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怎么会落到美国人手里去了(1 / 1)

自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美籍华人李政道来华访问之后,另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美籍华人杨振宁博士偕夫人杜致礼,于1973年7月中旬来到中国,并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

在招待杨振宁夫妇的宴会上,周恩来对杜致礼说:“我跟你是首次见面,可跟你的父亲杜聿明先生是老朋友了,因此,跟你和杨先生也算是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了吧。”杨振宁、杜致礼夫妇在致谢的同时,周恩来又回忆似的说:“我曾对杜聿明先生说过,我们在美国有一批十分宝贵的华裔科学家,必须争取他们的合作,凡是爱国的中国人我们都需要,现在你们终于回来了……”

席间,周恩来和杨振宁夫妇相互交谈了中美两国科学界的一些情况,当话题转到中美两国的文化交流时,杨振宁说:“我在美国看到了许多关于长沙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的报道,李政道先生回美国时跟我说,他还亲自到长沙参观了那个出土的2000多年的老太婆,说是跟活的差不多。他带回去十几份《马王堆一号汉墓发掘简报》,还送给了我一份。我看后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世界性的考古发现。”

周恩来与邓颖超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杨振宁(右一)、杜致礼(左三)夫妇

“是啊,我正准备给你介绍呢,这确实是一个轰动世界的考古发现。每有外宾来北京,大都提出要去长沙看老太婆,因为长沙方面文物保护问题正在解决,有些我答应了,包括李政道博士去的那一次,有些则挡回去了。不过,你们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一看,毕竟是我们的祖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嘛!”周恩来真诚而热情地说着。杨振宁夫妇自是格外感激总理对自己的看重,当场表示愿意到长沙看一看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

7月20日下午,杨振宁夫妇来到湖南省博物馆。由于湖南方面早接到国家文物局的通知,说周恩来总理介绍杨振宁夫妇前往长沙,参观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湖南省委专门通知博物馆并指定由侯良具体负责接待。杨振宁夫妇来到博物馆接待室做了短暂休息后,便怀着浓厚的兴趣开始参观。

当杨振宁看到光亮如新的漆器时,问:“这是实物还是复制品?”

“是实物。”侯良答。

“太了不起了,我还以为是复制品呢,跟新的几乎没有一点差别。”杨振宁惊讶地说。

“像这样完好如新的漆器的确是不多见的。”侯良解说着。

当大家来到陈列女尸的玻璃棺前时,杨振宁看着问道:“看来李政道先生跟我说的没有错,这个老太婆历2000年而保存得这样完好,确是罕见的奇迹……不过,她的嘴为什么会张开?”

“据医学专家研究分析,这是一种‘巨人观’现象。人死入葬之后,由于缺少氧气,细胞发生自身溶解并导致组织自溶。尸体内的细菌与尸外来的细菌在尸体内急剧繁殖,并分泌出大量的分解性有机物,如蛋白质、酶等,从而引起尸体腐败。就在这个腐败过程中,产生大量的气体,挤压全身的组织内脏器官,并使全身出现肿胀、张口、伸舌、眼球突出等现象。法医学称这些早期腐败的现象为‘巨人观’。如果死者是孕妇,发生这种‘巨人观’现象后,气体的压力会将胎儿挤出来,医学上叫作棺内分娩。当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太婆,是不存在棺内分娩的问题的……”侯良有板有眼地解说着,杨振宁不住地点头说:“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参观结束后,出于对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以及他的夫人、国民党著名将领杜聿明将军的女儿杜致礼的敬仰之情,侯良专门请杨振宁夫妇两人到接待室,跟王?、高至喜、熊传薪等考古工作者进行了座谈。侯良请杨振宁对正在兴建的陈列室等提些意见。杨振宁并不客气,很坦诚地问:“你们是否打算搞一个电影放映厅呢?”侯良回答说:“我们有这个打算,不过目前由于经费、场地等问题,一时可能实现不了。”

