一种善的情怀呢?”
冯老师说:“我想,一是人的天性里,也许就有那善的种子;另外,恐怕也是家庭熏陶的结果。在这件具体的事情里,妮妮哭着要大猩猩,姥姥没弄明白时,还说不认得她了——从文章的写法来说,是设置了一个悬念:这平时很懂事的孩子,一下子怎么变样了啊?——但事情闹明白以后,文章里虽然没写——也不用画蛇添足地写出来——读者也能意会到,那妮妮的姥姥,还有别的长辈,平时对她的心灵,一定是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冯师母笑着说:“这里头可没写明,妮妮除了姥姥,还有哪位长辈;难道添上个姥爷,就不画蛇添足了么?”
冯老师说:“妮妮姥爷究竟怎么样,倒可以暂时置之不论。可是我还留着妮妮她妈妈上大学时,在他们学校‘春之声’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的一篇短文,那倒能说明一些个问题。”说着,他就去找来了那本油印的刊物。
我和铜娃又头并头地读妮妮妈妈当年写的那篇文章。
为他人默默许愿
小时候,邻居潘姥姥的嘴很瘪,妈妈让我把刚刚蒸好的蜂糕送去给她吃,她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吃那糕以前,她把糕上的红枣都抠了下来,让我很吃惊。后来听妈妈说,如果潘姥姥有钱安上假牙,她就可以像我一样享受红枣的美味了。那时我就默默许愿: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给潘姥姥安上假牙。但是不久我们就搬走了,几年以后传来潘姥姥去世的消息,妈妈叹息时,我在一旁呆想:她怎么也不等等我,就死了呢?
上小学的时候,教唱歌的老师是个很爱笑的少女,她的笑声像鸟叫一样,我一听她笑就想到翠绿的竹林;可是有一天她来上课时完全没有笑容,眼睛泪汪汪的,后来她好久没来上课,换了一个很厉害的男老师;偶然里听说,她是因为失恋,自杀未遂,不再当老师了。我心里非常难过,便默默许愿:等我哥哥长大,一定让哥哥爱她娶她,当我的嫂嫂。可是我还没有上完小学,有一天就在大街上看见她,挽着一个很强壮的男子,满脸放光,还发出我熟悉的小鸟般的笑声……
中学毕业时,联欢会上,有人建议每人说说自己的职业理想,有一个同学说他要当舞蹈家,立即引出哄堂大笑,他也笑,确实很好笑,因为他是个罗圈腿;但是我知道他心里真有那个想法,便在心里为他默默许愿:将来他就能当个舞蹈家!很久以后,在一场精彩的舞蹈晚会结束时,我到后台去看他,我告诉他当年曾默默为他许愿,他双手合十,感动地对我说:“怪不得我终于和舞蹈结下了不解之缘!你的祝愿,也是冥冥中托举我向上的力量之一!”他现在是一位著名的舞蹈服装设计师。
少女时代,我常常为他人默默许愿;现在进入了成年期,我也还没丢失这颗童心。我很少得以还愿,而且我许的愿,未必是他人所渴求的,有时甚至还可能与他人内心所思相左,但我珍惜自己的这一份心意。在为他人默默许愿的一瞬间,我的心灵必是美好的、纯洁的、向上的。至少在那一瞬间,无愧在世为人,并相信我置身其中的人类,因有这种最原始、最朦胧、最浅显的情愫,才得以绵延至今。
我不知除慈爱的父母以外,可曾有他人为我默默地许过愿。我在生活中,是否已经过多地揣想他人对我的恶意,而渐渐失去了对这世界存在良善的想象力?也许,他人曾有过对我的默愿,大大超过了我所默愿的次数和力度?……不管怎么样,我只有珍惜自己那一份尚未泯灭的为他人默默许愿的情愫,才能使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
唯愿自己始终能自然而然地,在一个瞬间,为他人默默许愿……
我和铜娃看完那篇印在纸张已经发脆的学生刊物上的文章,又交换了一回眼神;除了感动,也都为文章的短小精悍而赞叹。
冯老师说:“这是比较典型的散文。你们拿来的,还有刚才以妮妮小时候经历为素材所写的《大猩猩》,从体裁上说,都是小说的写法,可以算是一些根据个人亲身经历,写出来的几篇小小说吧!”
