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侯乙墓发掘之时,考古人员发现大多数兵器都放于北室中,共有3304件之多,尤其是长杆兵器全部放于北室。从种类上区分,有矛、戟、殳、晋、杸等,其器头均用青铜制造,器尾的材料不同,有的为青铜,有的用骨或角制作,如此众多的兵器放于一处,意味着北室当是一个武器库兼储备室。
在这个武器库兼储备室中,青铜箭镞及成捆的箭矢,总计达4507支,比整个中国考古界在所有东周墓葬中出土的箭矢总数还多。成捆的箭矢每捆50支,其中大多数保存了当年镞在矢上的原貌,箭镞完好地安装于箭杆身上,不只能窥其整体,连箭杆末端捆扎的羽毛也竟然完好无损,使世人能目睹古代矢镞的原始风貌,殊为难得。尤让考古人员惊喜的是,箭镞中的品类多种多样,既有常见的三棱形和双翼形,也有较少见的四棱方锥形和圆锥形。三棱形中,又有三倒刺、六倒刺和九倒刺之区别,这是以往发掘的东周墓葬中鲜见的形式。
30件戟的清理出水,曾一度令考古人员格外关注,与以往所有发掘的出土物都大不相同,戟头有的由三戈一矛组成,有的无矛而由三戈或两戈组成。从保存的情况看,无论是4米多长的带杆矛戟,还是3米多长的带杆青铜戟,皆完好无损,如同刚刚放入墓室般光亮如新。而戈头、戟头还完好如初地捆扎在兵器杆上,这的确是个重大发现。因戈杆本身极不容易保存,凡墓中出土而戈头仍扎于杆上者就更为稀少,自宋代以来,人们对戈头的捆扎方法一直争论不休。新中国成立后的考古发掘中,只有少数几座墓葬有出土过,但因保存不好,无法全部明了当初原形。曾侯乙墓60多件完整戈的出土,使这一历史悬疑顿然冰释,而关于戟这一兵器本身的争论,至此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就在曾侯乙墓发掘不久,由于中国西部秦始皇陵兵马俑坑出土了部分青铜戈,考古学家王学理曾对此做了初步研究,并联系其他各地包括曾侯乙墓在内出土的同类器物,对戈的来龙去脉及遗留于世的难题进行了诠释。按王氏的说法,戈之为器,实乃中华远古民族的一大发明创造。考古发掘得知,在号称文明古国的埃及、巴比伦、希腊和罗马等国,这种兵器都没有被发现过,在欧洲和亚洲西北部的古老民族中也没有类似的兵器出现。有考古学家在中国的亚洲邻邦,如朝鲜、日本和印度等国古代遗存中发现过铜戈,但显然是受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而在自己的青铜文化中生产的勾兵。如果说中华民族发明的戈有分店的话,这些亚洲邻邦国家生产的勾兵就是分店,只是这分店制造的戈根据各自的条件、喜好不同,而稍微变了一点样式罢了。
戟头
戈头各部位名称
戈之安置方法和各部位名称(引自《中国兵器史稿》)
战国时期,刺、援合体的铁质“卜”字形戟开始出现,它不但逐渐取代了青铜戟,而且也彻底淘汰了青铜戈。及至隋唐时期,长兵器除矛、矟和长刀之外,在战争舞台上称雄一时的戟也被排挤出实战的行列,并很快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宋之后,世人只闻戟之名而不知其形了。多亏《考工记》为后人留下了一段文字记录:“冶氏为……戈广二寸,内倍之,胡三之,援四之……重三锊。戟广寸有半寸,内三之,胡四之,援五之,倨句中矩与刺重三锊。”[1]
后人谈及周代车兵五种,只是根据文献记载言其为戈、戟、殳、酋矛、夷矛。宋代徐天麟在《西汉会要》中引初唐颜师古之说曰:“五兵谓弓矢,殳、矛、戈戟也。”至于这五种兵器的器形是什么样子,历来对弓矢、矛的看法没有异议,对酋矛、夷矛的说法有争论,但未形成气候。唯对戈戟与殳的争论此起彼伏,近千年来一直没有消停过。特别是到了清代,随着地下古物不断出土和考据学盛行,戈戟器形之争呈愈演愈烈之势。不少学者对《周礼·考工记》加以注释,甚至附以图解。著名学者戴震和程瑶田等对此花了大量精力,但因实物湮没日久,文字资料又相对缺乏,不免有臆测的成分。戴震在其《考工记图》一书中,就把戈与柲的关系绑错了位置。程瑶田曾引宋儒黄伯思的《铜戈辨》之说,释解戈戟制度,力辟宋前之谬论,并根据刺兵兼勾兵之理想,拟一戟制图以示世人。此图略作十字形,虽内稍长,却与后来出土的周戟及战国戟的形制完全相同。程氏的设想原已接近了实物本身,完全可看作文物考古界的一大幸事。遗憾的是,十年之后,因久久不见出土之戟实物,程氏对自己的推断产生了怀疑,遂忽然改变其说,而以内未有刃之戈为戟,无刃者为戈,将戟之援向上斜伸,以附刺兵之用。其结果是刺既不能,勾啄亦均不便,一念之差,致与实物完全相反,十年心血化为尘土,徒为后人慨叹。
