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1 / 1)

李清照词传 孔祥秋 1544 字 2个月前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浪淘沙》

没有谁愿意漂泊,那些还在路上的脚步,是因为还没找到灵魂归依的门楣。

对于李清照而言,在江南度过的日子着实不是美好的时光。无定的奔走,无尽的惊扰,几乎没有一天真实的宁静。而赵明诚的离去,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心,再也无力承受。

这一江之悲,这一城之伤,她终于扛不住了。

她,病倒了。这一病,她就在床榻上昏睡了多日。

那天,迷迷糊糊中一阵凄冷的风吹开了帘窗,把她惊醒了。天将亮,街上那最后的更漏声就像谁踏响楼梯的脚步,让她的神智稍稍清醒些。早晨,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吧。她也想重登那画楼,毕竟好久没有登高了。

登高可以望远,登高可以望乡。可那个可以陪她登高的人走了,这世间还有谁,再陪她凭栏望断天涯?

高处有风,高处有寒,虚弱的身体再也经不起风寒。若站在那里,谁还能为她添一件衣裳?

当年多好,曾经多美,可那也不过是已经燃尽了的高香,一段一段的灰炷在风中离散,染了画楼的寂寞,更乱了她的思念。

国破家亡,前路未卜,今后的路更难了,一切都要靠李清照自己。那时有他尚好。赵明诚虽然生性懦弱,胆小无谋,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但毕竟不至于让李清照彻底**在雨雪之中。他走了,唯一的爱护也没了,让李清照的断根完全随风零乱,如她那无心梳理、随风零乱的长发。那里,有一根根的银丝,那是枯死的乡愁,拔了还生,越来越多。窗外,那山河,在翻腾的迷雾中看不清晰了。是她老了,还是因为景致本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也许那不是云雾,而是狼烟战火。

江水明灭闪烁,好似阴阳变幻,李清照也就一会儿梦,一会儿醒地迷蒙着。

衣襟上,昨天的泪痕还在,今天又湿了一片。有谁能知李清照这忧国念家思夫的心呢?此时,人们都在南逃,只有大雁能北上,这思想也许只有托给那雁阵了。

可捎到哪里,又在何处安放呢?

毕竟北方的门楣早已荒了,更不要说她的归来堂,它坍塌得更早。那里应该野草丛生,无处落脚了。

梦,是一片云,可以寄心,却不能安心。

这世间,没有谁可以靠回忆过日子,靠念想养活自己。

赵明诚走了,无论多么悲伤,李清照还得打理今后的光阴,更何况还有赵明诚的《金石录》要整理完善,还有他生前最爱的金石文物要妥善归置。李清照待病情稍稍好转一点,就拖着病蔫蔫的身体开始忙碌,周全下一步的进退。

李清照再次来到赵明诚的坟前,把一刀刀的纸钱点燃。那片片纸灰似蝴蝶,像有了灵性,翩翩而飞,绕着那亡人的坟,绕过那未亡人的心。

天将黑了,李清照这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她是真不舍得将他撇在这里,因为她刻骨地懂得一个人的孤苦。完成他最后的夙愿,也许才是最好的祭念。她,不得不走了。

李清照走了,从此孤零零。阴阳的相望,厚厚的土隔开了生死两界,成了她南渡的所有路上放不下的惦念。

她逆了江流,再次向西。这一次更是沉默。又遇乌江,李清照却再也提不起慷慨的**,唯有以泪洗面,且有隐隐的痛在心中泛起。她似乎有些后悔,也许真是那首《夏日绝句》太过决绝,不似杜牧的《题乌江亭》多些屈伸: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也许是吧,韩信忍了**之辱,终掌疆场帅旗,才有“国士无双”“功高无二”的赞誉。越王忍了卧薪尝胆的二十年之苦,方能东山再起,一领山河。然时不同、势不同,一样的原因,却未必是同一个结果。王安石的《乌江亭》有言: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这一问,又问得多少人哑口无言?

进退之争,胜败之论,都在假想中喋喋不休,没有哪一个是正确的答案。就像昨夜的风吹过,动了谁的诗心,又惹了谁的惆怅?

