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家书
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中,有一部主要记载战国时代纵横家苏秦等人的书信、说辞的古佚书,共27章,17000多字。其中11章的内容可以在今本《战国策》和《史记》中找到,不过文字有所出入。另外16章则是佚书。全书各章不按国别、时序编排。根据其内容、书例等情况,可以清楚地划为三个部分。它的前面14章是较早流传的有关苏秦的资料;从第15章到第19章,每章后面记明了字数,末尾又有这5章的总字数,可见当有另一来源;最后八章明显的是另外收集的材料编成,其中前三章与苏秦有关。通观这部古佚书,应是一种以苏秦游说资料为主的战国纵横家言论的辑本。为了便于称引,研究者就替它题了个名字叫《战国纵横家书》,各章也加了章名。书中讲到了秦始皇十二年(公元前235年)秦魏伐楚的史事,它的成书年代当在秦末汉初。书中避刘邦讳,而不避刘盈讳,应是汉惠帝时的抄本。
纵横家是盛行于战国时代的一种流派的名称,据说导源于古代善于辞令的使节职官。战国中后期,齐秦二雄,东西对峙,楚、宋、燕、三晋(赵、韩、魏)南北其中,出现了齐秦东西联合兼并弱国,弱国南北约盟联齐制秦或是联秦制齐的错综复杂的斗争局面。历史上把这个时期争取友国、孤立敌国的谋略,形象地称作“合纵连横”,把那些出谋划策、周旋于列国之间的游说之士称作纵横家,甚至把这种以游说君主、谋取仕途的“门路”也叫作“纵横之学”。后来习惯上又把战国秦汉间的策士都算作了“纵横家”——诈谋权变者流。苏秦就是历史上极为著名的纵横家。据说,他是东周洛阳人,鬼谷先生的门徒。曾游说燕齐楚三晋合纵拒秦,被举为纵约长,身佩六国相印,“投纵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最后死于齐国,比他的同学、也是敌手——另一个著名的纵横家秦相张仪(?—公元前309年),早亡几年。后来的研究者发现,这些传说有不少是出于后人的伪托。苏秦的生平事迹就连作《史记》的司马迁也没能够搞个明白,他在《史记·苏秦列传》中写道:“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可见苏秦是战国后期纵横家所推崇的抗秦人物。他的游说词和书信随着“纵横之学”从战国延至汉初,仍是一种“热门”的显学而广泛流传,并成为士大夫们辑录学习的主要资料、模仿操练的一种脚本。因此,它会同《老子》等书一起出土是不足为怪的。
苏秦画像
《战国纵横家书》里有关苏秦的言行占了将近2/3的篇幅。这些资料反映了公元前288年前后的一段时间里,苏秦为燕王到齐国去进行间谍活动的经过;齐湣王亡国前夕的局势变化;齐、燕、三晋(赵、韩、魏)五国合纵击秦的部分细节以及相互之间钩心斗角的一些内幕,内容十分丰富。
燕昭王破齐是战国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由齐秦对垒变为强秦独霸,客观上为秦统一全国创造了有利条件。但史书上对这件事记载极不详备,至于苏秦,倘若按照传记上所说,这时已成亡鬼,因此,他在这个事件中的活动便只字未提。而从出土的帛书看,苏秦正是这幕重要“历史剧”中的主角。由此可知这批资料就连司马迁也没有全部见到过,从而也可进一步推断,这部文献已经湮没2000多年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出土,无疑使战国史的研究者开拓了新的眼界。在此之前,对战国史实的编年主要依靠《史记》和《竹书纪年》。《史记》中战国年代排比错误很多,相沿甚久,难于校正。而《竹书纪年》所见只是辑本,而且史事终于魏哀王(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下距秦始皇的统一还有78年。因此,历代研究者在使用《纪年》以订《史记》编年之失时,既有不少困难,亦不可能臻于完备。三号墓帛书的出土,为研究者提供了前所未知的丰富资料,对旧有文献大有补缺订误之功,尤其是其中大部分资料的年代都在公元前299年以后,恰好是《纪年》所未记录的时期。若就史料之详细、情节之生动而言,其价值明显远在《纪年》之上。
张仪画像
