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宾随使臣一路风尘仆仆来到魏国,首先拜见了权倾一时的大将军庞涓,并为对方的举荐表示感谢。对这次久别重逢的聚会,庞涓似乎并不热情,他一边打着哈哈应付,一边与这位新来的师兄做着面和心冷的交谈。孙宾见庞涓对鬼谷子及其弟子漠不关心,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一样,交谈变得越来越冷,最后孙宾无话找话地把自己临行前鬼谷子先生为其改名的事说了出来。庞涓一听,极其反感地说了一句“他娘的”,然后又补充道:“无事生非瞎扯淡,这老家伙真是老糊涂了!”算是对鬼谷子先生及这个改名事件的表态。
第二天一上班,孙宾就随使臣入朝谒见魏惠王,这魏惠王见孙宾长得眉清目秀、英俊潇洒,虽总体上看去没有庞涓魁梧健壮,一副牛气冲天的豪迈气概,但书生模样的外表下却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灵性与阳刚之气,让人既觉得亲切又有几分敬重。
尽管此时孙宾还是一个没有经受战争洗礼刚出道的书生,但魏惠王却已经把他当成英雄来看待了,并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恭敬姿态迎接他的到来。孙宾一看这魏惠王对待自己比对待他的亲儿子还亲,随着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滴答滴答地掉了下来。未等魏惠王发表演讲,孙宾边擦眼泪边开口道:“学生不过是个平凡小人,大王如此热情接待,实在是让我感激不尽……”说着便“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磕起头来。
“哎,话不能那样说。”魏惠王一摆手,开始演讲道:“前些日子听墨翟先生盛赞说,孙先生乃著名教育家鬼谷子大师的高足,还是兵学的开山鼻祖孙武的曾孙,独得孙武秘传兵学大法十三篇,并且对这套世之独一无二的兵学大法,已修炼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极致境界。寡人听后,兴奋不已,夜不能寐,欲一睹先生的真容为快。每日盼先生来魏,如同旱苗期盼甘霖,饥饿的乞丐渴望面包,无精打采的狸猫想呼唤一只老鼠玩带一点刺激的游戏。总之,今日算是终于见到了先生,可见我福分不浅,三生有幸。可以说,你的到来,是魏国的光荣,人民的骄傲,我谨代表魏国朝廷和人民对先生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魏惠王的一番讲演,再度将孙宾感动得泪流满面,一直伏地跪拜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下不能动弹了。
投奔魏国后的孙宾
庞涓在殿前看着这个演戏一样的场面,心中不怎么痛快,先是觉得这魏惠王有些过分虚伪和张扬,看起来讲得头头是道,其实全是装腔作势,胡言乱语。而更使他感到不痛快的是,突然听魏惠王说这孙宾得到了孙武子秘传的兵学大法十三篇,此前自己在鬼谷时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莫非鬼谷子那老东西还留了一手?看来不管是真是假,防着孙宾当是应该的。
当魏惠王宣告形同耍狗熊一样的接见完毕,并将受宠若惊的孙宾打发走之后,专门将相国与庞涓留下,商量孙宾的工作安排问题。按魏惠王的打算,让孙宾和庞涓共同执掌兵权,治理军队。这样做,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孙宾本人都是有利的。而庞涓对孙宾由于有了提防,过去的友情已然淡漠,心中产生了一种陌生、隔阂、愤怒甚至敌视。作为一名战术理论家与战略家的庞涓,对魏惠王做出的让孙宾同自己分掌兵权,并借以对自己实施牵制的策略,早已制定出了应对方略。按庞涓的打算,到嘴的肥肉绝不能吐出来,哪怕是一点点,也是不允许的。庞涓按预先制定的方案从容地答道:“我和孙宾本是同窗好友,又是结拜兄弟,他的能力不在我之下,我怎能因为自己先到魏国,就让他这个晚来的做自己的副手呢?这样做岂不让人笑我心地狭小,不能让贤?但如果现在就让孙宾来当这个总司令,毕竟他是一个刚走出鬼谷不久,只知纸上谈兵而无实际工作经验的书生,加之对魏军情况不熟,没有实战经验,一旦哪一天发生战争,他恐怕很难指挥调动军队。依我之见,先给孙宾弄个客卿,也就是说顾问的名分,他可在军中帮着做些出出主意之类的事,顺便搞些群众性调研,写几篇学术论文,或者著书立说,待时间长了,他的工作经验丰富之后,臣自愿把这将军之位让于他,我做他的副手,这样安排大王以为如何?”
