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和日本女人(1 / 1)

窗口风景 黄蓓佳 694 字 1个月前

从车中出来,雨还在下着。雨中的日本太宰府天神宫清冷寂静,古意盎然。身穿印有大团花卉的日式神服的宫司把我们领进一座大殿。门口的台阶已经重重叠叠放满了女人的鞋子:雨靴、皮鞋、便鞋。五颜六色的雨伞一把挨一把靠着,伞尖流下的雨水悄然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入乡随俗,我们跟着脱鞋进门。我的鞋比台阶上所有女人的鞋都大,我想这会使我在出门的时候很容易一眼认出来。进得门去,大殿正中早已经放好一张宽大的桌子,旁边是一叠登的宣纸,大瓶的墨汁、砚台、笔、水盅。稍顷,江苏省文化交流团的尉天池、章炳文、邵希平三位先生将在这里尽兴挥毫,表演中国的书法之道。

先我们入殿的女人们已经在大殿四周跪坐成密密的一圈。一眼看过去,五十上下者是这支书法爱好者队伍的主力军,其次是白发森然的老太太,满脸稚气的女中学生。事前尉先生对我说过,日本人中对书法最迷狂的是中年女人,果然如此。她们纹丝不动地跪坐着,面色肃然,呼气吸气都显得小心翼翼。她们讲究的服饰和精心化妆过的面孔无一不标志着生活的富足和闲适。而她们端坐的身姿和崇敬渴求的眼神又显示出某种层次的素质和教养。

主持这次活动的是日本福冈书法协会的前崎先生。他年届七十,精瘦干练,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西装。据说他拥有好几处价值过亿的不动产,如此说来,书法只是他经商之余的一种雅好吧?后来我们曾去他的书法学校参观过,他请我们逐一欣赏他珍藏的中国碑文拓片、砚台、墨、瓷器等等。这其中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是国内的人走私出境,尔后在日本出售的。把老祖宗的宝贝拿出去赚钱的滋味如何,我不得而知,就前崎先生来说,当他将这些中国的古董(包括假古董)一一展示在我们几个中国人面前的时候,他脸上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傲然。当然,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紧张,那只是担心我们会不通世故地当面指出某某东西是赝品而已。他的收藏室楼上有学生在练字,自然是清一色五十上下的妇人。她们把毛毡和纸铺在榻榻米上,人站着,弯腰悬腕,边写边退,其姿势酷肖中国农村里插秧的女人。我不愿多看,虽然她们的字有相当的品味。我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心酸。请她们看看我们水田里上蒸下晒挥汗如雨的女人们如何?换过来,请我们插秧的女人看看她们弓腰曲背练字的架势又会如何?一样的体力劳动,体现着多么不同的两种生活境况!

话扯远了,回到天神宫的书法表演现场。雨还在下,一只花猫在木格子门外焦急地叫着,活像有魂灵附体要进来一睹为快似的。一个日本妇人蹑手蹑脚弓腰过去,轻声跟花猫说话,请它离开。猫执意不从,与那妇人相持良久。我忍俊不禁。

尉天池先生的书法大刀阔斧,气韵狂放,每一笔都如同从半空里砍将下来,看他写字全然是一种痛快淋漓的情绪的释放。章炳文先生的一笔隶书俊俏飘逸,意境灵动非凡。邵希平先生一支毛笔在纸上酣畅地游动,眨眼间纸上的墨迹错落有致,是另一种潇洒之美。我敢断定这是在场的日本女人们此生见到的最漂亮的书法表演,以致围观的圈子不知不觉间缩到很小,最外层的人顾不得身份礼节站上了凳子。寂静的大殿内,不断传出发自肺腑的惊叹之声。有人已经移师走廊,跪伏在写毕后摊开吹晾的字幅前,细细地端详,伸出手指在空中临摹比划,活脱脱一幅幅走火入魔的书痴样。

此时的我,心中萦绕不去的只有一个念头:什么时候,我的那些工蜂一般辛劳忙碌的中国姐妹们,也有日本女人的修养和闲适,也能普及性地、全社会地为某一种高尚艺术而迷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