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梦远不成归(1 / 1)

李清照词传 孔祥秋 1382 字 2个月前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蕊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诉衷情》

李清照一生爱梅,也以梅为鉴,铸风骨形神,展风韵情怀。但这似乎注定了她傲雪而在,颇多苦寒。一路奔波,渐行渐远渐寂寞。

李清照曾到过孤山。孤山有梅,那梅,是林逋的梅,是林逋为隐而栽种的。李清照到临安的时候,林逋离开世间正好一百年。那片孤山的梅林已经很是古幽,再加上正是乱世,林子里几乎没有人走动。

不追秋风,不慕春雨,梅是孤独的,林逋也是孤独的。

李清照也求隐,求在西湖岸边柳林掩映的那条小巷里,左看朝露,右看晚霞,享平常烟火。

林逋隐于梅林,看似释然,却是为爱而隐,一枚玉簪是刺在他心底的痛。这,李清照不是不知道,但她依然以一个隐字待在临安。

他和她,都是伤到了极点,就似那绷到尽处的心弦断了,陡然就松弛成了毫无筋骨的藤草。

林逋隐于山林,李清照隐于市郊。

他和她,是因为不同的伤,才有不同的心理期盼。

林逋,伤于爱,于是他选择了孤山。

李清照伤于路途漂泊,所以她就选择了市井街衢。她不是真的隐,而是幽居,静静的,疗自己的伤,忘自己的情,淡自己的心。

可爱了大半生,怎能说忘就忘,说放下就能放下呢?那林逋不是连一枚小小的玉簪也放不下吗?

孤山的孤冷,梅林的幽寒,让李清照哭了,可她不知道是为林逋哭,还是为自己哭。她坐在窗前,呆呆地想着那些旧事。往事那么多,可没有一件想得明白,没有一件能理出个头绪。

自己真的就老得这么不堪了吗?连怀念都不能到达家乡,不能到达青州,不能到达汴京。甚至那并不算远的建康,和他一起过的建康,他的坟独自在的建康,都不能到达。李清照抹了一把泪眼,又端起了酒杯。

酒,曾经是她的快乐,是她的诗词,她却好久没有喝了。若不是孤山的梅惹了她心底的愁,她原本是不会动酒的。不过,酒也没喝小小的几杯,她就有些醉了。

愁肠,是招惹不了酒的,一杯,就是一片苦海。

李清照是到孤山求解脱去的,不想却更泛起了万千滋味。她念着,叹着,不知不觉已经月上柳梢。就是这宁静的夜色,依然无法让她平复心中的愁绪。孤山采来的几朵梅花,她反复地揉搓着。其实她揉搓的不是那花,而是自己,是自己的心。

李清照揉搓着那梅,轻一下,重一下,但实在不舍得十分用力,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梦啊。她将那残梅捧在胸前,花已残,香还在。那余香,让李清照再次流下泪来。

李清照九天牢狱之灾后一段沉寂,在孤山的梅香里,心事又徘徊。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是彻底了断心事,还是再续词心?

她原本想把一切都放下,守着自己的炉火,晨昏不语。

五十岁的李清照,是西湖岸边一张无色无香泛黄的纸,憔悴,寥落。

李清照来到这里,不知是否想起了苏轼,想起了那首《定风波》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词,涤**了多少人胸中的云烟,从而使人坦然面对世事万千。

李清照在这么大的悲苦面前,都不曾倒下,看来她也从这词中得到了些许精神。但她毕竟是一个女子,实在学不了那么彻底的洒脱,所以她的临安,半含淡然,半含悲苦。

绍兴四年(1134)七月,一个人叩响了李清照家的院门。

李清照很惊讶,因为很久没人来她家了,只有她的弟弟李迒偶尔来坐坐。但她知道这不是李迒,因为她从敲门声里就听出来了,那是一种怯怯的、探问的敲击声。

来人是一位故人,是赵明诚的姨家表哥谢克家的儿子。他说父亲身体欠佳,想见李清照一面。

这一面,李清照一定是要去见的,因为在她告发张汝舟的案件中,谢克家是出了力的,尤其是谢克家的儿女亲家綦崇礼,更是这场官司胜出的关键,正是他的相助,才将张汝舟罢官流放,并迅速救出了李清照。李清照为感谢綦崇礼的搭救,曾为此写下了著名的《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

时年,綦崇礼任兵部侍郎,为朝廷出谋划策,并代皇帝起草诏书,深得赵构依赖和欣赏。他和谢克家为儿女亲家,都是赵明诚的表亲:一个是姨家表哥,一个是姑家表弟。

李清照来到谢府的时候,谢克家已经卧床不起,在儿子的帮扶下,他支起了身子,问李清照手中的《谢赐御书诗表》可否还在。

一句话,直问得李清照好不伤心。这画,是赵明诚生前的最爱,她一直在身边珍藏。只是到了绍兴,这画连并最宝贵的大部分画卷文物被窃贼凿壁偷了去。

如果不是谢克家问起《谢赐御书诗表》,李清照真不想再说起绍兴。想到绍兴,她就想起那个偷了东西又假惺惺回来讨赏钱的恶邻钟复皓。

谢克家听说那画卷丢失了,不觉叹道:“果不出我所料。”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有一个和尚来求他在这书卷上题跋,说是受人所托,但决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这书卷谢克家看着眼熟,想着应是赵明诚被盗失的旧物,遂在上面写道:“姨弟赵德甫,昔年屡以相示。今下世未几,已不能保有之,览之凄然。汝南谢克家。癸丑九月十一日,临安法慧寺。”

据说蔡襄的这幅书法精品,是五张纸拼接的大卷本,在当时就是轰动一时的名品。一代书法大家米芾在四十年后见到它,激动不已,立即情怀满满地作了题跋。只可叹,这书卷后来流落到了日本,另有卷本在台北,多被人认为伪作。

试想,若真能目睹这本真书卷,是否能看出些赵明诚和李清照曾经的过往,看出些谢克家的叹息?是否能看出那钟姓恶贼肮脏的爪影,看出作为一个法慧寺的和尚,却在这样的污秽事件里有着不干净的佛心?

和谢克家的相见,让李清照很为震动。她没想到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竟然还牵念着赵明诚。回到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从床下拖出《金石录》手稿,扑地而哭。

她,太需要这一哭了。沉默了一年,这一哭,她心中的郁积喷薄而出。

谢克家和李清照相见后不久就去世了。这更加刺激了李清照,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迷茫了,不能这样了无生息地生活,因为赵明诚的遗愿还没有完成。她不能辜负他,她若辜负,就是辜负了一辈子。

人生,没有多少时光可以任你消沉,不然,你所有的心愿,都将未了。

李清照擦净桌椅,摊开了书卷,然后推开了窗子。这时,虽然不是春天,院子里芭蕉、湘妃竹、芙蓉树也不是盛时,但她觉得,一切的景致都有了别样的生机。

她太久没有认真看一眼这些草木了。

草木,是世间灵性的生活偈语,你若心生春风,它自会蓬勃入怀; 你若多有怨尤,它必是惆怅悲哀。

绍兴四年(1134)初秋,李清照的小屋里,又一次飘出了淡淡的墨香。深深的夜里,她的炉火旺着,她的灯光也亮着,她日日夜夜地编校着《金石录》。

五十一岁,李清照倾尽她一生的深情,写完了后人盛赞的经典文字—《〈金石录〉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