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陵战址知多少(1 / 1)

如前所述,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中有一篇非常引人瞩目的《陈忌问垒》,记述的是陈忌与孙膑议论马陵战役之事,这篇文章对解开马陵之战许多争论不休的问题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简文说:

田忌问孙子曰:“……不禁,为之奈何?”孙子曰:“明将之问也。此者人之所过而不急也。此□之所以疾……志也。”田忌曰:“可得闻乎?”[孙子]曰:“可。用此者,所以应卒(猝)窘、处隘塞死地之中也,是吾所以取庞[子]而擒太子申也。”

田忌曰:“善。事已往而形不见。”孙子曰:“蒺藜者,所以当沟池也。车者,所以当垒也……”

若将这段对话译成白话文便是:

田忌问孙膑:“军队在野战的情况下应该怎样部署阵地呢?”孙膑答:“只有明智的将军才会提出这个问题。这是一般人容易忽略过去而不重视的问题。处理这个问题主要是,迅速地利用部队的武器装备结合地形情况恰当布置,并要注意鼓舞和激励斗志。”田忌问:“可以具体地讲给我听听吗?”孙膑说:“可以。这种方法是用来应付突然处于困境、险阻、死地之中的紧急情况的,这便是我之所以战胜庞涓、俘虏太子申的方法呵。”

战国形势图(公元前350年)

田忌说:“好呵!这件事已过去好多年了,当时布阵设垒的情形已看不见了。”孙膑说:“在临时野战的情况下,蒺藜可以当作沟堑和护城河来用,战车可以当作城墙来用……”

陈忌即田忌,司马迁记马陵之战时说“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认为齐军大将为田忌,但本篇却表明齐国大将军田忌并未参加马陵之战。因为他对马陵之战的具体部署很不了解,故而向孙膑请求说:“可得闻乎?”而孙膑的回答则是:“可。用此者,所以应猝窘、处隘塞死地之中也,是吾所以取庞[子]而擒太子申也。”这里的“吾”是孙膑自称,并不包括田忌。田忌又说“事已往而形不见”,则更表明田忌实在不了解马陵战场具体情形,故而恳切要求孙膑详细地讲给他听。

《陈忌问垒》虽用对话体,但若田忌参与马陵之战,又是主将,对战役部署定会十分清楚,如果他没有犯神经病或健忘症的话,不会再明知故问。当然,《史记》在叙说马陵之战的齐军主将时也是不相一致的,《魏世家》只言“孙子”,到《孙子吴起列传》时,则为“孙子、田忌”,明显多了一人。而《田完世家》又为“田忌、田婴将,孙子为师”;《六国年表》为“田忌、田婴、田朌将,孙子为师”。《田完世家》还专门叙述说,桂陵之战后,田忌因遭成侯邹忌陷害,“率其徒袭临淄,求成侯,不胜而奔”。到了马陵之战时,“宣王召田忌复故位”,又为主将。对此,历代史家早有争议,但因史料缺乏,皆为揣测之词,没有一个权威性的说法。从银雀山出土汉简《陈忌问垒》中可以看出,“宣王召田忌复故位”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当是司马迁记载之误,不足为信。那么,马陵之战齐军主将究竟是谁呢?从对史料的综合分析来看,当系田朌。司马贞《史记索隐》引《竹书纪年》云:“纪年二八年,与齐田朌战于马陵”;“纪年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伐我东鄙”。《竹书纪年》系晋代出土的魏国史书,成书时间早,史料可靠,该书记马陵之战齐军将领仅提田朌,足见其为齐国主将无疑。

根据银雀山汉简整理出版的《孙膑兵法》之《擒庞涓》篇

1975年文物出版社印制线装本《孙膑兵法》之《擒庞涓》

通过对新材料的研究基本可以肯定,《史记》中谈到田忌为将和直走大梁,显然是把发生于公元前353年齐魏桂陵之战的旧事弄到马陵之战的头上,因而出现了田忌为将的记载。特别需要提及的是,孙膑在对话中,那“应猝窘、处隘塞死地之中也”,显然表明是在仓促窘迫之中。那“是吾所以取庞[子]而擒太子申也”句,则表明被逼处于“隘塞死地”之中的是庞涓和太子申的兵马。“隘塞”多指山地之险要处,“死地”是《孙子兵法·九地》篇中的专用名词。孙子说,“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孙膑自行解说马陵之战战役的一句话,加上兵学家对“死地”的解释,则是对大名的元城马陵和山东莘县马陵等方位不具备作为战址条件的直接判定。