正说着,一只黑白花的长毛波斯猫跳到了冯老师腿上,仿佛它也想参加谈话。冯老师便爱抚地给它捋顺毛。忽然又有猫叫,我们扭头一看,在里屋门口,还蹲着一只黄白花的紧毛大猫,它似乎在观察我和铜娃,琢磨我们是不是对它友善。
冯师母便对冯老师说:“你不是刚在晚报副刊上,发了篇跟这两只猫有关的小小说吗?何不拿给奇奇他们看看?”
冯老师说:“只是,从立意上,那恐怕归纳不到《善的教育》上吧?我写的,嘿嘿,是人性那恶的一面啊!”
我和铜娃就都说:“快拿来,我们想看!”
冯师母就去拿来两张前些天的晚报,递给我们一人一张。只见冯老师写的是:
鳝鱼李
我家养了两只猫,原来,喂它们鸡肝和小鱼,它们总是吃得很香,后来,有一回老伴的猫友告诉她,应该喂些鳝鱼骨头给它们吃,具体做法是:用带血丝的新鲜鳝鱼骨煮汤,煮得酽酽的,使鳝鱼骨变酥,然后拌一点米饭;据说吃了鳝鱼骨,猫的毛色将更鲜美,而且四肢有力,嬉戏起来更妩媚。老伴对猫向来是恪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八字方针,闻讯自然立即付诸执行。
离我们家三站路,才有大型的农贸市场,那里的水产棚里,有一位个体户专卖鳝鱼,他的几只大木盆里,总养着许多不断蠕动的粗细不一的黄鳝,有的似乎眼看就要蹿出木盆,但不管他多忙,他总是在关键的一刹,用手把那非分的鳝鱼轰回木盆;他代客宰杀鳝鱼,动作十分麻利,把鳝鱼头往案板的钉子上一挂,捋直那蛇一样的身子,用手那么一拉,偶尔也用一把尖刀辅助,很快便将血淋淋的鳝鱼肉抓进薄薄的塑料袋里,交给顾客,那剔出的鳝鱼骨,他随手扔进脚下一个铝盆里。
据老伴的猫友说,他那喂猫的鳝鱼骨,是向他家附近农贸市场的卖鳝鱼者讨来的,因为那骨头留着无用,有人讨去,还省得他收摊时端到垃圾站去倒掉。
那天我老伴去到农贸市场讨鳝鱼骨,却遭到了拒绝。
卖鳝鱼的老板说:“你买我的鳝鱼,我给你宰了,剔出骨头来,自然都给你!”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老伴偏先买了一条大鲤鱼——我们平时都不吃鳝鱼,因为我们都怕蛇,而鳝鱼的形状实在太像蛇了。
老伴正犹豫中,旁边就有一位跟那老板熟识的顾客发话了:“我说鳝鱼李,你这就怪了——我可知道,你为了省事儿,每天让那‘轴儿’来给你打扫现场,包括给你倒那一大盆的鳝鱼骨头,你不是每月,为这个还给他三块钱吗?……”
老伴就说:“是呀,既然这样,你白给我一点,怎么就不行呢?”
那鳝鱼李下巴一扬:“你要它,干什么呀?你大鲤鱼都买得起,还要用它煮汤喝吗?”
旁边的顾客就说:“怕是治病吧?”
老伴却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想拿去喂猫,听说猫吃了有好处……”
那鳝鱼李眼珠一转,说:“行呀,你给两毛钱,我给你抓一把!”
老伴便欲掏零钱,旁边越聚越多的人当中就有人说:“别给他!要不,您等一会儿把钱给‘轴儿’吧,让‘轴儿’给您装一口袋!”
鳝鱼李却说:“别想,打今儿个起,我还不让‘轴儿’端盆儿了哩!”
周围便响起一片议论声、讥笑声、起哄声,老伴欲抽身走掉,但爱猫之心,又让她犹豫起来,给那鳝鱼李两毛钱算了!
这时有人高声叫:“轴儿!”
于是老伴就看见走来一个瘦弱的残疾人,因为一条腿萎缩,走起路来身子打偏摇晃,确实令人不禁有“轴儿”的联想。
没等“轴儿”走近,鳝鱼李就对他吆喝道:“‘轴儿’!今儿个不要你倒盆了,你去吧!”
