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王冶秋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意图,开始和湖南省委联系,商讨如何发掘另外两座古墓之时,想不到又一份“内参”飘然落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保护研究工作情况和问题
新华社长沙讯 湖南省长沙马王堆汉墓大批珍贵文物的保护、研究工作取得显著成绩,也存在一些急需解决的问题。
做了四件工作
一、六七月间,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北京电视台等单位拍摄了黑白和彩色电影,文物出版社、人民画报、人民中国、湖南图片社、新华社等单位拍摄了一批黑白和彩色照片。
二、八月间,出版了附有照片的《发掘简报》,写出了八万多字的《发掘报告》初稿。
湖南省博物馆工作人员正在想办法保护墓中出土的丝织品
三、完成各种丝织品、漆木竹器、陶器、乐器的绘图任务。
四、对出土文物做了初步的整理、保护和研究。丝织品方面,大型彩色帛画已由上海博物馆裱制出来;十多件完整的衣服暂时存放在摆有防霉剂的陈列柜内;尸体上缠裹的衣服,目前大部分已揭开并清洗出来,有些已粘贴在丝网上;有几块较大的丝绸已夹存在有机玻璃内。漆木竹器方面,彩绘外棺、中棺的加固与封护处理工作即将完毕;半数漆木器放置在大小不同的玻璃缸内,既能慢慢脱水,防止干裂,又因放有防霉剂,没有发霉现象;其余漆木器都放在潮湿的防空洞里;一张大竹席保护较好。尸体早已转移到湖南医学院,浸泡在药液中,没有起什么特殊变化。
急需解决的几个问题
一、关于保护用具问题。最珍贵的彩色帛画早在五月份就裱制出来了,至今没有封存起来。刚从上海回来的研究人员说,上海的工厂现有模具不能生产保存帛画所需要的大块有机玻璃,两块拼接又难免有痕迹,单制模具要多花一千多元,认为不符合节约的原则,准备去北京另想办法。十多件完整衣服,到八月底一件衣服也没有装箱存放,原因是制箱遇到一些问题。还有占半数的百来件漆木器因为缺乏玻璃缸,仍敞放在防空洞里,常有发霉、生虫现象。
包括帛画在内的全部丝织品,都摆在省博物馆二楼陈列室,有的丝织品已起霉斑,丝鞋等物已变形。
二、关于棺椁恢复原状及盖房砌围墙问题。棺椁板开始露天叠放在一起,现在盖起了简陋的木棚。因木棚小,长椁板仍伸露在外,有的椁板已出现裂缝。目前省委已决定把陈列棺椁的房屋建在长沙市烈士公园内(省博物馆在此),但还没有动工。
三、关于大批珍贵文物的复制和展览问题。马王堆汉墓在国外引起强烈的反响,估计一些外宾会提出参观的要求。日本人肯定会要求来参观。因此,需要加紧整理、复制文物,迅速解决棺椁恢复原貌及盖房等问题,赶紧筹备文物展览。
四、关于尸体存放问题。据省博物馆同志说,周总理曾指示把尸体作化工处理后,放在冰室内,但是这里没有这样的条件。现在尸体放在湖南医学院五楼一个普通房间内,尽管浸在药液中,但因室内温度高不利于保存。这个学院有防空洞和地下室,院领导同志怕惊动群众,引起麻烦,不敢移动。
五、关于统一认识加强领导问题。这批文物的整理、保护、研究工作,需要考古、医药、化工、纺织、农林、蚕丝等各研究部门的密切配合。北京、上海、湖南的许多科学研究部门都先后派人前来了解情况,取样回去研究。但是直到今天,只有湖南医学院等少数几个单位写出了研究报告,有的单位对这项工作抓得不紧,有的只把研究结果口头通知一下,没有提供科学的书面资料,这样就影响了发掘报告的定稿。在这个问题上,目前缺乏统一领导,明确任务,按时按质完成。
(湖南分社记者何其烈)
在这份“内参”的左上角,有李先念副总理的批示:
请吴庆彤同志转王冶秋同志,克服困难,把所有问题找有关部门解决。解决不了,应找有关部门给予支持。