庞涓的一番言论听起来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又无可挑剔,很难找到理由拒绝。过了好长一阵,魏惠王才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就先这么办吧。”一场即将成为事实的重大人事变动和权力的再分配,就这样在庞涓摆出的战略退却的政治姿态下,兵不血刃、无声无息地消解了。孙宾被巧妙地排除在权力圈之外,庞涓以全胜赢得了第一个回合的交锋。
怀着崇高远大的理想,兴冲冲地来到魏国的孙宾,此时成了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尽管觉得有些晦气和不尽如人意,且与自己来时的理想相差甚远,但魏惠王和庞涓都曾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安排,待以后还有大任委托,于是孙宾也就心安理得地住在魏国。
几个月后的一天,魏惠王要到共和国卫队营区视察,特地点名要孙宾陪同。孙宾不敢怠慢,急忙跑到魏惠王跟前又是牵马,又是赶车,同总司令庞涓等大队人马,一起呼呼隆隆来到城外的校场,准备检阅早已在那里列队等候的队伍。魏惠王望了一眼面前的孙宾和陪同的庞涓,突然想起当初墨翟先生对孙、庞二人的评价,一时兴趣大发,令庞涓亲自指挥部队操练,自己率群臣及孙宾等观看。待演练快要结束时,魏惠王有意让孙宾发表对这支部队的军容风纪及战斗力等有关情况的看法。孙宾知道这支被检阅的部队是庞涓专门训练并特别看重的王牌精锐,就自己目前的身份,以及与庞涓的特殊关系,当然不便多言。于是推托自己才疏学浅,不能信口雌黄云云。但这位魏惠王却非要孙宾做一评论,并且要以国家利益为重,私人情谊为轻,一定要指出问题的要害和实质,以便进一步提高和改进,等等。孙宾见推托不过,便按自己的看法对部队的素质、军纪、精神风貌、战斗力的强弱等优点和不足都做了切中要害的点评,魏惠王听着,不住地点头称是。当点评结束后,魏惠王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道:“看来墨翟老先生未欺我也!”
当检阅结束后,孙宾在魏惠王面前点评军队得失的情况,庞涓通过派出的耳目很快得知,并隐隐感到一种潜在的危机已经来临。而在这场危机到来之后,又少不了一场维系着个人政治命运的搏杀。令庞涓有些措手不及的是,这个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三天之后,魏惠王撇开庞涓,在单独和相国密议后,任命孙宾为军师,位列庞涓之后,分管整个部队的训练与作战工作。与此同时,免除庞涓的总参谋长之职。当委任状下达后,魏惠王专门找庞涓谈话,令其尽快和孙宾交接工作,并以国家大业为重,切切实实地把部分权力交出来,以让孙宾负起他应负的责任,为国效力。庞涓听了,尽管觉得事出突然,但也有了一点心理准备,便点头答应,表示一定好好配合,二人今后还要团结奋斗、精诚合作等等,说得魏惠王直点头夸赞。
很显然,魏惠王这种迫不及待地下达任命状的做法,已经说明他对自己产生了戒备之心,而这一切的源头与孙宾在校场阅兵时所做的评论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是孙宾对检阅部队的一番贬损,才使自己的形象受到损害,地位发生了动摇。与此相反的是,孙宾则凭借这次机会,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力。“好吧,既然你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了,以后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剑既然已经出鞘,就很难不带血而还!”庞涓在其住地,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不住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恨。同时,也在琢磨着教训孙宾的妙计。
有一天,庞涓派人邀请孙宾到自己府上吃酒,孙宾自是兴致勃勃地赴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庞涓关切地问道:“师兄,你的家人和其他宗族的人都在齐国生活,如今你已是大魏国堂堂军师,怎么不派人把他们都接来,同享荣华富贵呢?”
这一问,使孙宾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禁不住垂下泪说道:“我十三岁父母双亡,兄弟离散,靠给人放牛艰难度日。再后来浪迹天涯,四处寻求活路,多亏中途遇到师弟,共同赴鬼谷跟先生学艺六年余。后来又蒙师弟引见,来到魏国效力。自离开故乡到现在,屈指算来已有八年,离散的两个兄弟是死是活尚不明了,哪里还有什么宗族可接呢?”