文白对照《史记》(2002年图文版)描述的马陵之战截图

为了更有把握,更准确地弄清马陵之战战址到底在何处的问题,根据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提供的最新线索,郯城县马陵山战址研究课题组,曾深入传说中的各个马陵战址做了实际调查,并得出了如下结论:

一、大名战址。此战址位于现在的河北省大名县县城东南二十五公里处的马陵村,该村原为三个自然村,现分为六个行政村,北部为东马陵、西马陵,南部为郭马陵、李马陵、刘马陵和姜马陵,均坐落在黄河故道的冲积地带。在东、西马陵二村之西,有一条南北走向冲沟,南起马颊河、北至束馆,长约3.5公里。整个冲沟地带呈网状,由许多弯弯曲曲的小沟交叉相连而成,小沟宽5—15米,深2.5—3.5米。沟谷地带内部有条小路,当地人称马陵道,又叫葫芦峪。这就是晋代末年徐广所谓的马陵之战的战址。

从当地地理条件看,大名县及其附近属平原地带,据马陵各村由流水冲击的沟谷暴露地层剖面考察分析,系黄河冲积后遗留的沙土堆积而成,土层厚达数十米,唯上部60—70厘米处可见零星明清时代的残砖。在沟谷地带的北端,束馆村西北十余里处,于4米下发掘出一座唐代墓葬(有墓志铭),据此分析,这里的地表形成较晚。很难根据此地形说这就是马陵古道,更难说那道深2.5—3.5米的沟是魏军及庞涓的中伏地点。但据课题组人员多次走访调查,此处与马陵之战有关的传说较少,据村民介绍,早年沟内长有一棵黄桑树,据说就是“庞涓死于此树之下”的那棵树。但从冲积层的形成判断,倘若有那棵树,也不知道埋在地面几米之下了。马陵村一位73岁的老人介绍,在束馆南街,曾有过一个孙膑祠堂,但没有听到孙、庞在此打过仗的传说,地下也从没有出土过战国时代的兵器或有关器物。大名县文保所所长任海荣曾介绍说,在大名县,现存较早的建筑是大名县城,始建于明代。马陵村大约始建于明末清初。

位于山东省聊城莘县的马陵之战遗址碑

二、莘县、范县、濮县、鄄城战址。有关马陵战址在鄄城或濮县的说法,最早出于东晋初年的虞喜,此地近代属山东管辖,后来濮县和相邻的范县均于1964年划归河南省,只有莘、鄄二县仍属山东。据今鄄城县文保所长吴道龙说,本县无马陵道地名、村名。所谓鄄城马陵,实指今莘县(黄河北岸)境内,其地在河南范县县城西南7.5公里处的马陵村,故该说亦可称为莘县说。此地属莘县大张乡,至今仍名马陵。在其东北3公里处,有一个叫作道口的村庄,当地人常把二地合称为马陵道。莘县人民政府于1984年将此地定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1990年立保护标志“马陵战场遗址”。但是从地理位置看,它位于古鄄城西北,与虞喜说的东北地址不合。当地的学者陈昆麟认为,虞喜的“东北”二字实乃西北之误。但《史记·魏世家》及《史记正义》注两次引虞喜《志林》,都作“濮州鄄城县东北六十余里有马陵”,可见并非字误。因而,课题组人员认为,莘县说和其最早的记载《志林》所记方位不相符合,其正确性不能不令人怀疑。

另据走访调查,这里的地形也和大名马陵一样,坐落于黄河故道冲积形成的较高的台地上。马陵村东北有一条通往道口的冲沟,大体上与大名马陵的冲沟相仿。据该村主任陈良宽说,建村时间是明洪武年间,在该村附近没有发现唐代以前的出土文物。据莘县文化局局长王合祥介绍,马陵村原属黄河故道,泥沙叠压很厚,大都在4—5米。馆藏的文物时代都较晚,目前没有发现一件战国时期的兵器。这个说法更加深了研究者对此地为马陵之战战址的怀疑。

三、新郑马陵冈战址。1984年,《中州今古》第6期发表了无名氏《马陵究竟在何处》的文章,该文称:马陵即今河南省中牟县西南边界的马陵冈。这个马陵冈为战国时韩地,属伏牛山余脉,沙丘、土岭起伏,逶迤连绵,宽十里,长四十五里,成西北、东南走向,俗称四十五里马陵冈,为中牟、新郑两县的自然交界。冈上有马陵道横断而过,既是古魏国通往韩国的大道,又是韩国京都“新郑”首当其冲的要塞。至今,马陵冈上仍有“孙膑庙”遗址,并留下不少孙庞斗智的传说……因而有人推断“历史上著名的马陵之战的马陵,应是今新郑、中牟之交的马陵冈一带”。