王冶秋看完,坐在办公桌前怔愣了一会儿,然后点支烟抽着,嘴里不住地喷吐着烟雾,眼睛不住地在这份“内参”上打转。又是这个驻长沙的新华社记者何其烈,自马王堆汉墓发掘以来,这个“程咬金”就不断地横空杀来,而每一次都搞得自己很被动和窘迫难堪。这已是他砍来的第三次板斧了。世传“程咬金”共有三斧子半的招数,看来说不定哪一天,这最后也是最厉害的半招会接着砍来,让你招架不及。嗨,这个“程咬金!”王冶秋有些愠怒地想着这个有些多管闲事的何其烈,但又觉得这是一个新闻工作者职责之内的事情,从新华社的角度考虑,对这样一个勤奋而有责任感的记者,应该大加表扬鼓励。但若站在自己角度上考虑,这一次无疑又陷入了工作上的被动。更让他担心的是,在马王堆一号墓文物清理的最紧张时刻,湖南省博物馆的一个老技工,率人悄悄沿着当初三六六医院官兵挖掘的另一个防空洞,戳开了一号墓旁那个外表看起来不起眼的墓室(即后来定名的三号墓),并使棺椁暴露出来。此事被王?、白荣金知晓后,写信反映到考古所,考古所的王仲殊找到自己说了此情。这才命令湖南方面立即停止行动,并悄悄将开口封了起来。看来此事这个何其烈尚未觉察,否则,此事若被他捅出来,问题就严重了。王冶秋想着,在有心迁怒何其烈而不能的情况下,心中的怒气就不可避免地要发泄在湖南方面,如果湖南省委或博物馆,能及时地将情况报告国务院图博口,事情自然要主动得多。想到这里,他准备先向湖南方面了解具体情况,再按照李先念副总理的批示,想办法解决问题。
正在这时,借调到故宫帮助筹办出国文物展览的湖南省博物馆馆员高至喜,在完成任务之后准备回长沙。王冶秋借此机会,专程来到故宫武英殿找到高至喜,针对新华社的“内参”,谈出了自己憋在心中的话:
一、据新华社反映,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女尸,放在湖南医学院的一个楼上,房间温度很高,很容易使女尸损坏。总理在此之前已批了要转移冰室,不知为什么没有照办。如果这具女尸真的损坏了,由谁负责?你回去后转告省委的有关负责同志,是否将女尸尽快转移到冷藏室,但温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以保存好为准则。据说老太太穿的鞋子也变形了,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新华社反映的这个情况,先念同志批了,要我了解一下,看与哪里挂钩,请哪些单位和部门帮助解决比较可行。
二、马王堆汉墓4月份就发掘出来了,详细情况人家新华社在“内参”上发布了,我才知道。直拖到5月底,崔馆长才送个材料给我。我是主管这项工作的,中央领导同志问我这个墓的情况,我却不知道,弄得很被动。三、出土的帛画要重新装裱一下,上海博物馆裱的不能卷,不好保存。中国画传统的保存方法就是要能卷。另外这幅帛画还要临摹复制,可以用照相临摹,不能老是看原物。因为帛画见了阳光,上面的颜色就会自动脱褪。如果确定复制,北京条件比较方便,看省委同不同意运来。如果能运来,我打算复制两份,一份给你们馆,一份留北京展出。
四、文物保护工作,要请张瑞同同志统一抓一下,要全盘考虑。这个墓的发掘已轰动世界了,出土的文物无论如何要保存好。向李振军同志反映一下,将具体保护措施搞个方案报国务院请示一下,处理不了的问题,可由国务院出面同有关方面协商解决。已经处理和保护起来的文物,要根据变化情况及时写报告反映,三五天或十天八天写个简报发过来。不然新华社反映到前面,我们就被动。
五、馆内的围墙要向省委反映一下,希望省委下决心解决。另外还要搞个陈列库存放女尸,现在那个不行。这个新建的陈列库最好在地下,使温度比较稳定,这样才能保护好。文物复制的要赶快复制,听说小扇子也变形了。
六、展览暂时不要开放。日本来的客人中岛健藏要去看,我们说现在正做文物保护的试验,怕带进细菌去,算是给挡回去了。下个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还要来北京访问,是否要去看,这要总理决定。发掘报告的图版部分,在9月20日之前无论如何印不出来。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同志批了要新华印刷厂印,但把所有其他杂志停印也印不出来。所以我让他们先印帛画,搞四开的十二张,作为礼品送田中首相。否则单送那本简报太不像样了。