戈凿柲衔内缠缚之图(引自《考工创物小记》)
清代大儒阮元亦曾涉足戈戟的研究,且颇得要领,所画戟形与后来出土实物相符合。阮氏曾曰:“戟之异于戈者,以有刺。且倨句中矩与刺,是刺同援长,可省言刺五之,但曰与刺而已。今世所传周铜戈甚多,而戟则甚鲜,郑注又多晦误,于是古戟制不可知。余于伊墨卿太守秉绶《吉金拓本》册中,见一戟,乃歙县程彝斋敦所手拓,其刺直上,出于柲端,与旁出之援絜之,正中乎矩,且刺与援长相同,爰图其形于后,以为《考工记》说文之证。”[2]
阮氏所言本来已接近了历史真实,但后人却认为他弄那一套属于歪理邪说,根本不足信,而程氏晚期的推断才是正确并符合历史事实的。于是,自宋以下至民国,戟之认识不清,解释图示,均多谬误。宋人所绘《三礼图》,清人所绘《考工记图》,多是臆测的,皆不得要领。1929年,著名金石学家马衡所著《戈戟之研究》,此文旁征博引,夸夸其谈,把戈之形制搞得雾气茫茫,令观者眼花缭乱。惜马衡观摩过的古物不少,但仍未见实物,因而误入戈、戟为一物的歧途,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声称戈戟之援与内,同为横列,同一直线,而戈、戟之胡又同在援与内之间纵而上垂云云。岂不知此乃根本致误之点,可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在作戈、戟图说时,马衡仍不把前贤阮元其人其说放在眼里,以如旧习,引《三礼图》等古籍以戈戟同为一物,且曲其柄,上下加璎珞,图而示之,号曰“龙伯戟”。[3]
其图看起来文质彬彬,颇有仪仗风范,为一些社会人士和政客所垂青。1933年,南京国民政府召开第一次全国运动大会,所设奖品式样即按马氏之图制作。当奖品陈列大会主席台时,万人瞩目,好不风光。但有识之士当时即指出,此器当为古代仪仗或装潢品,并不能真正用于冲锋杀敌之战场,与历史上真正的戟器不合。稍后,郭沫若与胡肇椿两位青铜器研究者,皆公开声言马氏搞出的这件兵器实乃与历史相处甚远的妄想之物,根本靠不住,甚或与历史事实背道而驰。自视甚高,且傲气漫然的郭沫若,在所作《说戟》一文中,直言马衡的错误在于偏信程瑶田之说而认戈、戟为一物,仅谓戟之内有刃,而戈之内无刃,此说实与出土实物不符,而昧于戟为刺兵。并谓:“程氏以内末之刃为刺,于冶氏之文不尽通,于实物亦不相符。凡《考工记》言刺,皆直刃,内末纵有刃,仍主在横击,不得言刺。……戟柲丈有六尺,盖以击兵而兼刺兵……故余意戟之异于戈者必有刺……而刺则当如郑玄所云,着柲直前,如者也。”又说:“此物当如矛头,与戟之胡、援、内分离而着于柲端,故《记》文言与。刺与戟体本分离,柲腐则判为二,故存世者仅见有戈形而无戟形也。”[4]
马衡所仿造之戈柲
当此之时,有兵器研究者周纬认为郭沫若所绘之图有误,其误的根源乃“郭氏亦失于文人偏重理想,而未注意兵器之在手灵便适用与否,故所拟戟柲图,亦近于仪仗缀络之器,而非冲锋陷阵便于杀敌之物。”[6]尽管周氏不同意此图,但仍认为郭沫若所说戟之“有刺”的标志是正确的。
郭沫若所拟雄戟想象图(引自《中国兵器史稿》)
1936年,曾参与发掘河南卫墓的郭宝钧根据卫墓及汲冢发掘的结果,作《戈戟余论》文,内绘有一幅戈柲想象图。所采之戈为一无胡短内之商戈或西周铜戈,戈上加一角形器,如角带钩。按郭氏所说,“最初之戈原于角兵,故最初之铜戈以至商勾兵,当亦有角兵为辅。所以近来出土之戈旁,常伴有此种角形器”。又,戈演为钩,故“钩较戈先进一个等级,其后钩再延长为刺,继而演为戟。戟刺于钩喙处,仍留小缺口,以冒柲端,以助前刺之力,是正钩之遗蜕。”[7]此图一出,学术界不以为然,且它受到不少批评,如兵器研究者周纬就认为这种形式的戈,“战斗时恐无用处,而徒增斗士之不便也”。[8]
郭沫若曾谓:“戈之第三段进化,则当是柲端之利用,戟之着刺是也。戈制发展至此,已几于完成之域,盖以一器而兼刺兵击兵勾兵割兵之用。戈之演化为戟,如蝌蚪之演化为青蛙,有戟之出而戈之制遂废,至两汉之世,所存者仅戟而已。”[9]
郭宝钧拟戈柲想象图
不知郭宝钧是有意附和郭沫若之说以达拍马屁之意,还是确为自己的创见,但无论如何,从其所画戟之图看,实在离真正的实物相差太远。不知当真正的实物从地下破土而出并得到学界一致认可之时,郭宝钧氏面对这幅长着一只“羊角”的怪异之图做何感想?
