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大迁徙(1 / 1)

针对陈显丹的这一说法,四川大学教授林向明确指出,三星堆古城既不是毁于杜宇攻击的战火,亦不是终结于援周伐商的事件,而是毁于一场特大洪水的侵袭。就在1986年的那次著名的多方联合发掘中,在三星堆的北面、古城内建筑群之间,考古人员发掘出一条壕沟。经林向测量,沟内的文化层堆积超过2.5米,根据土色土质共划分为十六层。后来经碳14测定,文化层的最早年代距今约四千八百年左右,其探方的剖面几乎构成了川西平原近五千年来的世纪标尺。

林向(右)与学生在三星堆发掘现场考察

三星堆遗址第三区坑位图,中间为考古人员留出的关键柱,柱上可见洪水导致的淤土堆积(林向摄)

就在考古人员正在发掘的某一天,四川省水利研究所的几名工程师特地来工地参观考察。当他们站在壕沟边听完林向的介绍后,面对发掘后特意留下作为研究之用的巨大“关键柱”久久审视不去。在这根“关键柱”的剖面上,可以看到整体为十六层的文化堆积中,第七层是个明显的分界层。这是厚约20-50厘米的洪水淤泥层,顶面呈水平状,底面则随第八层的顶面形状而倾斜,呈凹凸不平状。发掘时,考古人员清楚地观察到这一淤泥层在壕沟及其周围存在,颜色为青黑色,纯净而几乎没有什么包含物,只是在底部发现过一柄长24厘米的柳叶形铜剑。在这一层之上,1-6层分别是现代耕土层到东周层。下面的8-16层,根据地层叠压与陶器形态分析,可分为四期:

第一期,时代相当于新石器时代晚期。

第二期,时代相当于夏、商之际。

第三期,出土一组有特色的陶器,如小平底罐、鸟头把勺、高柄豆形器、杜鹃、绵羊等,还有一个被反缚的无头石人像,相当于商代中期。

第四期,富有特征性的文化发展到鼎盛,相当于殷末周初。建筑遗址分属于第三、四期,整个漫长的文化堆积看上去在第七层突然产生了断裂。

金堂县与三星堆位置平面示意图

由此可以看出,这根“关键柱”的剖面所透露出的文化堆积突然中断的信息,可能与不可抗拒的特大洪水有关。对此,林向专门与前来参观考察的水利专家就这一问题进行了讨论。按水利专家的说法,成都平原的东北部属于沱江水系,东向穿越龙泉山的金堂峡,峡谷长12公里,最狭处不到150米。而平原西部,水系的上游素有“西蜀天漏”之称,雨量集中在夏秋季节。每当暴雨成灾,东向穿峡的径流量可大于三千立方米。所以,至今峡口的金堂县常发生水灾。加以金堂峡常有壅塞的危险,两岸山岩属于侏罗纪蓬莱镇砂岩与泥岩石层,最易风化崩坍,又恰有一条东向的断裂带通过,存在着每千年发生一次大于五级地震的危险性,更加大了水道堵塞的可能。一旦金堂峡被阻,就可使广汉、德阳、新都一带低洼处成为洪涝泽国。

从文献记载看,古代蜀国确有自己的洪水传说,同时由于水的原因而发生了政变,并导致了改朝换代,甚至迁徙都城的重大事件的发生。杜宇时代就发生过一次特大洪水,并有了“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开明王自梦郭移,乃徙治成都”等记载。尽管常璩等人对这种包含真实历史内核的神话传说往往加以改篡,但至少可以从中看到三个方面的事实:一、杜宇时洪灾极为酷烈,《蜀王本纪》说“若尧之洪水”,民不能“陆处”。二、因灾而变,改朝换代,开明乃荆人鳖灵,等于是“异族王蜀”。三、杜宇下台是被迫的,蜀人才会悲子鹃。过去,史家总说蜀史可信成分不多,今见这根“关键柱”,可作为一件历史史实来证明文献记载并非空穴来风,事实胜过了雄辩。

按林向的研究成果推断,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大量青铜鸟头,勾喙的鸟头与杜鹃的形象相同,还出土了一件陶塑展翅的杜鹃鸟。这一连串的现象并非偶然。结合那根“关键柱”所透露的远古信息,可以这样认为:三星堆古城的最后放弃不是发生在鱼凫时代,而是晚于鱼凫的杜宇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代表古蜀文明权力中心的三星堆古城被洪灾所困。当杜宇王所属的四方部族领地被洪水淹没,村寨被冲垮,三星堆古城在洪水的冲击浸泡下,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时,不得不率领举国民众弃城出逃。其后,古蜀国的这个权力中心都邑,便转移到成都市区的金沙遗址中去了。