那“轴儿”莫名其妙,张开嘴巴合不拢……
老伴回到家来还在生气,她说现在怎么有这号商人!一点人性也没有!又说我们的猫其实何必吃那鳝鱼!又后悔自己多事——要没她去讨鳝鱼骨这么一出戏,也就没“轴儿”的悲剧发生呀!
后来,有一天我和老伴去那农贸市场采购,我说偏要去看看那鳝鱼李的嘴脸,老伴说你要去你去,我是再不愿看见他——老伴就在水产棚外等我,我进去很快就看到了鳝鱼李,据实说他长得挺气派的,对买他鳝鱼的顾客,脸也笑得挺圆;忽然我看见他那案子上立的纸牌所标的价码,最后一行赫然是:“猫食鳝骨——0.3元一斤”……
出来我把所见报告给老伴,老伴撇嘴说:“我就不信他能发大财!”
可是鳝鱼李偏发了不小的财——最近,我们住的那条街上,出现了一家粤菜馆,门面不算大,装潢却相当豪华,那菜馆的名字,不叫别的,就叫“鳝鱼李粤菜馆”。有一天傍晚,我们还看见一个残疾人从那菜馆侧门提着垃圾桶出来,老伴忧伤地告诉我,那便是“轴儿”。
看完了,铜娃先议论说:“真不错。短短的篇幅里,就写出了三个人物。那个‘轴儿’,着墨不多,给人留下的印象,倒挺深的。”
我说:“鳝鱼李这个人物,见钱开眼,缺乏善心,作者鞭挞他,可以说是暴露人性恶吧;可是,作者本身的叙述语调里,还是在扬善……我特别欣赏那最后一句,又特别是‘忧伤地’这个状语,如果去掉,味道就出不来了……”
冯师母笑着对冯老师说:“你可算是遇上知音了!”
冯老师一边抚爱着大猫,一边乐呵呵地说:“毕竟我们文学小组没有白活动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我便说:“这篇《鳝鱼李》,咱们的《善的教育》杂志完全可以转载!这也是一种角度嘛!”
铜娃说:“应该尽快把咱们的这些想法,在返校日的文学小组活动前,就通知小组的所有成员……”
冯老师说:“好好好!我这儿有通讯录,差不多家家都有电话,你们就在我这儿,把电话都打了吧……”
我们没在冯老师家打电话;冯老师和冯师母热情地留我们吃午饭,我们也谢辞了。给文学小组的成员普遍地打一通电话,会大大增加冯老师家的电话费用,那不合适,不如在爷爷家完成这桩任务;到冯老师家以前,我就和铜娃商量好了,中午去吃兰州拉面。
从冯老师家告辞出来,我们一路议论着,走过了“麦当劳”和“肯德基”快餐店,拐了两次弯,来到了一家兰州拉面馆。自从上了中学,我们对“麦当劳”的汉堡包和“肯德基”的炸鸡块的兴趣,都大大地减退。
大碗的兰州拉面,热乎乎的,散发着一种最质朴的香气。我和铜娃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一家只有六张桌子的小面馆。小面馆里,质量不高的音响设备,放送着一首老掉牙的、台湾“小虎队”唱的歌。“小虎队”的歌风靡大陆,是我们刚上小学时候的事;记得大概是上三年级的时候,春节晚会上,赵丽蓉奶奶还学着“小虎队”的模样,唱了那首要配合唱词不断打哑语的《爱》;后来在学校的联欢会上,我和铜娃,还有马遥遥,一起正儿八经地“粉墨登场”,当众又蹦又跳地表演了那首《爱》……“小虎队”的三位歌手,后来出了他们最后一个专辑《再见》,便各奔东西了;现在流行着另外的歌手另外的一些新歌。这本来是桩无所谓的事,对不对?这家面馆,一定只因为舍不得置备新的录音带,又不想冷场,所以因陋就简,随手拿这样一盘录音带来播放。这似乎就更是一桩无所谓的事了。但不知怎么搞的,当音响里传出了小学时代所熟悉的那首《放心去飞》的歌声: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要奔向各自的世界;
没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
和那段青春岁月。
一路我们曾携手并肩,
用汗和泪写下永远;
拿欢笑荣耀换一句誓言:
夜夜在梦里相约……
放心去飞,勇敢地去追,
追一切我们未完成的梦;
放心去飞,勇敢地去追,
说好了,这一次不掉眼泪……
我的心,仿佛被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挠拨了一下,竟浮想联翩起来……分手,记忆,梦里相约,去飞,去追……我倏地理解了,为什么姑父送给爷爷的那本《旧京大观》,会令他热泪盈眶……而“说好了,这一次不掉眼泪”这句歌词,以前听在耳里很是麻木,甚至还觉得有些滑稽——哪儿来的那么多“自来水儿”——此刻,却似乎是噙了个金橘在嘴里,滋味越来越浓酽……我停住筷子,凝神听完那首歌,不禁问铜娃:“嘿,你有马遥遥的消息吗?”
