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逆行以后,坏掉的东西很多。先是洗手间的灯,再是客厅的灯,后来电视也找不到信号了。前几天,我在飞机上打盹,忽然感到耳膜一阵强烈的疼痛,下飞机后,发现耳朵堵住了。一个星期以来,耳朵持续嗡嗡嗡地堵着,由于越来越强的耳鸣,听力不足过去的一半。接着,我发现我讲话有了点障碍,偶尔会变成“大舌头”。因为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说话声量也不太好控制。除了我妈这个医务工作者一如既往淡定地告诉我,用鼻炎药水喷一下之外,所有人都强烈建议我去看医生,告诉我飞行中耳炎有失聪的可能。礼拜五,我终于去了趟医院,检查结果是:耳膜积液。
上一次耳朵患疾,是四五年前。我那时候是个狂热的潜水爱好者,满世界找地方潜水。胆子又很大,不知道地有多厚,总是跟潜水长要求再深潜一些。回上海以后,有一阵耳朵也堵塞,没去看医生,过了几天就恢复了。后来,我开始写小说,把女主角也写成了听力有障碍的人。可是男主角的人生根本无法接受讲不通的逻辑,把她的话当成了吹牛皮,听力不好还当同声传译,你当我是傻子吧?
耳朵有恙,也让我想起康涅狄格州。距离纽约一小时火车车程的寂静新英格兰,冬天冰天雪地,春天山里有鹿出没。那地方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山脉,属于丘陵,我总是习惯称康州为山里。我人生里,最不知日月的日子,不在瑞士,不在西藏,不在世界的尽头,而是在康涅狄格。这个世界的所有喧闹都因为我去到那里,暂时被阻隔,就好像是一段失聪的光阴。我记忆里的康州,是寂静无声的,连汽车的引擎声都没有,只有大片白茫茫的雪花从天空坠落。再冷的天气,路上总有人在跑步。
天气冷得刺骨,零下十几度是家常便饭。早晨的Stamford(斯坦福)火车站总是很热闹,天蒙蒙亮就已经有很多人乘车去中央车站。天气很冷的时候,早晨头发要是没吹干,瞬间就结冰了。Stamford车站候车室里,dunkin donuts(邓肯甜甜圈)门前总是有人在排队买咖啡和甜甜圈。康涅狄格,到冬天就变成了冰天雪地的山林,可是那地方不萧索。康州人大多都是体面的,穿得保守又整洁。早晨有满满一火车的人去纽约上班,傍晚再回来。
到了春天和夏天,汽车行驶在公路上,路就穿过山林,积雪化去之后,整个天地焕发出盎然的生机。越洋旅行的人,会去迈阿密,去纽约,很少人会去康州。康州夏天的海,总是有些冷清,没有比基尼的美女,也没有摩托艇。游轮和快艇安静地停泊在码头上。海边的餐厅,偶尔有海鸟盘旋而过,有钱人的太太们在那里喝气泡水吃午餐,她们打扮得优雅端庄,钻石很大颗,只是不知道她们绝不绝望。
从波士顿坐巴士去纽黑文,我遇见过一个耶鲁的学生,他对我说:“康州真是太闷了,太闷,太闷了,纽约多好啊,真羡慕你。”今年冬天Ellen陪我从纽约去过一次康州,我们坐在去往Danbury(丹伯里)的火车上,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冬夜,她对我说,这里真是乡下啊!温暖加州的大农村能接受,这样的冷酷仙境还真是受不了。
可是我却喜欢康州,也许是我能够了解它的诗意,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在我部分听力受损,对外界的感知能力退化的时候,便格外想念康州。那里冬天漫天风雪,是不言无语的静默天地。小镇Ridgefield(里奇菲尔德)走几步就逛完了,小镇中心的树上一直点缀着灯光,那点点的光,还有不远处的街灯,与渐渐暗下去的深蓝色的天空相配,好像繁星镶嵌,真是非常美。静谧的美,与欢腾的美比起来,总是在我心里更有地位。
世界忽然不够清晰的时候,竟也是一段清醒的时光。这个世界的大多数的声音排除在外,这个时候,我就格外思念康涅狄格,还有那个住在冷山里,读着《百年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