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药使我们演化成人类?(1 / 1)

有一种名叫古巴裸盖菇的蘑菇,一经摄入,大约二十分钟后,就会产生可以察觉到的作用。这些作用因人而异,且差别可能很大,但身体作用中常见的包括散瞳,心率加快。精神作用可能包括眩晕、意识模糊、幻视、时间和空间扭曲感以及一种天人合一的巨大感受。

但这些作用仅仅是暂时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它们会在四到六小时之后消散,但是可能会给人留下深刻而持久的印象。作家兼民族植物学家特伦斯·麦肯纳尤其受这种体验打动。而且程度之深让他开始怀疑,或许在我们物种的历史上,古巴裸盖菇扮演了比任何人以往的猜测影响更深远的角色。他在想,这种蘑菇会是人类产生智力的原因吗?

1992年,麦肯纳在他的书《众神的食物》中详述了这一猜测。他想象我们遥远的祖先大口咀嚼着能改变意识的蘑菇,随之而来的迷幻体验,使它们的大脑经过一代又一代而增大了。他把这称为人类演化的“迷幻猿理论”。

迷幻猿理论触及的中心谜题是人类大脑显著的演化发展。两百万年以前,人类祖先的大脑只比现代黑猩猩的大脑大一点点,是当今人类平均大脑的三分之一。随后,祖先们开始迅速地发育。据我们所知,这是演化历史上唯一的一次,一个物种经历了如此迅速的大脑发育,其最终结果是人类得到了相对于其身体,比地球上任何其他生物都更大的大脑。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发育?

古人类学家提出了许多的可能性,诸如使用工具、语言、集体狩猎甚至我们物种的社会性。可问题在于你没法得到确切的答案,因为能够参考的证据太少了。大脑不会转变为化石,而头骨,虽然的确能变成化石,但对它们所容纳的大脑,也说明不了多少情况。由于能参照的材料如此匮乏,研究者也就没法得到什么共识。这也就是为什么仍有裂痕为更非正统的可能性留下了敞口的原因。于是,就出现了麦肯纳的“迷幻猿理论”。

虽然麦肯纳经常被描述为民族植物学家,听起来还挺科学的,但他并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他是一名自学成才的梦想家和知识分子。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一个小镇上作为一名普通的少年长大之后,20世纪60年代中期,麦肯纳前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就读,并接受了反主流文化。随后,他出发去环球旅行,最终来到了亚马孙丛林中,在那里首次品尝了迷幻蘑菇。迷幻蘑菇改变了他的人生。回到了美国家中后,他在1976年与他的兄弟丹尼斯合著了《裸盖菇素:迷幻蘑菇栽培者指南》,卖出去了超过十万本,他也由此开始了一段作为演讲者和作家的职业生涯,把传播迷幻药的福音当成了他人生的使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迷幻猿理论是这一努力的顶点。对于迷幻蘑菇怎样促进了人类大脑的演化,这正是他做出反映自然的科学解释的尝试。

据麦肯纳说:“人类大脑的迷幻式演化开始于数百万年以前(他没有明确说出具体的时间),那时原始人类走出了非洲的热带丛林,走上了干燥的草原。我们的祖先,在这个阶段,生活条件并不怎么好。它们以能找到的其他动物所剩的食物为生,经常跟在穿越大草原迁徙的野生牛群的后面。”

随后,在决定命运的一天,其中一名原始人类做出了一个意外发现。在他跟随一支兽群,迂回地穿行于一堆堆粪便周围时,他看到一只蘑菇长在一个粪堆上。他伸出手,把这只菇采下来丢进嘴里,结果获得了惊人而新奇的体验。这不是常见的蘑菇,而是一只迷幻蘑菇—古巴裸盖菇,含有强力迷幻剂裸盖菇素。这第一个意外的迷幻体验者发现了“非洲草原的幻觉菌菇”。很快,他所有的同伴都开始寻找这些长在粪堆上的蘑菇了,由此把自己转变成了该理论中的“迷幻猿”。

麦肯纳相信,这些蘑菇不仅令我们的祖先体验到了愉悦的感受,还使他们获得了适应性的演化优势。麦肯纳还提到由精神病学家罗兰·费希尔做的研究:在低剂量下,这些蘑菇能提高视觉敏锐度,尤其是边缘感知,这对狩猎起到了帮助,蘑菇发挥了化学望远镜的作用,在略高的剂量下,这些菌菇增加了性唤起,鼓励那些食用它们的祖先更经常性地**,比不食用者产下更多后代。在这个剂量下,这些蘑菇还缓和了男性猎人凶暴的个性,使他们平和下来,与女性共同抚养年幼者。