就在各方论战几十年后的1974年,陕西临潼秦始皇兵马俑坑前五方出土了铜戈1件,戈、矛联装的戟4件,戈头皆是相邦吕不韦监造,内有“寺工”铸铭。秦始皇兵马俑坑主要发掘者之一、著名考古学家王学理说:“戈、戟分称的根据是戈头出于第11过洞的红烧土中,并无矛头的伴出。而其他的四戟不但戈、矛俱全,而且都是有柲的存在,其中的0710号戟全长2.88米。”
当戈、戟于同一坑出土之时,仍然引起过一阵“何为戈?何为戟?”的争论,而争论的焦点仍是“有刺”和“无刺”的区别与划分。凡按郭沫若所说“有刺”,也就是戈矛联装者,便认为是戟。否则,只能被称为戈。著名学者许慎《说文·戈部》中曾明言:“戟,有枝兵也。”但历代学术界对这一解释视而不见,或视其意而在现实中找不到相应的实物,故避而不谈。即是少数言及者,也总是不得要领。什么形式的戟是“有枝兵”?这个“枝”做何理解和诠释?它与“刺”的差别何在?是否就像人们平时看到的树枝与树身所长的刺具有的差别一样?无人予以关注,或者说关注也说不清楚,弄不明白,索性闭上眼睛视而不见。
就在学术界陷入误区而不得解脱之时,曾侯乙墓30柄青铜戟横空出世,以活生生的实物与现身说法解开了千古之谜。考古人员发现,有的戟上镶有锐利矛头,即所谓的刺,但也有些戟并无刺。这批戟大多为三戈或两戈联装,身上铸有“用戟”或“行戟”的铭文,明确无误地告诉世人,它就是史籍上记载的五兵之一青铜戟。由此可知,所谓戟与戈的区别,关键的一点是在于“有枝兵”,而不在于像郭沫若所说的“有刺”。也就是说,一戈一矛结合为“有枝兵”,双戈或多戈结合的戟也是“有枝兵”。凡“有枝兵”者为戟,否则不是。如此而已。
卫墓出土之铜钩
辛村与戈同出土之角质钩
戟(从右至左为有刺三戈戟、三戈戟、双戈戟)
注释:
[1]《考工记》一书未题明成书年代、国别和作者姓名,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它有不同看法。汉代郑玄注《考工记》时,只在标题下写了“此前世识其事者记录以备大数尔”之句,并未透露其他信息。唐孔颖达作疏时以为是西汉人作,贾公彦认为是先秦之书。清代学者江永认为是“东周后齐人所作”。及至今日,争鸣不休,形成了多家观点。但就目前情形看,多数学者认为,《考工记》是齐国官书,作者为齐稷下学官的学者,该书主体内容编纂于春秋末至战国初,部分内容补于战国中晚期。今天所见《考工记》,是作为《周礼》的一部分流传下来的篇章。《周礼》原名《周官》,分别由“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组成。西汉时,“冬官”篇佚缺,河间献王刘德取《考工记》补入。刘歆校书编排时改《周官》为《周礼》,故《考工记》又称《周礼·考工记》。
[2]阮元《揅经室集》卷五,引《中国兵器史稿》,周纬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
[3]参见《燕京学报》第五期,1929年6月。
[4]郭沫若《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说戟》,人民出版社1954年出版。
[5]引周纬《中国兵器史稿》,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
[6]引周纬《中国兵器史稿》,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
[7]参见郭宝钧《戈戟余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6年出版。
[8]引周纬《中国兵器史稿》,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
[9]郭沫若《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说戟》,人民出版社1954年出版。
[10]参见郭宝钧《戈戟余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