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个月前,我忽然与一个朋友失去了联系。我知道他没事,只是忽然不再出现在原来属于我们的那个朋友圈。回国前,我想过打一个电话跟他道别,却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忽然间,他毫无征兆地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别的朋友也是一样,他们告诉我,打电话、发短信、发邮件统统都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他没事,却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斩断了与我的联系,我竟然都没有机会跟他告别。
去年我在波士顿看了《Life of Pi》(《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在这部电影里,我常常想起来的一个镜头就是孟加拉虎Richard Parker(理查德·帕克)头也不回地跑向雨林深处。不知道是小说作者还是李安这样处理离别,没有刻意残忍或者古典,真的是一个挺懂离别的人。今天早晨我在北京醒过来,又想起我的那个朋友,忽然就明白了,也许,他就是那只孟加拉虎。
人世间的离别,大多都是不动声色的。
我的这位朋友,只是让我感知到了那份不动声色。他就是那只头也不回跑进丛林的老虎。时间催促他往别处迁徙,他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别的人,也消失过,却是缓缓走的,以至于我根本没察觉到。
在波士顿的最后一个周末夜,和朋友Jasmine(贾斯敏)一起去吃韩国菜。我点得不如意,吃完饭,拍拍肚子说:“Jasmine啊,以后我们两个点一个鸡肉配上豆腐汤就行了,白饭还是比石锅饭更好吃。”Jasmine抬头悠悠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是啊,下一次,在波士顿跟她在这家餐厅吃饭,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搬到纽约的那天她送我去车站,说了一句“以后我不逛街了,一逛街就会想起Jane(简安)”。哎,我的心都要碎了,提着箱子头也不回就上了车。
她说:“可你看起来一点不伤感,要去纽约了,肯定很期待。”
离开上海去美国的时候,妈妈说,“妈妈会想你的”,然后抱住我。她和爸爸都哭了,我也想哭,但是我笑嘻嘻地把嘴巴歪到一边,跟她说:“我又不是不回来。”
我去过五个大洲,却从未真正离开过他们,连租房子这种事都没有经历过。我没有让他们去机场送我,关了门,深吸了一口气,目送他们开车离开。在他们眼里,我也许也是一只头也不回跑进丛林的老虎。
你以为你会充满形式感地去告别,其实早已来不及,或者无从进行。有些用来离别的力气,在内心预演过无数遍,正式时刻,却殆尽。
与相遇一样,那些我们以为终究还会见面的人,其实一生都没有机会重逢。离别也是,郑重其事的告别,到最后其实都是仓促和茫然的。有些人人间蒸发;有些人没有回头看一眼;有些人说好的,要给你一个拥抱,但他没有。
最有形式感的告别,大概是葬礼。可这是没有互动的告别,往往生者一片茫然,死者更是毫无回应。
离别是一件复杂的事。我看《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时,看到所有的离别都是猝不及防的,留下一地的碎盘子,只有最后一次,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选择在家里,让很多人陪伴她。
现实生活中,大多离别都是无法从长计议的,就算从长计议,情绪都永远不可及。许多离别,比时间上界定的要早很多,有一些,却要迟到许久。我跟很多很多人说过“see you”(回见),可是有多少人有缘分再在这大千世界遇见?
我的朋友消失了,我知道他没事。他会遇见新的人,遭遇新的事,与我们曾经交会的旧的格局,就再也回不去了。然而,每一秒,我们其实都在跟旧的时光说再见。了解了这一点,我就不再有遗憾,也更加对所有猝不及防的“不再相见”感到释然。
我的朋友佳佳有一天说:“真想不通,曾经很好的朋友忽然不再联络我了,难过极了。”我跟她说:“有些人会永远陪着你走,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去了别处,我们总是要允许有些人走散的。这不是你的错。”很多人,都将从我们的生活里退场,无论你留没留意,是不是愿意。
孟加拉虎Richard Parker,它没有如Pi预想的那样回头看一眼,再缓缓地离开。我想它也与我一样,懂得离别无须一步三回头。
而我也与它一样,对世间的离别,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