在更高剂量下,这些蘑菇会产生“十足的古老巫术般的狂喜感”。在这里,大脑发育就参与进来了。裸盖菇素的一个已知的作用—麦肯纳曾提到过,是造成感觉以奇怪的方式重叠和混合的效果。它似乎重新组织了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麦肯纳主张,这一知觉上的重整可能打破了意识上的屏障,促进了想象力、自我反思、象征性思考,以及可能最重要的—语言的发展。而且,如果它确实发挥了这样的作用,如果它鼓励了早期人类以新的方式发声并解读从它们口中发出的声音,它可能在许多个世纪之后,引发大脑尺寸的增长。据麦肯纳说,我们可能“吃出了更高级的意识。”

在麦肯纳的时间表中,人类与蘑菇共生的活跃时期几乎持续了两百万年,从我们遥远的祖先能人时代,一直持续到文明的黎明时期。他把这看作我们历史上的黄金时期,他将之称为“合作伙伴社会”的时代。在这一时期,人类得到蘑菇智慧的滋养,脑力完全发育成熟。该时期在一万两千年前结束,蘑菇因为气候变化而变得稀少,而我们的祖先定居下来开始了农耕。

然而,他们想念那些蘑菇,开始寻找其他的东西—酒—取代蘑菇。对麦肯纳而言,这就代表了人类从高雅的生活悲惨地沦落了。代表我们被放逐出了伊甸园。酒增加了人类的侵略性和权力分层,使“统治者文化”得以崛起,这种文化在过去的十二个世纪里一直统治着人类社会。

麦肯纳所讲述的关于我们物种的历史,最终转变成了一个丢失纯真的故事,一路引向当下的时代,而根据他的诊断,如今的我们与彼此和自然疏远地生活着。他给出的解药是再次接纳蘑菇古老巫术般的智慧,重新与自然相连,重新回到我们丢失了的合作伙伴社会的天堂中。

许多主要报刊都撰写了《众神的食物》的书评,包括《洛杉矶时报》和《华盛顿邮报》,以及《自然》和《美国科学家》等科学期刊。麦肯纳不能宣称他受到了忽视。对他来说,好消息是许多评论家都称赞他语言上的天赋;坏消息是几乎每一个人都抨击了他的科学主张,他们并不相信他提出的蘑菇使我们成为人类的论点。

一个反复出现的批评是,麦肯纳只是略微涉及现有的科学文献而已。他蜻蜓点水地触及了许多学科—人类学、考古学、心理学、真菌学—哪些事实符合他的需要就引用哪些事实,但他并没有深入探究任何一个学科领域。该书聚焦于笼统的观点,而不是学术的细节。

另一个抱怨是麦肯纳的社会和政治观点干扰了他的科学论述。“他完全没有去尝试保持科学上的公正性。相反,他公开地呼吁工业化世界放宽药品政策限制,坚称作用于精神的药物有可能在社会中发挥积极的作用,不应该被定为非法。”评论者们抱怨道。其结果就是,他的书读起来更像是支持药物的宣传材料而不是科学。

更严重的是,评论者们指责麦肯纳歪曲研究结果。例如:他提到了罗兰·费希尔的研究,宣称该研究显示裸盖菇素提高了视觉敏锐度,而实际上该研究并没有这种说法。研究显示裸盖菇素改变了视觉,却并没有暗示存在提升。麦肯纳所想象的给旧石器时代猎人们提供了帮助的“化学望远镜”实际上并不存在。

接着,还有他的主张太过夸张的问题。整个前提看起来都特别奇怪,而且说实话,非常愚蠢。因此,科学界得出了结论。没人能否定麦肯纳在遣词造句上有一套,而且有想出令人兴奋的点子的天分,但最终人们认为他缺乏学术上的严谨性,无法提出令人信服的主张。比较宽容的说法是,迷幻猿理论是过于相信迷幻剂积极价值的人想出来的无稽之谈;不那么宽容的说法是,这就是伪科学的愚蠢而已。

因此,麦肯纳自然是没能令他的理论得到主流科学的接受,但是这会不会是传递信息者的过分热情和缺乏经验阻碍了信息的传递呢?虽然受到否定,但是迷幻猿理论是否值得被认真对待呢?有一小部分研究者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这些支持者往往来自迷幻药研究领域,这意味着他们比绝大多数人更倾向于认为迷幻药有很大的意义。尽管如此,他们确信迷幻蘑菇有可能在人类演化中扮演了某种角色,而且由于麦肯纳于2000年去世,他们也试图在麦肯纳去世之后保证迷幻猿理论不至于销声匿迹。

