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见到“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的中国人胡承志在讲述装箱经过(作者摄)
当“北京人”神秘失踪后,已成为矿物学家和恐龙研究专家的胡承志,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有一种很微妙的情感潜藏在心灵深处,令他感到无比痛楚又有苦难言。无论是外国的还是国内的作家、记者、科学家等等,只要找他谈有关“北京人”丢失的情况,他都缄默不语。甚至有的外国学者和记者来到中国要亲自登门造访,也同样被他婉言谢绝。至于当年撰写的一份至关重要的“北京人”遗失经过的报告,随着岁月流逝,他本人也已渐渐淡去了印象,不再记得了。
事隔五十五年之后的1997年3月5日,经过多年的争取努力,从中国地质博物馆保管部主任的位置退休多年、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胡承志,得知笔者十余年来立志为找回“北京人”化石四处奔波忙碌的至诚,心有所动,遂产生倾吐旧情,为历史留下一个详细记录的想法,于是终于同意在家中接受笔者的访问。此后近五年的时间,笔者又多次入胡老家中就相关问题进行请教、核对,将历次谈话加以梳理,成其一段文字,以为有志于“北京人”化石的研究者、寻找者、关注者留下鲜活的证据,并借此开启新的研究与寻找门径。
岳南(以下简称岳):胡老,“北京人”最后装箱,是否确是您亲手所为?
胡承志(以下简称胡):是的,是我亲自装的箱。
岳:装箱的事与博文有关吗?
胡:早在1941年4月,魏敦瑞离开中国去美国前,他就让我将“北京人”和山顶洞人化石一并装箱,然后交给协和医学院院长胡顿,或者交给总务长博文,以便到时交美国公使馆运往美国。我问魏敦瑞何时装箱,他对我说,等候通知。大概到了1941年的七八月份,有一次裴文中先生也告诉我说:“‘北京人’化石要全部装箱运走。”我当时没有问他具体细节,只问他:“什么时候装箱?”他说:“听信儿。”
岳:最后是谁叫您装的箱呢?
胡:是博文。他是协和医学院的总务长。
岳:博文让您装箱的时间,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具体怎么给您说的?您现在还能想起来吗?
胡:大概是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前的十八天到二十一天之间。也就是说前三个星期左右。
岳:珍珠港事件爆发的时间是1941年12月8日,如果是三个星期前的话,那就应该是1941年11月的十六七号。但裴文中在《“北京人”的丢失》一文中却说,一直到1941年的11月,才由北京的美国公使馆转来翁文灏的信,允许将“北京人”的标本全部运往美国。又说,到了11月底,驻重庆的美国大使詹森才回电,答应“北京人”转移美国。大约在12月初,胡顿和博文才下令装箱。但据我所知,您在1977年3月4日曾给贾兰坡一封信,信中说您和裴文中先生曾经一起回忆过,装箱的时间大约是在1941年12月8日日军占领协和医学院之前的十八日到二十一日之间,也就是如同您现在所说,是珍珠港事件爆发前的三个星期左右。还有,您于50年代写给政府的一份报告,也说是这个日子。我觉得您与裴文中的说法有点矛盾,若按裴先生的说法,从逻辑上来推理,装箱的时间应该在接到重庆美国驻华大使詹森电文之后,即1941年12月初,这样才与事实比较接近。可您又说二人的共同回忆是在11月中旬左右,您能再想一想准确的日期到底是哪一天吗?
胡:哎呀,你不说我还记不得了,我是曾写过一个报告,那是中科院查找“北京人”,他们找到我,让我回忆,我就写了个东西给他们,现在这个东西大概还在他们那里保存着,具体怎么说的我已记不得了。
岳:是的,现在您那份报告还完好地保存在中国科学院档案室,我查到了,内容就是装箱的时间、地点、人物与箱子大小等等。
胡:是这样的,不过你现在问我,准确的日期我确实记不起来了,别的人也记不清了,因为当时很乱,不可能有意去记住这个日子。但我确实记得是在日本占领协和医学院的两三天后,裴文中找到我,我们共同回忆的是在珍珠港事件的前三个星期左右。我记得是一个上午,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做模型,息式白急急忙忙地跑来找我。
岳:息式白?何许人也?