“那你就不怀念故乡,不想去祭扫祖先的坟墓吗?”庞涓关切地问道。
孙宾抬起蒙眬的泪眼,极其动情地说道:“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怎能忘了本呢?记得离开鬼谷时,师傅给我占过一卦,说我成就功业之地不在魏而在齐,如今我在这里弄了个副总司令,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功业。来,干!”孙宾结结巴巴地说着,将一杯酒“咕咚”地灌进肚中,紧接着“扑腾”一声醉倒在桌下,人事不省。
两个月之后,孙宾刚从军营回到住地,就听手下人报告说有两个齐地汉子找上门来求见,说有要事相告。孙宾接见后,来人一个自称姓贾名帽,一个自称姓魏名烈,临淄人氏,这次来魏国主要是做买卖,顺便来此拜望,并有书信代转。
孙宾接过来信打开观看,写信人是齐国大将军田忌,自称和孙宾是本家兄弟,尽管二人此前并不相识,但田忌从朋友处早已闻知孙宾大名,并知孙宾乃当今世界级大腕儿鬼谷子先生的高足,现正为魏惠王效力。田忌来信的目的主要是请求双方加强联系,并希望孙宾常回故乡看看。按田忌的介绍,现在的齐国最高领导人是齐威王,其人心怀大志,有吞并四海八荒、统一中原、称霸天下之雄心。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齐威王下令招贤纳士,只要是有志报国并有一定能力的人才,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朝廷方面采取量才录用、人尽其才的原则,合理妥善地安排座次。对于这一点,齐威王已放出口风,如果孙宾乐意归齐,将会受到隆重的对待,希望孙宾权衡利弊得失,早日踏上故土,为国尽忠云云。
孙宾打量了一下来人,再看看书信,觉得形迹可疑,但又一时找不出大的破绽,嘴里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让手下人去招待他们。来人一看对方要下逐客令,急忙上前要求孙宾给写个回信,这样方可回去交差。孙宾见一时难以脱身,便未加思考写了几行文字。其中大意是:弟现在在魏国效力,心情尚愉快,事业刚刚开始,不宜过早跳槽,待有机会定回故乡拜望并当面请教云云。
二人索了回信,称自己还有事要办,不能在此久留,说着出了大门溜之乎也。
溜出来的二人在街上胡乱转了几圈,见后面无人盯睄,便径直走进庞府,将孙宾的书信交给了庞涓。原来这贾帽、魏烈二人乃是真正的假冒伪劣产品,是庞涓控制下的魏国特务,刚才的行动就是受庞涓秘密指使的。二人呈给孙宾的书信完全出自庞涓的一手策划。田忌确实是齐国的大将军,但信则是假托,而得到的回信却是孙宾亲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而此时这场戏才算刚刚拉开帷幕。
庞涓很快找来几位心腹谋士,将孙宾的书信做了分析后,由一位善书之士模仿孙宾的字迹及语气,重新进行了伪造。其大概内容是:
田将军,书信来往几次,有了更多的了解与沟通,字里行间透出您及齐王的诚意。今日实不相瞒,弟在魏国为官,实属权宜之计,并无久居此位之心,虽身在魏境,而心却日夜思念故国故土,如齐王不嫌本人才疏学浅,弟愿为齐王及齐国鼎盛大业效犬马之劳。只因事关重大,须谨慎行事,从长计议,待时机成熟,方可从容脱身。在我弃魏奔齐之前,弟尽量搜集魏国诸方面之情报,以待来日入齐时,作为见面的礼物献给圣明的国君齐王。
当一切准备停当,庞涓根据此前拟定的行动方案,带着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来到宫中面见魏惠王。待屏退左右,庞涓将伪造的书信呈送上去,并诚惶诚恐地跪拜道:“微臣不但有罪,且罪该万死。臣当初举荐孙宾,只顾同窗之情,而没有从国家的根本利益这个方面多加考虑,从而导致了严重后果,差点让孙宾谋反成功。多亏我王有福,魏国有幸,得以及时识破孙宾背魏向齐之心,抓住了他暗通齐国、图谋造反的罪证。现将孙宾的书信呈上,请大王圣裁!”
