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我在农村插队,一天从广播喇叭里听到关于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时间好像是在春末夏初,而考试定在冬天举行,其间有半年左右的复习期。
父亲给我寄来复习课本,嘱我不能放弃机会。我自然也明白此一搏对我的重要。也是冥冥中命运对我的垂顾吧,那段时间我偏巧被调去参加县里的社教运动,使我有相当多的空闲功夫可以躲在房间里温课。
因为是“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采用了推荐和考试两结合的办法。但是人们已经普遍明白,这一回的推荐只是过程而已。记得那天队长召集老爷儿们老娘儿们开会决定我的命运,我提心吊胆地徘徊在门外,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哆嗦不止。
通过了推荐关,接着是预考。四乡八镇的知青太多,没法集中到县城,便在各个公社开设考场。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秋天气,我们穿着破旧的高筒胶靴,在又粘又滑的江堤上跋涉好几里路,赶到公社中心小学。一屋子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缩肩驼背坐在窄矮的小学生课桌上,边答题,边哈手。凛冽的江风从破败的芦苇屋顶和残缺不齐的窗户里尖叫着挤进来,其场景悲壮而又肃穆。
正式考试挪到了县城。也因为人太多,几间中学安排不下,一部分考场还是设在小学里。做我考场的那所小学,几年前我曾在那里代过短时间的课,想起来也是一种缘分吧。
我父亲那年被抽调到扬州地区参加语文阅卷。事先他来信嘱咐我,每日考试完毕,将所答内容详尽记下,寄往扬州他的住处,他可请各科老师给我估分。
考试进行了两天,两天中我的精神高度亢奋。早晨起床,与我相依为命的老外婆还睡着,我捅开炉火给自己热一碗稀粥,就着咸菜吃了,揣着钢笔和准考证匆匆赶往考场。两小时后交了卷子,几乎飞奔着回家,不忙吃饭,先在纸上把刚才的答题回忆出来。人到关键时刻,潜能总能得到超常发挥,当我回忆考卷时,我的脑子便成了一台高清晰的复印机,连考卷上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处小心的涂抹都精确重现了。我依照回忆把考卷复写一遍之后,塞进信封,贴好邮票,三两口地扒下一碗饭,又匆匆出门,先去邮局投了信,再赶考场。下午和第二天,重复这一套程序。
考试过后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接到父亲的来信,他给我估的分数是三百二十到三百三十之间。之所以不能进一步精确,是因为作文分很难说得准,阅卷老师口味各不相同。相差十来分是常事。父亲认为我这个分数录取是没问题了。
必须说明,在此之前我以非常现实的态度填写了录取志愿表。我心中最向往的是北大中文系和复旦新闻系,可我在信中与父亲反复磋商之后,只填了南师大中文系。做知青的要求不高,有个大学上上,将来能分配工作,已经十分奢侈了。
我心情愉快地跟老外婆告别,回农场等录取通知。我对老外婆说:放心,不出一个月我就会回来。到了农场我决定不下地干活了,我手头正给父亲织一件毛衣,必须在这一个月之内将它织完。我的同伴们对此表示了惊讶和不屑,也许还有暗地里的嘲笑。我却沉默着什么也不解释。那时候我拒绝下地的举动是极端出格的,如果上纲上线,可以归结为出身不好的知青对劳动的蔑视。但是我破釜沉舟地做了,我这么做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极复杂的快感。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附近生产队已经有知青接到本省一些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了。我依旧坐在宿舍里织毛衣,虽然心里多少也有些沉不住气。一天下午,忽然门外喧哗起来,有人高叫着我的名字,说我考上了北京大学。我一惊,站起来。针扎了我的手,很疼。然后同伴就闹哄哄地拥进来,为首的手里举着印有“北京大学”的信封。我伸手去接,手颤动得厉害,半天撕不开封口。无数次从小说中读到人激动时手的哆嗦,那一回我有了生平第一次的体验。
后来得知我考了三百二十六分,完全在父亲的估计之内。
三天之后,我把铺盖卷好,把所有的衣物书本日用品塞进一口大木箱,离开农场,独自登上了北上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