铜娃也在那里凝神,被我一唤,才回过神来,他反问我:“谁?谁的消息?”
我大声说:“马遥遥!怎么,你忘啦?”
他这才回应我说:“啊,马遥遥……你怎么忽然想起了他来?……自从他爸他妈离了婚,两不管,不是就让他姑奶奶接到丰台去了吗?”
我忽然觉得马遥遥很不幸,这是我原来从未出现过的念头。是的,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比我不幸……即使我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仅仅是知道这一点,是不是也很重要呢?……
铜娃吃完了他的面,问我:“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反问他:“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他说:“从昨天开始,听过、看过……有几篇?……八篇文章了吧……确实,思的想的,多起来了!……我刚才主要是在琢磨,我该为咱们的《善的教育》,写些什么……”原来,他竟没怎么去听那“小虎队”的歌;我们俩这样对话时,那音响也暂停了,我便也不再提起那首《放心去飞》,只是多少有点惆怅、有点忧伤地默想:终于会有那一天吗?我和铜娃,也还是要各奔东西?……
回到爷爷他们院里时,已经是下午了。我和铜娃轮流打电话,基本上把我们文学小组的成员都找到了,在电话里沟通得相当充分,他们都答应在春节前的返校日,小组活动时,至少带上一篇切合《善的教育》的文章去;并且都表示一定要在春节后,开学前,就大家动手,将整本杂志“合龙”,让它一开学,就出现在阅览室的展示架上,供全校师生们自由翻阅。
后来,有客人来拜访爷爷,为了不干扰他们交谈,我们就去了洪蓓蓓家。洪蓓蓓一个人在家,她听说我们文学小组欢迎她这个“外来人”介入,很高兴。铜娃一进她家,就发现她家的钢琴上方,挂着一张明星照片;那显然不是从画报上裁下来的,不是“追星族”的行为;从跟那照片并列的几幅照片里的人物,不难猜出,那眼下正当红的明星,是蓓蓓家的近亲——我想起来,曾听妈妈提起过,那是蓓蓓的小姨。
铜娃凑拢细看照片,判断出来,那确实是最近天天在电视黄金时段里播出的连续剧里露面的红星,不由得“嗬”了一声,但“嗬”完也没问什么。蓓蓓就主动对我们说:“我小姨,其实她五年前,不是我夸张——差点儿灰飞烟灭了!”铜娃这才问:“为什么?”我也好奇:“能跟我们说说吗?”