令整理小组的研究者深感意外的是,这27篇文献包括书信、游说词、对话记录等,有专门记言的,有记言兼记事的,还有记言、记事并附议论的。绝大多数篇章均无作者或游说者的姓名。次序杂乱无章,编排也不按时间先后,有几篇已残缺不全,内容不能十分明了,个别错字和脱落之处,也未一一订正。还有几段文字被抄书者颠倒了位置,经过仔细观察,才找到其原来正当的位置。由此可见,帛书可能是从竹书原本转抄来的,竹书已有错简和脱简,帛书的抄写者就沿袭下来了。
战国时代贵族没落,武士失职,游说实为当时贵游之士有效的利禄之途。如果说春秋时代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是士君子必须学习的学科,《战国策》便是这个时代游士必须认真揣摩的典籍。
战国中期以后,在齐、秦两大国东西对峙的斗争中,出现了复杂的斗争形势,纵横家在发动合纵连横的斗争中,更是讲究游说。因为讲究游说,就有人按照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把前人游说君王的书信和游说词收集汇编起来,编成各种册子以供学习模仿。所以到西汉末年刘向编辑《战国策》时,在皇宫的书库里就发现有记录战国游说词的各种不同的册子,其名称为:《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脩书》等。有以国别分类的,也有杂乱无章的。所谓《国策》《国事》,该是以国别分类编辑的;所谓《事语》,该是按事实分类编排的;所谓《短长》《长书》《脩书》,就是记载纵横家言的。短长,就是“权变”的意思,司马迁所谓“谋诈用而从(纵)衡(横)短长之说起”(《六国年表序》)。刘向以这类书中“有国别者八篇”为基础,把其他各种册子的资料按国别、年代加以补充,删去重复,编辑成了《战国策》33篇。因为这是根据不同来源的册子汇编而成,内容比较复杂,当然免不了有重复的地方。就此书的流传脉络来看,刘向校录的《战国策》书流传至北宋时几无善本,高诱《注》亦无全书,曾巩访之于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后来王觉又得馆阁诸公家藏数本(并见姚本《战国策叙录》),这些士大夫或馆阁诸公的家藏本,可能有出于刘向编录以外的民间传本。姚本于第二十一卷末注云:“集贤院本第二十一卷全不同,疑差互。”由此可以看出这样差互而全不同的传本,绝不是同出于刘向校录本的。
战国末年,由秦国来完成统一大业的趋势已经形成,东方六国常常图谋合纵抵抗秦国,挽救自己的灭亡,因而纵横家的活动盛极一时,苏秦的游说词便广泛流行开来。从历史的具体情形看,三号墓出土的这部帛书之所以会用近2/3的篇幅来记录苏秦游说词,不是偶然的。在《汉书·艺文志》纵横家中,《苏子》就居于首位,篇数最多,多到31篇。在今本《战国策》中,有关苏秦的资料,其数量也大大超过了其他纵横家。
正因为苏秦是纵横家学习模仿的榜样,他的游说词是练习游说用的主要脚本,其中就难免有许多是假托他编造出来的,不但夸张虚构,而且年代错乱、矛盾百出,这便是司马迁所谓的“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的感慨。关于这点,前人已经做过许多辨伪的工作。今本《战国策》中,既有比较原始的苏秦资料,也有出于后人伪造虚构的东西,可说真伪参半。而《史记·苏秦列传》所辑录的,几乎全是后人杜撰的长篇游说词。因为司马迁误信这些游说词为真,误认为苏秦是和张仪同时对立的人物,反而把有关苏秦的原始资料抛弃了,或者把这些资料中的“苏秦”改成“苏代”或“苏厉”。因此战国中期有许多重要历史事件和苏秦活动有关的,真相就模糊不清。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的出土,向人们提供了比较原始的苏秦资料,从而使研究者对这个长期纠缠不清的历史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关于苏秦主要活动的年代,由于后人“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的缘故,被弄糊涂了。司马迁把他说成与张仪同时代,且是敌对的人物,死在张仪之前。事实上,和张仪主要敌对的人物不是苏秦,而是公孙衍和陈轸。当张仪在秦国当权的时候,苏秦只不过是个年轻的游说者。苏秦的年辈要比张仪晚得多,张仪死在公元前310年,苏秦要晚死25年左右。苏秦是在齐国因“阴与燕谋齐”的“反间”罪而被车裂处死的,其时当在公元前285年燕将乐毅开始大举攻齐的时候。撇开后人杜撰的苏秦游说各国合纵的长篇游说词,从今本《战国策》所载其他有关苏秦的资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苏秦的主要活动是在齐湣王统治齐国的时期。他和孟尝君田文、奉阳君李兑、穰侯魏冉、韩珉、周最等人同时参加合纵连横的活动。三号汉墓出土的这部帛书中有关苏秦原始资料的发现,当是这个看法的有力证据。