七、研究工作要跟上,不要闹笑话,这次写的简报太长了。棺材里的水先说是红色的,现在又说是棕黄色的。原来说是三椁三棺,现在又说是二椁四棺。不知怎么搞得。弄得很被动。
八、如果湖南省委同意发掘另外两个墓,总理这边看来是同意的。以后发掘要做好一切准备才能搞,准备不好不要开工。玻璃瓶管也要赶快挂钩订购。待把这些工作准备好后,再向国务院打报告,经批准后再动工发掘。
……
高至喜回到长沙后,将王冶秋的意见以书面形式,向博物馆和省委做了汇报。这时,无论是博物馆还是省委,都为马王堆汉墓发掘后许多问题得不到及时解决而感到头痛。王冶秋的意见,无疑又加重了他们的思想压力。从这个意见中可以看出,女尸要转移,帛画要重裱,围墙问题要解决,地下陈列室要建立,文物要复制,二、三号汉墓要发掘,保护工具要订购……真可谓千头万绪,混乱如麻。而每一件事、每一个问题,都是一环扣一环地亟待迫切办理,不能稍有延误。最令人心焦的还是那具女尸的转移问题,省委常委们为此又召开了几次会议,均未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因为像要求的那样既不热、又不冷且保持恒温的地方,在长沙实在找不到一处。于是,此事只叮嘱医学院“对老太太多加关照,有异常情况立即报告”,便不了了之。
女尸转移无着,其他问题还是要尽可能地解决。原省博物馆坐落在由长沙市主管的烈士公园内,公园和长沙市领导听说博物馆张罗着要在此地给女尸建一个陈列室,自是不能同意,并以“烈士公园不能摆放女尸”“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绝不能跟一个封建贵族老太婆为伍”等种种理由,加以阻挠并声言,如果要为女尸建陈列室,就将博物馆驱逐出去,让其到岳麓山去重新建馆,绝不能因为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女尸,而玷污了烈士圣洁的芳名。省委领导经多次出面动员说服,总算使长沙市和公园领导们勉强同意,将博物馆已占住的部分划出,让其垒砌围墙,独立门户。这个多少年悬而未决并争论不休的难题,算是画上了一个句点。省博物馆不失时机地快速将围墙砌了起来,单独开辟了门户,心里才算踏实许多。
因为发掘二、三号墓和建立地下陈列室等重大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后打报告审批,博物馆领导除安排保护和复制部分文物外,急需要做的,就是按照王冶秋的意见,将帛画送往北京重新装裱。
由于帛画长2.05米,宽近1米,无法卷起,又不能随便裹挟。负责护送的侯良和张耀选(从故宫博物院请来的裱画技师),只好请木匠做了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将帛画小心地放于其中,以便保护。谁知这个木箱抬到长沙火车站,准备运往北京时,列车服务员见其状甚异,恐有不测,要求侯良等人打开检查。鉴于帛画是属于国家极其珍贵的文物,需要秘密押送,以免让不法之徒趁机截获抢劫。侯良等人只让服务员验看介绍信,不肯打开木箱。谁知那扎辫子的女服务员却坚持己见,寸步不让。在眼看列车要启动的情况下,侯良只得找到列车长说明情况,列车长方同意将箱子放在卧铺底下,并叮嘱:“不要影响别人休息。”于是,人和帛画总算进了车厢。一路上让侯良等人胆战心惊的事故没有发生,谁知帛画运到北京车站后,又遇到了麻烦,因为是国庆前夕,警卫部队检查甚严,一看侯良和张耀选抬了一个长箱,生怕有不良企图,拦住不准出站。开始说是文物。当时,知道文物为何物的战士实在不多,他们坚持要开箱检查,后来拿出介绍信,说明是奉周总理指示上送的,才予放行,这一下耽误了半个多小时,使故宫派车来接运的人,等得十分焦急。几经周折,总算将此画安全运到了故宫。