据调查考证,新郑、中牟之交确实有“马陵冈”,而且其大部归今天的中牟所辖。早在1983年秋末,当地学者毛广钦曾邀请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这里做了一次考古调查,1984年7月又带了邻近的谢庄、八冈、三官庙等三个乡的文化干部进行了一次文物普查,同时访问了当地群众,还拍了几张地形照片,所得结果与《马陵》一文所持观点并不一致。为此,毛广钦曾撰文说:马陵冈并没有四十五里长,十里宽,它实际的北端在今天的中牟张庄,南端在新郑刘店的北门外,全长不过二十余里,最宽处也不足一里。冈顶有一条明显的林荫小路,是中牟、新郑两县的自然界线,当地从未听说过有马陵道之名。该文所说的“孙膑庙”应为“孙子庙”,今天为一所小学所用,在文物普查中听说这里的庙碑已无下落,唯剩下不足一米见方的石刻镶嵌于东厢房的墙壁上,但字迹已模糊得无法辨认。孙子庙的位置是在野王、吴村、魏家三个村庄的中间,传说中的庞涓庙只有三间,在孙子庙的北边,由于当地人卑视庞涓,庞涓庙早为人们所拆。中牟是一个建制很久的古县,根据史载和考古材料,目前在当地还难以找出它是古代战场的可靠证据。

课题组人员在详细研究了以上几位作者的文章后,曾亲赴此地进行了调查,结合历史文献查考,发现此地在历史上曾经被称为马陵,只是此马陵非彼马陵罢了。

公元前369年,即魏惠王二年,韩懿侯二年,魏败韩于马陵。《史记》的《魏世家》《韩世家》都在这一年有记载。这场魏、韩两国间的战争,早于齐、魏马陵之战28年。乾隆《新郑县志》收有马龙甲的《马陵辩》一文,作者说:“马陵韩地,在今新郑县东30里,魏韩马陵、齐败魏马陵皆此地也。”马龙甲明确地指出了韩地有个马陵。课题组人员认为,此地近韩都,在大梁西南,孙膑不会选择距魏都大梁很近而又远离本国五六百里之处为战场而设伏。说魏韩之战战址在此地倒是可能的,因为它处在魏韩之间,但说魏齐之战发生在这里就不对了。

另据清乾隆十九年《中牟县志》记载:“马陵冈——在县治六十里许,绵亘五十余里,上有孙膑、庞涓二庙。”然而,又加曰:“按,孙膑杀庞涓于马陵在山东兖州府郯城县,今有马陵。涓事梁惠王为大将军,召膑至魏,刖其足。中牟属魏,故土祀之,因以马陵名冈,实非砍树白书之处也。”这个补充说得非常明白,可见前人早已否定了中牟是齐魏之战的古战场了,有些后人出于各自不同的目的,又翻腾出来并一口咬定这就是齐魏之战中的马陵,实为存心不良。

另据新郑县文保所负责人介绍,该县原卫生局局长马铭吾曾多次对本县的马陵冈战址进行实地考察,认定这里不具备齐魏马陵之战战场的条件。马陵之战的古战场究竟在哪里?曾数次实际勘察新郑马陵遗址,并长期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毛广钦表示:“尽管目前不少史学家倾向在今天的河北大名,但我认为《中牟县志》所指在山东郯城的可能性较大。”

四、郯城马陵山战址。根据课题组的查寻,最早记载郯城马陵山为齐魏马陵之战战址的是明万历十六年的《沂州志》。该志载:“齐战魏,孙子胜庞涓于此。”后来正儿八经的记载就是乾隆《中牟县志》等一些地方史志。自银雀山汉简发现及研究成果公布之后,1981年,《东岳论丛》第三期发表了郯城当地学者左牧的文章《马陵之战战址及起讫时间考》,首次以论文的形式将沉寂多年的马陵之战战址的问题抛出来,并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战址郯城说”。1985年,《中国史研究》第一期发表了河北省档案局学者王焕春《魏齐马陵之战在郯城马陵山》的长篇论文,该文以大量的史料、严谨的学术态度,对马陵之战的前因后果以及具体的战略步骤,做了较为详尽的论述。此文在学术界产生轰动效应的同时,也正式引发了马陵之战战址研究的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