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我是个母亲(1 / 1)

窗口风景 黄蓓佳 975 字 1个月前

女儿在外面敲门,声音是轻轻的、怯怯的、小心翼奚的。而往常她放学回来,敲门不用手指,用拳头,其声如雷,仿佛强盗入侵,一楼道的住户都心惊肉跳。

我知道我的灾难又来了。

打开门,女儿微垂了头,羞怯地笑着,眼睛从睫毛下面看我,明显带了讨好的意味。她双手藏在身后,左脚鞋底在右脚鞋尖上起劲地搓着,整个的姿态含有一种惶恐,一种乞求,一种明知不可为又不得不为的无奈。

我叹口气:“拿进来吧。”

此语一出,女儿如遇大赦,胖胖的脸上霎那间鲜花盛开。她蹦跳着下楼,在楼道转弯处的一堆杂物中奇迹般变出一只鱼缸,缸里盛着浅浅的水,几丝碧绿的水草**漾其中,水草缝里活泼泼游动着十来条黑色蝌蚪。

多少年来总是这样,女儿在我极不欢迎的态度中一次次弄回来这些小小的生命。有时是蚕,有时是鱼,有时是小鸡小鸭,甚至是兔子,是猫。其中一部分是她用零花钱买的,一部分是人家养腻了转送给她的,再有的便是她从垃圾车里、从街角巷弄的某个隐秘处找到了捡回来的。天知道她怎么会发现那些被人抛弃的奄奄一息的小东西。

女儿曾经自豪地宣称:“巷子里所有的狗和猫都认识我。”此话一点不假。女儿身上有一种跟小动物们息息相通的东西,以至它们一见她总是欢欣跳跃。女儿每天放学,从校门到家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短短两三百米的路,她整整要走半个小时。她一路跟那些猫、狗、鸡、鸟亲热地打着招呼,抚摸和逗弄它们,缠绵地楼它们入怀,就差没有口对口地相吻。我相信,如果有一天动物能够开口说话,那么连家门口的蚂蚁都会叫得出女儿的名字。

每一次,女儿把宠物带回家里,就预示着我的灾难降临。我有了双重母亲的责任,要照顾包括女儿在内的大大小小几条生命。我蹲在鸟笼边添水加食;把鱼或蝌蚪捞在一旁,洗涮鱼缸,换上洁净的清水;蹬蹬蹬跑到楼下,从邻家讨来煤灰,替猫、兔子、鸡鸭做卫生工作。女儿天性粗放,平均每星期掉一枝钢笔,早晨我稍不注意,她会反穿了衣服上学。这样的人,纵使她有一颗挚爱生命的善良的心,她又怎么能同时兼备母亲的细微和周到!

多少年来,我家的阳台曾经为无数幼小的生命遮风挡雨,成为它们栖息的乐园。它们当中,有的过完短暂而舒适的一生,在我们眼皮子下面寿终正寝;有的不惯拘束,享乐几日后终于挣脱牢笼飞向自由;有的实在太过娇弱稚嫩,郁郁寡欢之后又无声无息地死去。每一次的生离死别都是女儿揪心的痛苦,她为它们流的眼泪攒起来该有满满一茶杯了吧?

宠物进门,总以我的横眉冷对开始,以我不忍地送别它们为终。石头在心口捂得久了还会发热,何况那些有血有肉的小小生命。我尽心尽意为女儿当了整整十年的饲养员。有的东西好喂,有的东西不好喂,比如蚕。蚕只吃桑叶,要求算是不高,可南京城里金子好找,桑叶难求。正常情况下,女儿的学校门口有卖桑叶的小贩,女儿上学带一毛钱,回家书包里就装一把桑叶,蚕儿一天的吃喝没有问题。碰上下雨,或者小贩有事不来摆摊,蚕儿就遭大难了,我肯掏一百块钱也买不着一片桑叶。有一回连下几天雨,蚕儿断了顿,我实在不忍心看那白色的小脑袋昂着四处转动乞食的模样,打了伞出去为它们找吃的。风雨中我走遍附近的街区,扒着每一处有院子的围墙往里张望,希望眼前奇迹般长出一株桑树。那一刻涌动在我心里的是一种巨大的怜悯,我把那一盒蚕儿视作自己的儿女,做母亲怎能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活生生饿死!从那天以后,我发明了桑叶保鲜法,经我处理过的桑叶,可以在冰箱里保存一星期不会腐烂和干瘪。

有一年女儿在楼道里养了只兔子。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买不到蔬菜,兔子断顿了。我拎着塑料袋下楼,在附近餐馆的每只垃圾桶里翻寻菜叶。邻居中认识我的,不知看见了心中曾作何想?他们不会想到我是为一只兔子干此勾当吧?

还是那只兔子,养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已经是膘肥体壮,居然开始**,蠢蠢欲动着思念去做生儿育女的事情,不思饮食,频频咬断竹笼的栅栏。女儿忧心忡忡告诉我:“兔子这几天心情不好。”我说:“它要想找丈夫了。”女儿当即决定:“那我们再去买只公兔子来做它的丈夫。”我一听差点没昏过去:一只就够我受的,还能来上一窝?结果女儿上学的时候,我偷偷将兔子送给了一个拾荒的乡下人。我骗女儿说,是街道上检查卫生的将兔子带走了。这是唯一一次我对不起女儿的宠物。我想那兔子如果有思想,它该感谢我,我给了它组建家庭、繁衍后代的机会。

女儿今年十一岁了。十一岁的女儿童心依旧,仍然不屈不挠地在我的冷眼和气恼中往家里带回那些小小的生命。我不止一次地愤怒,发火,咬牙切齿地对着她大叫大嚷,逼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又总是我心软,不计前嫌地接纳它们,妥善安置和精心照料它们。没有别的,只因为我是母亲,母亲必须接受上帝送来给她的一切生命。母亲的胸怀除了容纳自己的儿女之外,还要容纳天底下一切儿女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