此时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将要抵达北京做国事访问。鉴于马王堆汉墓在日本引起的轰动效应,同中岛健藏一样,田中首相很可能会提出亲眼看一看马王堆汉墓的发掘现场和出土文物。仍然是出于对文物保护工作尚未完成的考虑,周恩来不打算安排此事。为照顾情面,周恩来决定采取王冶秋的意见,编一部彩版的《西汉帛画》作为国家礼品相赠。这个指示正式下达后,王冶秋向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发出紧急调令,调在那里接受劳动改造的原文物出版社青年编辑黄逖火速回京,主持《西汉帛画》的编印事务。
当黄逖接到调令匆忙回京时,时间已十分紧迫。由于文物出版社正在恢复中,黄逖不得不暂借人民美术出版社办公,形成了上班在人民美术出版社,查阅资料要到沙滩红楼,修改文章不是在王冶秋家中便是在工厂机器旁的局面,黄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穿梭似的来回奔跑,不分昼夜,不顾疲劳。由于马王堆出土的帛画前所未见,专家众说纷纭,修改文章的难度很大。如帛画的用途,著名美术史专家启功解释为遣车前“招魂归来”的幡画,而唐兰、商承祚等专家则断定是墓室出土遣策中一片简文写的“非衣”。黄逖查阅资料后对上述二说未做取舍,而是根据《史记》《汉书》有关“引魂”的记载,结合汉初好鬼神的思想,考虑到帛画可能是出殡时用以“引路”的,表示“引魂升天”的意思。后来翻阅《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介绍这幅帛画时也采用了这个观点,认为是“寓有导引死者灵魂升天之意”。由于此前发表的《马王堆一号汉墓简报》中,关于帛画内容的论述,主要是采用郭沫若的意见,而大多数专家在这次编写的《西汉帛画》中,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故此,黄逖不得不找到王冶秋要解决郭沫若留下的悬案。文章中启功把帛画中的“人面蛇身”怪神形象,考释为“烛龙”,郭沫若不同意这个看法,遂在这次编印的校样上改为“或谓乃伏羲,西汉以前文献中多单提伏羲,亦人首蛇身,到东汉始并画伏羲与女娲,使成为夫妇,以代表阴阳,故画中此神,以说伏羲较妥”。当这个结论做出之后,黄逖又查到闻一多的《伏羲考》,书中有关伏羲和女娲有蛇身的明文记载,“至早不能超过东汉”。面对这个难题,黄逖决定当面请教王冶秋,听取这位领导者的意见。当黄逖来到黄化门王冶秋家中并说出此事时,王冶秋考虑片刻,让自己的妻子、文物出版社负责人高履芳打电话,请人找来闻一多先生的那篇文章仔细阅读起来。后来,又让高履芳给郭沫若写信询问。不久,郭沫若在这封信的回批上表示对神话未做过研究,同意删去上述那段文字,但提出了“为何日月并存又有烛龙”的问题。由于时间过于紧迫,黄逖已无暇再去寻找资料,只能暂用“烛龙”一说,把郭沫若提出的问题作为存疑处理。
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田中角荣并赠送书籍画册
《西汉帛画》不到一个星期就出版了。此时田中已来华,毛泽东主席接见田中首相时,将《西汉帛画》和《楚辞集注》等作为礼品,亲手赠送给了田中。田中首相看后喜不自禁,当即表示要买一万份带回日本,让其他官员也看一看中国这举世无双的珍宝图。
为弥补田中首相不能亲往长沙马王堆参观的遗憾,在王冶秋的撮合下,周恩来同意田中首相到故宫博物院,参观侯良刚从湖南运来的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并指示由郭沫若陪同讲解。田中首相在遗憾之中总算得到了一点意外的补偿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