杨振宁说:“前天晚上我在北京看了《西汉古尸研究》这个电影。拍得很好,好像侦探小说一样,步步深入很有意思。我参观过世界上很多大的博物馆,它们都有电影放映厅,观众可以在参观实物之前或之后,看一下电影,两相对照,再看实物时,一般的东西就可以不看少看,而可以重点参观。这样就可以看得更深入、更仔细一些。”

“我们争取努力去做吧。”侯良答。

“现在这个展览是否对外开放?古尸是否公开展出?”杨振宁又问道。

侯良解释说:“因文物保护工作正在进行,目前暂时只对内开放,古尸是否公开展出,尚未决定。”

杨振宁接着说:“我也听说是专门拿给我们看的,我想将来对公众开放,看的人一定会很多,你们这样的陈列室可能还容纳不了。”他略做停顿又说:“古尸要不能展出,是否能搞一个复制品呢?我想要做一个复制品让大家看看也是好的。”

“现在我们正在想方设法处理和保护出土的丝织品、漆木器等文物,一时还难以做复制的事。”侯良答。

这时,在一旁坐的高至喜插话说:“我们想请杨先生谈谈有关漆器脱水和丝织品保护方面的意见。”

杨振宁笑笑说:“这不是我研究范围内的问题,不过我想把漆器放在玻璃缸内,把空气抽掉,再充入氦或氖等惰性气体,这样漆器里的水分就会蒸发出一部分到空气中来,使用原来的水分去接近漆器,使其内外湿度取得平衡,可以使它保持原状,不过这是我的一种想法。”在座的考古工作者听了这个说法,甚为赞赏,看来真不愧为物理学家,一下子就谈到点子上去了。

杨振宁接着说:“我在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的博物馆里。看到了那件从长沙出土的漆绘双蛇,它摆在大门前一个玻璃缸里,现在保存得还很好,我没问他们使用的是什么办法。不过,据我所知,那里有一个姓陈的广东人,专门管理中国的文物。他在这方面一定有经验。我回美国后,可以要他直接写信来谈谈,或者由他告诉我,我再写信来。”杨振宁说着拿出笔记本记录了侯良的姓名和通信地址。

“杨先生对丝织品的保养问题有什么好的建议?”王?问道。

杨振宁说:“我在美国没有看到这样的丝织品,不过此次在北京,王冶秋先生带我去看了最近长沙出土的战国帛画,画上的人物有些像屈原的样子。”

“您说的是长沙子弹库战国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高至喜解释着,“新中国成立前长沙出土的一件战国缯书就是这个墓里的,这个缯书后来流落到美国去了,去年我在日本听说缯书是在一个医生手里。”

“是什么时候,怎么会落到美国人手里去的?”杨振宁有些吃惊地问。

“这个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高至喜略做沉思,继续说道,“三四十年代,长沙一带盗墓成风,许多墓葬被盗掘一空。长沙子弹库的一座大型楚墓被四个土夫子盗开后,发现其中除了大宗财物还有一幅缯书。土夫子们将墓中的财物瓜分完毕后,又将缯书卖给了长沙一个叫唐鉴泉的古董商。这唐鉴泉原是一个上门裁缝,1927年开始在长沙东站路开业,并挂了个‘唐茂盛’的招牌,百姓常呼他为‘唐裁缝’。就在这期间,他看到长沙盗墓风起,做古董商比较能赚钱,于是就将裁缝铺子辟出半间开始兼营古董。几笔生意做成后,这唐裁缝干脆专门经营起古董生意来了。他每天周旋于土夫子,也就是盗墓贼和文物界之间,并渐成气候。到了1942年冬,在重庆的考古学家商承祚接到了唐裁缝的去信,唐声称自己手里有一幅缯书想出售,问商要不要。商承祚见信后,即托在长沙的友人沈筠苍前往唐处了解详情,并有购买之意。正当沈唐两人反复议价之际,长沙著名的古董收藏家蔡季襄从外地回到了长沙。当他闻知唐裁缝有一缯书要出售时,便前来观看。这蔡季襄对文物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幅缯书的巨大价值。于是捷足先登,抢在沈筠苍前边将缯书买了下来,并对其悄悄研究。1944年4月,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长沙失守。蔡季襄退避湘中的安化县,继续对缯书研究。并于同年8月完成了《晚周缯书考证》一文,以自己刊印的石印本首次向外界披露了缯书概况。缯书文字及图像,为其子蔡修涣临绘,这篇文章的原本现在我们省博物馆收藏。从蔡氏研究的原本看,这幅缯书无疑是罕见的珍宝。遗憾的是,这一珍宝却在1946年被美国来长沙的古董商柯克思(M. John Hadley Cox)借去后久无下落。蔡氏父子几经追问,这个名义上的古董商,实际上的文化强盗柯克思,早在抗战爆发的前几年,便以雅礼中学教师的身份,打着文化考古学者的招牌,在长沙掠夺出土文物。他多次在盗掘现场指挥,有时还睡在墓中等候天明,然后将盗掘文物席卷而去,这次面对蔡氏父子的追问,他声称缯书已丢失,最后以廉价的赔偿私了了。而实际情况是,缯书被柯克思偷偷带出了国门,先藏于美国康涅狄格州耶鲁大学图书馆,后来转到了一个医生手里。”