魏惠王看着书信,脸色骤变,猛地抬起头,瞪着惊恐、迷惑的眼睛大声问道:“这是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
庞涓极其肯定地说道:“是真的,孙宾通齐之事是铁板钉钉。”庞涓说着,突然一挥手,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喊道:“带证人。”随着话音落地,只见几名卫士押着被五花大绑的贾帽、魏烈自殿外走了进来。
“这就是专为孙宾秘密传递情报的齐国密探,这二人秘密从事间谍活动。他们在齐魏之间来往频繁,活动猖獗,在近半年来和孙宾接上头后,更是频频活动。尽管他们的每次行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但鉴于抓获的时机不够成熟,证据不够充分,同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我一直未采取行动。直到他们这次携带孙宾的秘信欲潜逃出境,才被我方侦察人员秘密逮捕,现押解而来,听候大王发落。”庞涓面对自己被绑的两个心腹,简明扼要地对魏惠王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惠王望着殿前正跪地求饶的贾帽、魏烈,涨红着脸,嘴里恨恨地哼了一声道:“看来是人赃俱获呵。好一个孙宾,我不负你,你却要负我,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难知心呵。看上去挺老实忠厚的一个人,竟谋起反来了,真是狗胆包天,这还了得。”魏惠王一边骂着,一边扭着身子在殿中来回踱步,心中焦躁不安,又四顾茫然。
庞涓先是命人将贾帽、魏烈二人押出宫殿,然后趁热打铁,相机进言道:“这孙宾的曾祖父孙武,本是齐国人,但他却跑到吴国闹起了革命,造起反来。后受招安,投降归顺吴国朝廷。归顺后的孙武并不老实,他和伍子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里通外国,企图阴谋叛乱,联齐灭吴。但未等成气候就东窗事发,伍子胥被吴王在朝廷之上当场弄死,孙武趁乱流窜到穹窿山潜伏起来,最后又流亡齐国,并在齐地企图为当朝政权出谋划策。但当朝权贵没有理睬,最后这个孙武老死于山野乡村。如今孙宾完全继承了孙武的衣钵,虽身在魏国,而脑子里装着的却是他的故乡齐国。就我所了解的孙宾其人,投机取巧、卖国求荣是他生活的主旋律,也是他的本性使然。大王对孙宾极其看重并爱护有加,在寸功未立的情况下,就力排众议,大加提拔。本指望让其为魏国效力,想不到他竟恩将仇报,背地捣鬼,甘愿充当齐国潜伏在魏国的奸细,进行颠覆活动。按照我国法律,谋反乃天下头等逆天大罪,罪在不赦。除了砍头之外还要满门抄斩,祸灭九族。孙宾之罪,足可以将脑袋拿下十次,而且是死有余辜。现在大王已人赃俱获,如何处置,请大王圣裁。”“都到了这份田地,还留他干啥?立即给我拿下!”魏惠王刚听完庞涓的演讲,迫不及待地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
庞涓一看眼前这老家伙借着怒气下达了“杀无赦”的命令,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头脑一热,禁不住放声高呼:“君主圣明,微臣照办!”
庞涓这一声有些异样的喊叫,将正沉浸在愤怒之中的魏惠王吓了一跳,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这庞总怎么有点神经兮兮的,那么着急地要把孙宾处死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想到这里,魏惠王被心中的怒火烧得有些晕头转向的脑子立即清醒了许多,他蓦然意识到这其中必有文章,便灵机一动,立即喝令庞涓站住,并改口道:“按说孙宾是应该处死,不过刚才我考虑了一下,我们毕竟对外宣称不惜一切招贤纳士,对招来的人才太过分了,是不是会造成不良影响?再说孙宾的罪状,我看未必如你说的那么严重。即使有罪,我看也是罪不该死,还是不杀为好。”
庞涓一看已成定局的事情又要泡汤,暗想这老家伙看来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他急忙争辩道:“现在孙宾内外勾结、图谋造反的人证、物证俱在,怎么就算不得严重?那么您认为什么罪比谋反罪对国家安危来说还严重?这个孙宾在军事方面的才智绝不在我庞涓之下,如果此次不给予严惩,让他乘隙逃到齐国,齐必拜之为大将军,并由此成为我魏国的劲敌。到了那时,魏惠王将悔之晚矣!”
“这个……这个……”魏惠王面对庞涓的抗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吭哧了半天,最后选一个折中的方案说道:“我看这事就由你去办吧,只要不杀他,其他任由你处置。这样面对舆论我们就不被动,也有回旋腾挪的余地了。”
庞涓听罢,觉得也只能这样了,便极其干脆地回答道:“大王圣明,这个裁决既能显示大王开阔的胸襟,又能兼顾大魏律法的尊严,还能堵住那些不怀好意的舆论的攻击,真可谓一箭三雕。”庞涓说着,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表示赞叹,直捧得魏惠王怒气全消,并扬扬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