胡:息式白是魏敦瑞的女秘书,二十岁出头,不怎么漂亮但很风流,和不少男人都眉来眼去的,我们这边的人不太看得起她。她的名字又译作克拉·塔什黛安或赫斯博格什么的,真正的英文名字是Claire Hirschberg。其人是德国人,后来加入了美国籍。当时,她刚来新生代研究室才几个月的时间。
岳:噢,这就是说,具体通知您装箱的人不是博文,而是息式白?
胡:没错,是息式白。她找到我后,有点神秘地对我说:“博文打电话来,让我告诉你,马上将‘北京人’化石装箱,送到他的办公室去!”
岳:可您于50年代的报告中,说是博文亲自找到您的?
胡:那时可能是那样说的,现在想一想,应该是息式白,不是博文,当时很混乱,回忆有些差错是正常的。
岳:既然形势紧迫,为什么博文不直接通知您,而让息式白来转告您?
胡:可能是因为息式白的办公室有电话,我的房间没电话,博文就先通知息式白了吧。息式白的办公室就在我的斜对面,离得很近。
岳: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魏敦瑞走后,裴文中是新生代研究室的负责人,从一般道理上来讲,博文应该先通知裴文中才对,而不应该直接通知您。那么为什么胡顿和博文要避开裴文中,而让一个整天与男人眉来眼去的**女人息式白直接通知您呢?
胡: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当时裴文中的办公室不在协和医学院,而在兵马司胡同9号,也许是因为时间太紧迫,来不及了,就直接让息式白通知我了。
岳:既然博文可以用电话通知息式白,同样也可以用电话通知裴文中,至少可以先用电话告诉一下裴文中。因此,时间应该不算一个问题。
胡:这我就搞不清了,他们之间的事我是从不过问的。
岳:在这个关键点上,博文会不会有意避开中国人,有别的企图?
胡:你是说博文搞鬼?这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他必须要向胡顿院长报告,他是受胡顿领导的。
岳:胡顿与博文同是美国人,协和医学院是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支撑的。周口店的整个发掘工作,也是在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的经费资助下开展的。那么在“北京人”归属的问题上,从这个时候开始,美国人会不会产生占为己有的想法呢?
胡:这我不知道,他们想占有那是他们的事,我不了解。五六十年代,中国方面与美国方面有过一番这个意思的论战,但没有什么结果。这个事情我没有证据,不好多说,无可奉告。
岳:噢!这个问题就先搁这儿,不再提了。我们再回到装箱这个焦点上来。您得到装箱的通知后,有没有告诉裴文中呢?
胡:当然我要告诉裴文中啦!息式白走后,我感到事关重大,于当天下午就跑到了兵马司胡同裴文中的办公室,把装箱的事告诉了他,还问怎么办。裴说:“你赶紧装吧!”好像他早已知道了。当天,我和另一个人便开始装箱了。
岳:装箱不是只有您一个人吗?怎么这半路上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此人姓甚名谁?
胡:这个人叫吉延卿,是协和医学院解剖科的一个技术员,中国人。是我请他帮的忙,因为我一个人无法从三楼把大木箱抬到一楼来。
岳:吉延卿现在还在世吗?
胡:早不在了,大概在1945年前就生病死了。
岳:哦!死得太早了,要不可以找他回忆一下,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您一个中国人了?