真菌学家保罗·史塔曼兹就是这些粉丝之一,他被认为是蘑菇和迷幻剂方面最重要的权威人士之一。2017年4月,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场学术会议上,史塔曼兹宣布自己相信迷幻猿理论“完全正确”,听众报之以热情的掌声。另一个粉丝是特伦斯·麦肯纳的兄弟,丹尼斯—很难把他当成一个不偏不倚的信息来源,但与特伦斯不同,他有充分的科学资质,他自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植物学博士学位。

他们提出应认真对待该理论的主张,部分基于科学上对迷幻剂的作用日渐增长的重视。新的研究不断揭示这些迷幻剂对大脑的强烈作用。最近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的研究表明,迷幻剂激发了大脑一些通常不会交流的部位之间产生深度联系,这种作用看起来极为持久。许多使用者报告说摄入这些迷幻剂的体验对人生的改变是永久性的。

另外,这些作用于精神的强有力的物质,显然存在于我们祖先生活的环境中。古巴裸盖菇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它长在许多动物物种的粪堆上,这些动物包括大象、斑马、羚羊、水牛和奶牛。一名好奇的原始人类只要捡起一只蘑菇,把它丢进嘴里就能体验到它的作用。

对迷幻猿理论的支持者而言,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得出结论,迷幻剂很可能在人类大脑的突然发育中起到了作用,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来自批评者的反对则是,不管这些迷幻剂有多么强有力,或者多么容易取得,并没有明确的理由说明它们为何影响了人类的演化。该理论支持者的回应回到了麦肯纳提出的所谓的“迷幻剂可能帮助人类获得语言能力”的主张上。

想想动物和人类交流方式上的区别是什么。许多动物都有简单的交流形式。犬类会吠,长尾猴曾被观察到对不同的掠食动物发出不同的警告叫声。但是在这些例子中,一种声音总是有一个特定的含义。然而,人类掌握了复杂、符号形式的语言,使我们得以交流高度抽象的信息。我们将声音和概念混合在一起,生成了无尽多样化的含义。我们的祖先是怎么学到这个窍门的?

丹尼斯·麦肯纳和他的兄弟一样,指出裸盖菇素的标志性作用是“联觉[86]”。它造成了感觉的混合。我们大脑的一些通常不会相互协调的部分因而联系在了一起。这看起来恰恰就是帮助我们人类的祖先从简单的声音跨越到更复杂、符号语言所需要的关键的刺激。这确实让人倾向于去想象其中一个祖先摄入了古巴裸盖菇,随后在脑中形成了一种模糊的意识,感觉到这些从它嘴里发出的声音如果用新的方式组合可以有不同的含义。丹尼斯·麦肯纳确信两者之间的关联。他宣称这是一个事实:“裸盖菇素教会了我们语言。它教会了我们如何思考。”

依据类似的思路,卡尔·萨根的儿子:作家多里昂·萨根将人们的注意引向了语言和迷幻剂之间有趣的相似性上。迷幻剂在一个人的脑中生成画面,而语言也有同样的作用。我们运用语言在彼此脑中形成图像。诗歌和歌曲可以生成强有力的视觉想象涌入脑海。萨根暗示:从这个意义来说,语言实际上是一种“交感幻觉”。它是终极的迷幻剂。

或许这些相似之处不过是巧合罢了。我们可能永远没法确切知道是怎么回事。很难想象有什么古生物学发现或者心理学实验能正面或反面结束这场争论。但是,想象迷幻剂和语言之间或许有深层的联系,的确是一件吸引人的事。

接着,还有最后的一个概念,它说服了一些人,认为我们或许值得再多看看迷幻猿理论。这个概念是说,人类意识是如此不同寻常的东西,因此为了解释它,我们或许需要越过标准的演化理论,并考虑有惊人的偶发事件使其产生的可能性。

特伦斯·麦肯纳经常谈及蘑菇和早期人类形成了一种共生的关系。你可以很轻易地把它当成他的一种诗意的辞藻而置之不理,但是这的确令人回想起了“极盛”的人类学概念,这个词用来描述两种文化的接触往往引发创造力的爆发,并产生出不期然结果的现象。一个例子是全球贸易是如何使中国的发明,诸如火药和印刷术在欧洲普及开来的,在欧洲,这些发明以全新的方式得到了发展。

麦肯纳的理论要求我们考虑,两百万年前,有什么类似的情况或许在非洲发生了。想象两种来自不同生物界的物种机缘巧合地相遇了。菌菇复杂的化学系统可能遇到了一种灵长类动物,而它恰恰是唯一准备好从中获益的物种。其结果是演化不期然的极盛时刻。新的意识通道和潜藏的能力在原始的猿的大脑中被激发了,随后渐渐地,我们的祖先开始在幻觉中一路发展出了更高级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