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没有无缘无故的欢乐,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哀伤。欢乐,是花开一时的旖旎,如风掠过,就会止息;而哀伤,是一点点的憔悴,是片片的凋零,是慢慢的破碎,是心头再也无法复原的疤痕,也许还会在又一个深深的夜里,慢慢渗出殷红的血。
最让人揪心的是李清照的这阕《声声慢》。开篇十四个字的层层叠叠,若泪滴点点,若抽泣声声,哪怕是晴日里听了,也会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这样极致的悲切,定然是来自极致的苦心。
这一年,李清照来到了绍兴。那年,是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
其实更早的一年,这里还叫越州。夹着尾巴四处逃窜的赵构来到这里,当时追兵渐远,他心情不错。于是,他心头泛起了文艺的酸味,再者,也想给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找回点颜面,提振一下群臣的士气,于是就取“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改越州为绍兴,并改年号为绍兴。
建炎四年(1130年),虽然有刘豫割据河南、在淮北建立伪齐政权,江北那边广袤的中原大地,已被糟蹋得疮痍满目,可那狼烟滚滚中还真有一抹亮色。时年,名将岳飞大败金兵于牛头山,并且收复了建康城。也许正是因了这扼江锁陆的要塞重回南宋,才让赵构有了这中兴之说的信心吧。
来到绍兴的李清照,心情也明亮了一下。
当她在路上听到建康沦陷的消息时,她着实难过到了极点。本身将赵明诚的孤坟舍在那里就让她很是不安,这样一来,在金人的霸占下,丈夫的魂灵哪还能安宁?她几度生出想要折返回去的念头。
还好,建康很快光复了。那天,李清照出门去打探皇帝行程的消息。当她再回到租住的钟家老屋时,她发现后墙上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藏在床下的七簏书画墨砚,竟有五簏被盗了去。
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一点珍物了。李清照顿时几近昏厥,许久才缓过神来,急忙传言以重金收赎失物。两天后,她的这位钟姓房东抱回十八轴书画,说是代人求赏,却不肯吐露半点那人的姓名。如此,真是让人生出许多悲愤来。李清照只好继续高价回收失物,但再无所得。
李清照的宝物所剩无几,再也没有献给皇帝的价值,也就无力证实自己和丈夫的忠心。这般历尽劫难的千里追寻,顿时变得毫无意义。
李清照悲恨攻心,又病倒了。好在弟弟李迒在,将重病的姐姐安排到了安稳的临安。皇帝赵构,已经退到了那里。
临安,可保李清照的临时安稳吗?
李清照经过两年的漂泊,终于有了个安稳的住所,但伤痕累累的身心却一时很难恢复健康。临安景色宜人,处处鸟语花香,一日就勾了病**的李清照的诗兴。她望着窗外吟道: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
春残本有苦思,病里也还有恨,但终日的燕语啁啾也就淡了忧愁,一帘的芳香也就散了悲情。
人,不能总是抚摸着伤疤哭泣,那样伤疤永远不会好。向黎明而行,阳光自会满怀。
临安的李清照,慢慢有了明艳的精神。
来了一个人,带着满脸的笑意。他说他是一位故人,一直仰慕李清照的才华,是捧着一颗心来的。
李清照对于巧言令色之徒,都是非常厌恶的。然而出于礼貌,她不得不拖着重病的身子坐下来,并命仆人泡上了茶。
那人真算是一位故人,他是张汝舟。李清照在心里暗暗发笑,这不是那个强买别人古玩的张汝舟吗?这不是说她抛头露面参加诗会是失品失德的张汝舟吗?
张汝舟从李清照轻蔑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厌恶,可他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少年,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早已磨砺得世事练达。张汝舟把尴尬深深地掩在心中,依然不动声色地大献殷勤。
李清照原本是想安安静静地了度余生,因为种种不幸的遭遇,加之岁月的摧残,她早已朱颜不在,镜中再也不是那个带着梅花妆的秀丽女子。四十九岁的她,白发半头,皱纹满脸,哪还有半点芳动京城的诗词佳人的影子。
张汝舟一次次地造访,再加上弟弟李迒不住地在一旁劝说,李清照也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把他当年的那些不善之举,也就归于了少年轻狂。世事沧桑,就算是一个顽劣之徒,未必不能变成仁心厚德之人。
那天,当张汝舟表露出愿结同心的意思的时候,李清照便有了心思的松动。她太需要一个可以靠一靠的人了。
在乱世,太难了,更难的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
终于,在张汝舟的半哄半骗中,重病中的李清照和她那些心爱的文玩古物,被轿子一并抬进了张府。没想到短短几天,这个曾经彬彬有礼的男人,就露出了本真的恶性,不仅骗取李清照的银两,还要将那些文物霸为他的私存;对李清照时常谩骂不必说,更甚者老拳相加。
临安,果然是只临时安稳了些许日子。
世人眼中女神一样的李清照,竟然遭受了这样的蹉跎。此场景,让人不忍细想。
再美的花朵,也有凋零之时,而凋零中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残缺。完美,只是人们美好的意愿和臆想。
姑且留下一些美好的想象,给善良多些留白,不去想李清照在张汝舟的折磨中痛不欲生的样子和那绝望的眼神。
建康,是丈夫赵明诚的耻辱之城,也是他的丧命之地。临安,于李清照便是耻辱之城了,是她一生最不堪的耻辱。李清照在绝望中常常想,这里,难不成也将是她不久就要丧命的地方吗?
弟弟李迒复了官,似乎忙碌了很多,不似以前那样常常见到。那天,他终于来了,恰好张汝舟不在。张汝舟该是又去那花街柳巷寻欢去了吧。李清照犹豫了好久,还是向弟弟说出了心底的苦。
一个女子,一个再嫁的女人,如果和男人有些争执也是很正常的吧。李迒不住地劝慰着姐姐,让她忍忍,再忍忍。
至近的弟弟,唯一的亲人,都不能理解她的苦,那她还能和谁诉说,去哪里诉说呢?
看着弟弟走出院门渐渐模糊的身影,李清照悲伤得难以言表,呜咽得不成语调,提笔写下了《声声慢》。
声声慢,是江南恼人的雨,绵绵不尽,是泪水对泪水一次次的浸泡,是夜里绝望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