胡:是的,只有我一个了。我让吉延卿帮我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大木箱抬到办公室后,我们先将房门锁住,然后开始秘密装箱。要装的两个木箱均为白木箱,一大一小,小的为120厘米长,30厘米高,70厘米宽;大的为130厘米长,30厘米高,70厘米宽。由于这次装的不是模型,而全是真家伙,所以我们的每一个步骤都比模型更加小心谨慎。我将“北京人”化石从原来的保险柜中一件件取出,每一件都包了六层:第一层包的是擦显微镜头用的细绵纸;第二层用的是稍厚的白绵纸;第三层包的是洁白的医用棉花;第四层包的是医用细纱布;第五层包的是白色粉莲纸;第六层再用厚厚的白纸和医用布紧紧裹住,就像穿了六层衣服似的。包好后,我才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入四方形的小木盒,并用吸水棉花将小木盒剩下的空间填满,然后再将这些小木盒一一装进大木箱里,最后再用木丝填实,使化石和小盒、小盒和大木箱形成一个牢固不动的整体。因为不这样的话,在运输途中就容易碰撞破碎。至于那些牙齿化石,由于最零碎,最容易遗失,所以我就用小纸盒来装。这些小纸盒内填有棉花,上面压有玻璃,玻璃上贴有镶着红边的标志,标明牙齿部位的符号。小纸盒装好后,先放入小木箱,再装进大木箱。“北京人”化石主要装在较大的一个木箱里,另一个较小的木箱内,则主要装的是山顶洞人化石。化石全部装完后,再严密封盖,在外边加锁,并在两个木箱的外面分别标有“CASE 1”和“CASE 2”的字样。
岳:您装完这两个箱子一共用了多长时间?
胡:两个多小时。
岳:才两个多小时,怎么会这么快?
胡:因为在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也就是1937年的6月间,魏敦瑞怕日本人进城后,“北京人”放在协和医学院有危险,就让我先把化石用箱子装起来,我就装过一次箱了,箱子是我找新生代研究室的木工张寿山做的。装完箱后,就送到了美国花旗银行的保险库里。后来见协和医学院还算平静,又从美国花旗银行的保险库里取了回来,重新放到了协和医学院的B楼魏敦瑞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因为魏敦瑞不断研究,我也做模型,化石就从箱子里重新拿出来了,有时放回去也没有包装,想不到两个箱子后来又派上了用场。
岳:原来“北京人”化石装过两次箱,并且几年前就曾经转移过一次了。
胡:是的,正因为我装过一次箱,所以第二次装箱对我来说,就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情了。
岳:“北京人”装完箱后,您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胡:两个箱子装好后,我和吉延卿就找来一辆平板小轮车,然后分别将两个箱子运到了总务长博文的办公室。
协和医学院B楼底层解剖科办公室布局示意图(胡承志提供)
协和医学院B楼(作者摄)
岳:确实是您亲自将这两个箱子送到博文办公室的吗?胡:这么大的事还能说瞎话?这可不是乱说的事情,要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岳:送到博文办公室后,您和博文又是怎么交接的?
胡:两个箱子我并没有亲自交到博文手上。
岳:没交给博文?那您交给谁了?
胡:博文的一位女秘书。我们进去简单一说,她迎上来说博文交代过,她知道这事,说放这儿吧,我们就放那儿了。
岳:此人姓甚名谁?
胡:哎呀,现在记不清了。
岳:您在50年代的报告中说的是亲手交给博文了。
胡:当时我想是交给博文了,不过现在又一想,好像没有交给博文而是他办公室的一位秘书。
岳:您交给这个秘书时,办公室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胡:还有两个秘书,或者是职员。
岳:这两个人的名字知道吗?
胡:弄不清楚了,当时乱得很,谁还去想这些。
岳:您将箱子交给这位女秘书时,有没有签个字什么的呢?
胡:没有。
岳:这么大的事,您怎么没有亲自交到博文手上,交给他的秘书怎么也没留个字据什么的呢?
胡:我送箱子去博文办公室时,博文不在,或者是在,正要出门,打个照面就走了。再说,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在协和医学院就是个打杂的,根本没有人看得起你,就像现在中国人到了美国一样,或者说就像你们山东老家那个村的农民到了北京一样,根本没有人瞧得起你。既然人家不把你当回事,你还要自己“跳出来”,要立个什么字据。
再说,当时谁也不知道“北京人”后来会出事,所以也就没想那么多,也没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那么严重。一个人吃几碗干饭要心中有数,不知天高地厚是不能在世上生存的,在那种环境下,你让我装箱,我就装箱;让我送去,我就送去,这就行了,其他的事就不是我要过问的了。不过,装完箱后,我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把两个箱子里装的所有化石都列了一份清单,并在清单上写上A和B两个字,然后将这份清单交到了裴文中手上。
岳:你一说,我明白和理解了一点。这些伤心的事暂且打住,等以后再讨论,“北京人”后来的情况又是怎么发展的呢?