李清照的那几句诗,或许真的刺激到了赵明诚,才使得他打马疾驰湖州。男人的心,更容不下羞辱,因而他需要新的功绩来为自己雪耻。

与自己较劲,与命运较劲的赵明诚,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李清照想到这些,有些难过。于私,她有些愧疚于他,但于义于理,她无愧于任何人,更无愧于国。天理大道,其心昭昭,日月可鉴。

其实李清照那诗是大骂天下的怒吼,但赵明诚也许把它当成了小恨于他的怨言。赵明诚,真不如李清照心胸更博大、更宽广。

江流向东,李清照却逆流向西。这也隐隐彰显了她不屈于时、于命的心性。

到了池阳,还好,一切都在。那些书籍、古玩、碑帖,一切都在。李清照稍稍喘了一口气,但她不敢懈怠,这里虽然暂时安稳,但毕竟无兵将守护,不是久留之地,若稍有风吹草动,怕也将是一场大的灾祸。她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思谋着退路。

经过再三斟酌,李清照想到了洪州,因为赵明诚的妹夫正是那里的兵部侍郎;再者,那里是太后所在的大后方,完全可以偏安一时。于是,她派了几个干练相熟的人,将池阳的大部物品运往了洪州。此时的李清照,“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如此家产,表明她还是很富有的。

然而,让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金兵却朝这个大后方来了狠狠的一击,洪州顷刻沦陷。她的几车财物,瞬间就在势如雷鸣的喊杀声中被席卷而光。

李清照闻听消息,痛不欲生,本就病弱的身体,几乎难以支撑。下人苦苦相劝,她才稍感安慰。想想,若是随物品一起到了洪州,只怕是性命也难保。思量日久,她决定去寻找自己的弟弟。亲人们在一块,即使不能有太多的帮扶,但可以给心灵一个安慰。

李清照又出发了,带着所剩无几的文物,开始了命运的大转场。然而到达台州时,她却听到了一个让她震惊无比的消息。当时疯传的“玉壶颁金”案,竟说赵明诚为了讨好金人,派人将家中价值连城的玉壶献了出去。此乃欺国通敌之罪。

赵明诚尸骨未寒,竟遭受如此大辱,若被坐成实罪,李清照怕也将大受牵连。悲愤交加的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想想自己和丈夫,一辈子节衣缩食,只为金石之爱,然劳心劳神积攒下来的这些古物,先在青州毁去十几屋,再在洪州散失大部,其他丢失盗掠难以计数,一路颠簸而来,几乎损失殆尽。若是再受累于此谣言,这最后的一点东西怕是也保不住了。与其这样被动受制,不如积极努力争取开脱。于是,她决定将剩余的文玩之物,全部献给宋朝皇帝,以表自己的忠心,更是为证丈夫赵明诚的清白。

李清照打起精神,开始了追随皇帝脚步的曲折之旅。可一个皇帝逃跑的脚步,又怎是一个半百妇人能追赶得上的?

她太累了,多想坐下来喘口气,可又怕皇帝在哪个空闲里,忽然就颁发一道圣旨,定了丈夫通敌的罪……那样,一切就无可挽回。再者,金人的追兵就在身后,那呜呀的喊声隐隐可闻,若她真有懈怠,只怕自己和财物就会落入他们手中。真到了那般田地,该是恶人的诬陷之词又将加重通敌的罪行。

李清照夹在逃跑的皇帝和追击的金兵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着,那种生死两茫茫的悲凉心情难以言表。绝望到极点的时候,她都后悔自己离开了建康,甚至羡慕死去的赵明诚,也许那样一了百了,再不受这世事**更好。然而系在身后的包袱告诉她,丈夫最大的心愿未了,她没有理由放弃。想到这里,她又将那包袱紧了一紧,那里是《金石录》还没有装订成册的文稿。

这是她积极向前的最大勇气和力量。

宋高宗虽然没有复国的大担当,但毕竟是皇帝,像暗夜里的昏灯,是人们无可选择的光亮。那凄风苦雨的时代,人们也只能拿一只萤火虫当作太阳来追逐。若真是江山无主,怕是更悲惨的生灵涂炭。

李清照向南,向南,其实是一步步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