蓓蓓就转身去拿来了两张纸,递给我们说:“你们自己看吧。这是小姨自己,根据她的真实经历写的。”
我们轮流看。原来,用的是书信体。
玫瑰为你开
来信
真不好意思。别见怪。因为咱们这两座楼是按同一图纸盖的,所以我觉得我算出的单元和门号准没错儿。不知您的姓名,就冒昧地用了“月季花主”的称呼。您要生气了,就撕了别往下看吧。据说咱们这号楼俗称“西班牙式三爪楼”,咱们都住在十八层,我住的这个“爪儿”恰好对着您住的“爪儿”,从我卧室的这个窗户,望出去恰好是您的阳台。我天天不知往您阳台上望多少遍。您别犯疑,我没歹心,我下身高位瘫痪一年了,我的床铺靠窗户支着,每天早上家里人上班之前,把我扶到被子垛上倚着,我的乐趣,就是往窗户外头望。您家阳台上的四盆月季,上个月开得有多艳啊!一盆浅红的,一盆雪白的,都还平常,那一盆淡紫的,朵儿那么大,开足了活像要从枝子上飞出去,微风一过颤颤巍巍的,我觉得她有话要跟我说呢!还有那盆艳红的,那红色儿我简直形容不来,说是像红缎子剪出来扎出来的吧,可缎子哪儿来的那股水灵气儿呢?真格的,您别乐,我爱上您阳台上的四盆月季了!……
读到这里,我很不得要领。蓓蓓的小姨高位截瘫过?那怎么可能……现在她在银幕荧屏上可是活蹦乱跳啊!……接着往下读:
……可这两天我失魂落魄的,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您阳台上的四盆月季全都消失了,光剩下光秃秃的阳台栏板。是月季病了吗?还是您都搬进去了?瞧,昨儿个为这事一夜没睡好,所以胆大妄为地写了这封信,让家里人到您楼下搁进您的信箱里,也不指望着回信。据说我们这号病人的脾气都有点怪。您就只当是遇上了个怪人吧。
这封“来信”,真是个闷葫芦。这就是“差一点灰飞烟灭”的情景么?接着,读那封“回信”:
回信
您得着这信以前,已经瞅见了吧,我家阳台上又摆上了花。那不是月季,是玫瑰哩!淡紫的这一盆,品种最名贵,我给她取了个雅名儿:“霓裳仙子”;另外几盆也都有名儿,不过,您还是自己给她们取您可心的名儿吧,因为您对她们的爱心,大大地超过了我呢!
前几天怎么阳台上空了呢?不瞒您说,我遇上了糟心的事儿!
您可能见过我,平时到阳台上给这几盆花儿浇水、上肥、剪枝、喷药,都是我啊;有时候我一边干活还一边哼歌儿,您也该朦朦胧胧听见过?我可没见过您,因为我没朝您那窗户里望过,再说因为外明内暗,就是望也望不清的;但我想象中您该是一位慈祥的长辈,我这么个年纪会遇上哪门子糟心事,凭您的经验您是不难掐算的。……
读到这儿,恍然大悟——这个写回信的,才该是蓓蓓的小姨啊!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把它读完:
……说真的。前些天我灰心透了,一气之下,我打算把这几盆花掐了拔了扔了,因为留下她们只会唤起我痛苦的联想!只是因为她们开得正圆,临到下手时我心软了,就把她们扔到楼道垃圾倾倒口边上。偏巧这时候收到了您的信,谢谢您啊!您的信照亮了我的生活,起码是在眼下。现在四盆玫瑰正在阳台上为您开放,而您给予我的无形的鲜花,也正开放在我的心中。先写这么多,也不打算就此去拜访您——因为日子还长着哩,您说是吗?
读完,我在心里琢磨,究竟蓓蓓的小姨遇上了什么糟心事呢?那四盆美丽的玫瑰怎么就会唤起她痛苦的联想呢?那会是些什么样的联想呢?……
铜娃读完,似乎没有我那么多的困惑,他赞赏地说:“真好!事情其实很简单,可是用这样的手法来表现,巧妙,新颖。也许,生活中本来就真有这么两封信?”
蓓蓓说:“生活里的真实情况好像是,来信是有的,那位身残心不残的伯伯,以他那热爱生活的顽强精神,打动了小姨;后来小姨恢复了阳台上的玫瑰,去拜访了那位伯伯……后来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系……但是,用一封回信来体现她心中的感悟,确实像铜娃说的,比较含蓄,也比较……怎么说呢?更有文学味儿吧!”
我点头说:“对。这其实也是写善:用自己生命的火光,去照亮别人差点暗淡下去的生命之光……”铜娃接过去说:“最后互相照亮……这玫瑰不仅为他们而开,也为每一个读这文章的人开放……这要也能收入到咱们的杂志里,就好了!”
蓓蓓笑说:“那可得征得她同意,有个著作权问题呢!我可以问问她,她会答应的!不过,起码两个月之内,咱们可找不到她——为拍一部新戏,她去云贵高原那边了!”
我就故意说:“哎呀,咱们的杂志,原来还指望着有她的文章在里头,能起个明星效应呢!”
蓓蓓就说:“嗨,明星是怎么明亮起来,升到空中成为一颗星的?还不是因为有许多普普通通的人,用双手托举了他们!我今天上午倒用小姨的经历写了一篇,不知道能不能收进杂志里,产生出一些个效应?”