胡:听说博文将这两个箱子转移到了协和医学院F楼4号地下室的保险库里。因为大家知道协和医学院的保险库是一个最保险的地方,即使是失火了,保险柜也不会受到损伤。协和医学院所有的重要档案历来都存放在里面,孙中山在那里治病的案例现在还保存得好好的。不过,博文转移化石之时,我不在场,是后来听裴文中说的。就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的第二天,我见到了裴文中。他告诉我说,他碰到了王锡炽(南按:王锡炽为协和医学院附属医院的院长),王锡炽对他说,博文到办公室看见两个箱子后,当天就将那两个箱子亲自押送到了F楼4号地下室的保险库里。两个箱子在那儿只待了一夜,就又送走了。到底送到哪儿去了不知道,估计是送到美国公使馆去了。
岳:既然您是听裴文中说的,而裴文中又是听王锡炽说的,而王锡炽也没有亲自参与其事,那么用什么来证明,博文确实是把两个箱子从他的办公室押送到了保险库呢?博文有没有可能将箱子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呢?
胡:这个不太可能。因为还有一个叫常文学的人用小车帮博文将两个箱子推到保险库的,常是博文办公室的勤杂工,当时他并不知道里面是“北京人”,只是稀里糊涂地押送就是了。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为“北京人”丢失的事,常文学被日本宪兵给抓去了,一顿鞭子加老虎凳什么的伺候,常文学才从日本宪兵的审问和提示中知道,他那天送的东西是“北京人”头盖骨。所以说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北京人”的人并没有错。日本占领协和医学院后,我又听说博文被日本宪兵抓去审问时,也是这么讲的。
岳:可惜我们现在无法证明博文是这么讲的,而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也无法证实。
胡:因为当时与博文同时受审的还有美国公使馆的人,他们也被抓去了,知道博文是怎么说的。
岳:这个博文从日本宪兵队被放出来后,你问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胡:抗战胜利后,我见到过博文并问起过“北京人”的事,可我一提起新生代,一提起“北京人”,他就变得神经质,全身打哆嗦,我也就不便多问了。
岳:那么究竟有没有谁证明过那两个箱子确实是送到了美国公使馆,并和美国公使馆人员办了一些相关的手续?
胡: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不久我就逃走了,后面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岳:您逃走仅仅是出于个人的安全考虑呢,还是怕“北京人”的事受到牵连?
胡承志(左)向日本电视台记者讲述“北京人”装箱经过
胡:主要是怕“北京人”的事受到牵连。其实,日本人还没打进北平时,也就是说,我还在装箱的时候,就想着要逃走了。
岳:为什么您在那个时候就会想到要逃走呢?
胡:这“北京人”一装箱,就意味着要运走。如果真的运到了美国,日本人打进北平后,找不着“北京人”,又知道是我装的箱,肯定要找我的麻烦。要是“北京人”没有运到美国,途中被人劫走了或者搞丢了,日本人要找我,美国人也同样会找我,我怎么说得清楚。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之,先逃过日本人这一关。费了一些周折,我就跑到南京去了,在那儿提心吊胆地躲了整整三年。
岳:在这三年中,为什么日本人要找的人全都找到了,单单就没找着您呢?
胡: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自从我将两个装有“北京人”化石的箱子亲自送到协和医学院总务长博文办公室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北京人”化石。而有关“北京人”化石下落的情况,我就更不知道了。不只是我,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中国人知道了。
胡承志的回忆与早些年他亲自写就的“报告”内容基本相同,只是在具体细节上稍有出入。尽管这些不同点还有待进一步考证,但有一点是不会改变了。这就是,当装有“北京人”化石的两个箱子被胡承志送到博文的办公室后,或者说,当胡承志转身离开这间办公室后,就再也没有一个中国人知道它的踪迹了。
从此,“北京人”紧紧地攥在了美国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