长沙子弹库墓地出土的楚缯书

赛克勒

高至喜讲完,杨振宁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医生手里,这个医生会是谁呢?”停顿片刻后,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在赛克勒(Sackler)手里,此人不是以行医出名,而是以收藏古物出名,我跟他很熟悉,回美国后,我可以去找他。让他归还中国不太可能,问问他怎样保存的还是可以的。问明情况后我一并写信告诉侯良先生吧。”

座谈结束后,由侯良陪同杨振宁夫妇乘车前往长沙城郊五里牌马王堆现场。路上,杨振宁的情绪非常好,显得格外健谈。在车上,他满怀感慨地说:“中国这个国家历史悠久,尤其是它的文化一直以固有的形式保存到现在,这真是了不起的事,其他几个古老国家的文化到后来都变了。我对考古很有兴趣,我在国外听过很多这一方面的学术报告,他们对中国的考古,尤其是考古技术都认为是了不起的,比如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某地发现一个古代的战车,除了铜配件外,木头都变成灰了,但他们能想办法把这些木头灰取出来拍成照片,根据照片再复原战车。”

“您说的是在河南辉县,中国最有名望的考古大师夏鼐发掘的战国时期的战车吧?”侯良问道。

“是啊,中国确实有很了不起的考古人才,没有他们,这些珍贵文物几乎是不可能再见到的了。我回到中国来,每次都要去看一些文物,前几年去了安徽,去年又到了陕西,我在半坡博物馆看到四五千年前,中国的老祖先就会用尖底罐打水,就懂得了力学的运用,这实在是了不起的事情。他们叫我去看武则天的墓,那里交通不便,我们先坐吉普车,因为下大雨,车子走不动了,我决心很大就下车走路,地上有很深的泥。那个墓听说很坚固,那些盗墓的盗不了。有个盗洞里有一个人的骨架,据说原来是个盗墓的,死在里面的。刚才听了高先生的介绍,看来这盗墓的不只是陕西有,长沙也有。”

“不只是有,而且还很普遍,长沙四周几千座古墓几乎全部在新中国成立前被盗掘一空了。”侯良补充道。

“这是民族文化的一大损失啊。”杨振宁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待参观结束后,侯良拿了两册《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发掘简报》送给杨振宁,杨说:“我已经有了一本,是上次来的李政道先生转送的。”一直沉默不语的杜致礼,这时却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最好能再给我们一本,因为他是小资产主义。有一本他拿到办公室去了,我在家里来个客人想看看都看不到。”这一席话惹得陪同人员都笑了起来。

当侯良将杨振宁夫妇送到湖南宾馆临分别时,杨振宁很是感激地说:“谢谢你们今天给我介绍得如此详细,今后我们应该保持联系,因为像马王堆汉墓的事,全世界都应该关注它。”

杨振宁走后,侯良和其他发掘、修复人员,热切盼望杨振宁的来信,以便尽可能地借鉴外国文物收藏者保护文物的经验。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未得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