我和铜娃就都拍掌笑道:“就等着你这位文学新星升空啦!”
蓓蓓写的是:
姑娘,这儿坐坐
那一天真糟糕透顶。她是根据摄制组寄发的通知,去试镜头的。通知上注明,请自带一件符合那角色职业教养、性格气质及应试的那场戏情境的上衣,以便试镜头时穿用。为准备这件上衣她费尽了心机和气力。然而竟有这样的事发生——都走到摄影棚边上了,肯定是神使鬼差,她扯开提包的拉链,提包里显现出的不是她千辛万苦准备好的那件上衣,而是大姐的外套!
走廊里的暖气顿时显得奇热,摄影棚的两扇大门被两个面孔潮红的姑娘撞开,伴随着一阵不知是愧悔还是欢呼的喧哗,气浪和声浪一并朝她扑来;一些“圈内人”或从她身后绕向前去,或朝她走来并灵敏地从他身后绕过,她竟不识趣地只是竖在走廊中发呆,全身毛孔似乎都钻出了尖刺般的汗来。
在大姐家中,大姐一再地为她“助威”。大姐当年也曾做过银灿灿的演员梦,但后来却成为一名教画法几何的副教授。大姐知道她那天必吃不下鸡鸭鱼肉,但却万万不可少却热量,所以特地为她准备了一个以巧克力为主原料的“拿破仑蛋糕”。兴奋中她为大姐表演了导演指定的那段戏,表演完了脱下自备的戏装,挂到了衣架上——没想到临出发前又来了几个中学时的同学,她们可真是消息灵通,有的搂着她脖子跳脚,有的用拳头砸她的脊背,仿佛她已经上定了银幕,弄得她飘飘然、昏昏然,要不是大姐提高嗓门提醒她已到预定的出发时间,她非“误场”不可——但慌乱中她竟取错了衣衫,因为二者的颜色完全相同!
……她以“视死如归”的气概推开了摄影棚的门。没有人迎上来招呼她或斥责她。她觉得摄影棚里完全没有秩序。光区里有些人在试镜头,满腮胡子的导演在嚷着什么,而光区外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走动,地上是些长蛇般的电缆线……她紧紧地攥着装错衣衫的提包,冷静地意识到,机会之门又一次对她訇然闭拢。
忽然有一个亲切的声音:“姑娘,这儿坐坐……”她一偏头,是个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的大嫂,两眼正同情然而也饱含鼓励地望着她;她随大嫂所指坐到了一件显然是暂时不用的道具木桶上,坐定后她又同大嫂的目光对接了一次,她感到大嫂在说:“这没什么,我见多了,你放心去试好了……”
她竟被录用。穿着大姐的那件外套,她击败了十三个对手。影片放映后她一炮而红。时下,她已是导演们盯着、评论家们捧着、出现在公众场合必被包围的明星之一。她永远感念那位大嫂——道具组的临时工。影片未开拍大嫂就不见了,据说是家里有了病人,辞掉工作回家去了。
前两天她去出版社交书稿,这本《我的帆》是出版社追着她约写的。她在前厅绕过了一位站在那里发呆挡路的姑娘。当编辑送她出来时,她看见一位清洁工大嫂正把那搂着一摞书稿的姑娘引到墙边的长椅上,仿佛正在亲切地说:“姑娘,这儿坐坐……”
正是那位大嫂!她忽然觉得她的书稿应当取回修改,她的“头一回成功”真没什么好“挖掘”的,而可敬的大嫂对“头一回”者自然而朴素的慰助,才是真正值得“挖掘”的“深沉”!