关于苏秦之死,据最可靠的记载,应在齐湣王时代。《吕氏春秋·知度篇》说:“宋用唐鞅、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宋亡于公元前286年(齐亡应指齐湣王失国而言),湣王亡于公元前284年。《吕氏春秋》成书于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上距齐亡仅45年,“齐用苏秦而亡”是《吕氏春秋》作者见闻所及的历史,而且这也不是孤证。苏秦以反间致死,还是西汉时人喜闻乐道的事,《史记·邹阳传》说:“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淮南子》书一则曰:“苏秦以百诞成一诚。”(见《说林篇》)苏秦始终为燕反齐,这都是《史记·苏秦传》未曾传世以前西汉人所传的历史,这段史实应当也是可信的。
苏秦为燕合纵反齐,屡见于张仪连横说词中,《楚策》载张仪为秦破纵连横说楚王时说:“苏秦封武安君而相燕,即阴与燕谋破齐,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故此可以推断,苏秦之死必当在公元前285年燕师初入齐境,湣王败逃以前,苏秦反间形迹暴露之后,因此,苏秦为齐车裂而死,也就易于理解了。
苏秦死后,三晋权变之士,争言合纵。既惊服其合纵反齐成功之大,不得不学其术,而表面上又要讳学其术。而齐复国以后又是为合纵说者必须依靠的与国,更须讳共反齐事实。因此,在《史记·苏秦传》中对于苏秦致死原因,就有一个新的解释: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臣即死,车裂臣以徇于市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齐之为苏生报仇也!”这样巧妙的新解,就把苏秦的反间罪名轻易地开脱了。苏秦从此也就成为合纵说的箭垛式的英雄人物,从此为合纵说者,也不再“讳学其术”了。
今本《战国策》和《史记》,所记苏秦、苏代的故事往往混淆不清。今本《战国策》中,有些记的是同一件事,有时作苏秦,有时作苏代,前后混乱。还有不少《战国策》上作“苏秦”,而在《史记》中又改作“苏代”,这类例子很多。《田世家》记载有和帛书第二十二章相同的游说词,游说者是苏代,他自称:“今者臣立于门。”但是,帛书作“今者秦立于门”,游说者自称为“秦”。那么,这个游说者原来该是苏秦,又是被司马迁改作“苏代”的。
还有第十四章记载游说者对齐湣王说:“臣使苏厉告楚王曰:……”在苏氏兄弟三人中,苏秦是主要的,苏代和苏厉常为苏秦奔走,分担工作。这个游说者派遣苏厉去报告楚王,也该是苏秦。
如果把帛书第五章和今本《战国策》《史记》作文字上的比较,也可以看出这部帛书所根据的是一种比较原始的资料。帛书很可能在文景之间就失传了,由于司马迁写《史记》时没有见到关于苏秦的第一手的史料,因而把公元前3世纪初苏秦的事迹,推到公元前4世纪末,把五国伐秦错成六国合纵,还推早了45年。时序错差,事迹中既有弄错的,又有假造的,他的《苏秦传》就等于后世的传奇小说了。
值得提及的是,关于《战国策》的研究校勘,还有一桩文字公案,即清代乾嘉年间的大学者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用大量确凿的证据考定,在“赵策四·赵太后新用事”一章,原文中的“左师触詟愿见太后”,应为“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其原因是人们把“龙言二字误合为詟耳”。王念孙父子的考证纠正了沿袭2000多年的一个错误。但在当时由于缺少权威性的证据,只能作为一家之言。当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中,人们发现果然是“触龙言”,而不是“触詟”时,这才想起200多年前王念孙父子的考证,并为王氏父子创立的高邮训诂学而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