我和铜娃正要议论蓓蓓的文章,忽然听见院里传来邢阿姨开心大笑的声音,不由得和蓓蓓一起出门去看。只见院里昨天堆出的雪人,已经大大地减肥,周围化出了一汪水。前院黎伯伯的双胞胎孙子对对和双双——两个四岁的男孩,站在那雪人旁边,好像在拌嘴;邢阿姨呢,则对着院里走动着的人们大声地说:“哈哈哈……对对双双好有趣!……这天气,一会儿西北风推磨似的,一会儿又露出太阳,所以啦,对对就说,这雪人在院子里头,一定冻得慌,他说,要把雪人请到他爷爷屋里,暖和暖和;双双不同意,双双说,雪人是觉得热呢,他说,要把雪人请到他爷爷的大冰箱里,到了那儿雪人就不会流水儿啦……哈哈哈,你们说,对对双双哪个的主意对啊?……”院里听见这话的大人,就都停下脚步,朝对对双双那儿注目,眼里露出欣赏的笑意……我和铜娃、蓓蓓,听了这话,看到对对双双天真而真挚的表情,不禁互相交换眼色;善意是无处不在的啊!……
晚上爷爷奶奶提起这件事,奶奶说:“难得的是,现在的孩子们生活得这么好,心里还存着一份对不幸的人的同情心……自古以来,拿诗歌来说,好多都是咏叹苦命人的不幸,唤起人们的善良之心的……”说着,她就想起了两千年前汉朝的那首乐府诗《孤儿行》:
孤儿行,孤儿遇生,命独当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
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
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
我刚赞叹:“奶奶,您记性真好!……”奶奶忽然摸着鬓角,自责地说:“你看,一打岔,就接不下去了……”爷爷说:“底下,是说那孤儿被狠心的兄嫂驱使,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水,被蒺藜刺破了小腿肚子……”奶奶就说:“你记得,你接着往下背。”爷爷说:“我只记得,那孤儿说: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奶奶拍下脑门说:“想起底下的了……”她接着背出:
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
将是瓜车,来到还家。
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
……愿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爷爷说:“现在奇奇他们往下的孩子,几乎都是独生子女,‘兄嫂难与久居’这类的痛苦,以后怕不会再有了。”
铜娃说:“可是我们有的同学,父母离婚了,又都不管他,也跟孤儿差不多……恐怕也挺痛苦的啊。”
我立刻又想起了马遥遥。他那丰台的姑奶奶,对他好不好呢?……
铜娃又说:“诗里孤儿的那装瓜的车翻了,帮助他的人少,抢瓜去吃的反而很多……弄得他向周围的人苦苦哀求,请他们吃了瓜以后,把瓜蒂还给他,好拿去给他兄嫂看,当个证明……这情节很生动,听了挺揪心的……奇怪,这诗,怎么着也有两千年了吧,除了个别的词儿,都一听就能懂呢!……”
奶奶说:“是老百姓的诗么。几千年来,同情不幸的人,形成了个传统么;善良,本是代代相传的呀!”
爷爷说:“善的传统,中外都源远流长啊!不过,善的内涵是很丰富的,也不仅是同情心、帮助人什么的……我倒也想到了一首诗,不过不是中国诗,是一个美国诗人,19世纪的,叫朗费罗,他有首《乡下铁匠》,非常好!……”说着,他去书房里找出了一本《朗费罗诗选》,戴上老花镜,翻到那一首,缓缓地踱来踱去,朗诵起来:
一棵栗树枝叶伸张,
乡下铁匠铺靠在树旁;
铁匠是个有力气的汉子,
一双手又大又粗壮;
他那胳臂上的青筋
结实得像铁链一样。
他鬈曲的头发又黑又长,
脸色像树皮一样焦黄;
额上淌着老实人的汗水,
他取得能够得到的报偿,
他敢睁大眼睛来看全世界,
因为他不欠任何人的账。
一个星期又一星期,从早上到晚上,
你听见他那轰鸣的风箱;
你听见他抡起笨重的铁锤,
有节奏地、慢慢地敲响,
像守钟人敲动乡村的晚钟,
当夕阳渐渐沉向西方。
……
劳苦,——快乐,——悲伤,
他行进在人生的路上;
每个早晨看见他开始干活,
每个黄昏看见他收场;
有些工作起了个头,有些干完了,
挣来一夜的酣畅。
谢谢你,我可敬的朋友,
谢谢你的教益和榜样!
在人生的熊熊炉火里,
我们的命运也要经过锤炼;
在那轰鸣的大铁砧上,铸成了
火花四射的事业和思想。
爷爷朗诵完了,我和铜娃不由得鼓起掌来。
爷爷放下诗集,坐下,呷了一口奶奶递过去的茶,对我们说:“诚实劳动,过朴素的生活,这也是善良,而且,可能是最值得称道的一种善良!”
……就这样,在胡同四合院里,我和铜娃度过了两个难忘的夜晚。
第二天我们回到了二环路外,我们所居住的那栋高楼,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春节越来越近了。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
返校日到了。我们文学小组,欢聚在学校图书馆的书库里。我们四周都是装得满满的书架,身边氤氲着书香。大家坐着折叠椅,拥簇着蔼然可亲的冯老师。
大家先七嘴八舌地报告着自己这些天来看见、听见的新鲜事,后来冯老师让我和铜娃讲了编一期《善的教育》的缘起和倡议,他又作了补充和总结;接着我又把已经征集来的文章的打印稿分发给大家传看;传看中时时有人笑,有人发出感叹,有人沉思,有的三三两两展开着讨论……
传看完了,冯老师说:“好,该‘八仙过海’啦!”
文学小组的成员,都带来了自己给《善的教育》的文章。于是真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
薛小明首先朗读了他的那篇:
透明的小螃蟹
小明得意极了,他正靠在鼎鼎大名的杜叔叔身边,让爸爸拍照。从海滨回到北京以后,他得把这张照片拿到学校去,让班上的同学们都看看!
杜叔叔相貌多英俊!身板多魁梧!这还都在其次,杜叔叔是重量级摔跤比赛的金牌得主!尤其是班上的男生,谁不知道杜叔叔!杜叔叔最近一次国际比赛中,掼倒外国选手的电视实况转播,小明在家给录了下来,班上喜欢练摔跤的一伙男生,聚在他家看了好几遍,个个都说:“要真能认识他,跟他学上几招,那就狂了!”
小明现在有多狂!爸爸带他来这海滨避暑,竟恰好跟杜叔叔住一个招待所里!在海边金黄的沙滩上,小明问杜叔叔:“您的秘诀是什么?”杜叔叔就让他摸自己的耳朵,他伸手摸摸这边,摸摸那边,不免惊呼:“呀!都变成石头耳朵啦!”杜叔叔笑了:“这就是秘诀:苦练!”杜叔叔还带着他往蔚蓝的海水深处畅游,对后边多少有些个担心的小明爸爸笑着喊话:“别怕!有我!”
那些天里,小明一有机会就去接近杜叔叔;可有时候找不到杜叔叔;有时候杜叔叔身边有好些个不认识的人,特别是有年轻的阿姨,小明就不好意思再粘过去了。不过小明知足,光已经接触过的那些情景,也既够自己以后回味,也够跟班上的“哥儿们”显摆的啦!
那是快离别海滨,要转回北京的头一天傍晚,小明从招待所附近布满礁石的海滨往回走,手里提着个罐头玻璃瓶,迎面遇上了杜叔叔,他高兴极了,忙举起玻璃瓶给杜叔叔看:“我逮的小螃蟹!瞧,透明的,跟玻璃做的一样,多好看啊!”
杜叔叔接过玻璃瓶,看了看,却皱起眉头说:“它还这么小,还是透明的,你干吗逮它呢?”
这倒让小明吃了一惊。他忍不住说:“杜叔叔,您不也喜欢吃海螃蟹吗?反正它长大了,也是让咱们吃呗,早点逮晚点逮,有啥区别呢?”
杜叔叔摇摇头,双手叉在腰上,望着远处飘在海平线上头的彩云,想了想,这才扭过头来,对发愣的小明说:“有的道理,我讲不圆,可心里透亮。螃蟹这么小,就不忙逮它。没长大的孩子,别让他服兵役;如果使用童工,那就更不允许了!对不对?……瞧,我说到哪儿去了!也许不该这么表达……不过,也许,你能懂我心里那个意思!”
小明心里,头一回出现了一种不可描述的领悟。他蓦地为自己以往这一类的行为而羞愧:他曾在小湖边,猛地伸过脚去跺小青蛙,没跺着便骂,跺成一摊肉饼便快活地大笑;又曾和同院的几个孩子,给一只不知哪儿跑来的花猫后腿上拴一只空易拉罐,猫儿惊惶地逃跑时易拉罐发出一阵脆响,他们便拍手欢跳……
小明把那只透明的小螃蟹倒回了大海里。他甚至不想在回北京后跟同学们吹嘘与杜叔叔的邂逅了,他觉得不必要,也转述不来杜叔叔就一只透明的小螃蟹跟他讲的那些话。但他将一辈子感念这位雄武的杜叔叔!
冯老师问:“怎么样?”
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