按照林向的说法,三星堆古城最后的场景应是这样的: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连续不断的暴雨仍在不住地下着。这场雨对三星堆古城的老国王杜宇与统治之下的四方族人而言,是一场末日之灾。夜里,杜宇躺在宫中那潮湿的床榻上,听着洪水在城墙外面不断拍打撞击的声音,心中充满了焦虑与不安。这种声音越来越壮阔响亮,越来越令人心慌意乱、胆战心寒。直觉告诉他,岷江上游的狂涛巨澜正以万钧雷霆之势向三星堆古城冲压而来。这一夜,杜宇几次披衣坐起,来到大殿门口,望着漆黑的雨幕不时闪过耀目的电光和随之爆出的隆隆雷声,他在心中不住地祈祷和哀叹。

翌日清晨,老态龙钟的杜宇在近臣的服侍陪伴下,忧心忡忡地登上了城楼。就在登城的过程中,他感觉原本坚实的城墙此时已经像浸泡在水里的蛋糕一样有些酥软了。惊恐中他不禁问道:“上个月我们祭祀过几次天神、雨神和水神了?”

负责国家祭祀仪式的大臣立即上前躬身禀报:“我们一共祭祀十几次了。前一段每三天祭祀一次,这几天改为每日一次。”

杜宇听罢,将那老眼昏花的眼睛转向城外,望着在雨水泥泞中挑筐搭担、四散奔逃的草民百姓,又望望城内四处涌动的水流和一个个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精神即将崩溃的纷乱的人潮,又绝望地垂下了头。刚才答话的那位臣僚看到主子一副忧郁沉重的表情,心中泛起了一股酸楚,感到了面临局势的危难与自己责任的重大。他忙凑上前来既表现自己又推卸责任地说道:“依臣之见,这些太庙里的神灵好像一点也不中用了,是不是被娇宠坏了,或者是中什么邪了,在我们急需他鼎力相助时,他们却像死的一样,一点表示都没有,索性给点颜色瞧瞧,看它们还敢不敢发邪?”

“不许胡说!”杜宇用沙哑的语调打断了这位臣僚的话,停顿片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对陪同的众臣僚们说道:“走,大家一起到太庙去看看这些个神灵到底是咋了。”言毕,在群臣的簇拥下,走下城楼的瞭望台,向城内的太庙走去。太庙那高大的殿堂里,香烟缭绕,雾气迷蒙。只见一尊尊、一排排、一列列由青铜铸成,神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神偶、神物和由各种玉器组成的祭品,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不同的位置,呈现出一派众神荟萃的天国境界。

老杜宇先是在群神面前跪拜、祈祷了一番,然后起身围着庙堂转了一圈,心怀怨恨与愤懑之情暗暗想道,眼看我的蜀国就要国破家亡了,这些神偶一点救援的表示都没有,看来确乎是不甚灵验了,还是赶紧想别的办法自救吧。

回到宫殿之后,寻找新的居住地和迁都的想法终于被杜宇提了出来。众臣僚在表示全力拥护的同时,认为应迁往成都平原的腹心地带,而不应该再回到平原西北边祖先们住居的山地里去了。假如再回到那里,对于已经熟悉了平原农耕生活的部族来说,无疑将面临更多、更大的灾难。杜宇听罢,表示赞同,遂吩咐臣僚速派人到成都腹地去联系其他部落,寻找新的居住地,并令全城的官员和百姓做好大搬迁的准备。

洪水依然没有退去的迹象,而且来势更加凶猛。在越来越混乱危急、诸事纷杂的局势中,主持搬迁的大臣向杜宇禀报道:“那些用于祭祀的国家礼器是否全都带走?”杜宇蹙着眉头想了想说:“带走一点象征性的神物就可以了,其余的留下。在我们撤出这座城之前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把这些不中用的偶像烧掉。”众臣僚对老国王的话语,纷纷表示理解与赞同。是呵,即使是再伟大的神灵,也要为天下苍生服务。如果不为天下苍生服务,将不再被认作神灵。

这天上午,折腾了十几个昼夜的狂风暴雨,总算有了短暂的停歇。笼罩在滚滚乌云中的三星堆古城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是又一场更大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预兆,这片刻的安宁根本无法阻拦城外的洪水以更凶、更猛、更快的速度和更为浩大的流量涌向这座已岌岌可危的古城。

就在这个危机四伏灾难临头的空隙里,一场特殊的祭祀在满城哀怨与愤怒的目光中悄然开始了。在一块高高的台地上,一头头无法带走的战象和牛羊等牲畜被宰杀,以慰劳全城的将士和有功的官员。一件件青铜神偶和玉石礼器,被从太庙里搬出,一堆堆散发着潮湿与霉味的木柴被架了起来。大火终于点燃了,呈麻花状的滚滚浓烟伴随着霉烂的气味冲天而起,径直插入低低悬垂着的铅灰色云层。古城的上空,不祥的大鸟扑扇着黑色的翅膀在天地间低低盘旋,不时发出一阵阵恐怖凄厉的哀鸣。火堆旁的台地上,两个宽大的土坑在苦力们挥汗如雨的抢挖中很快完成。烈烈火光映照下,土坑外的武士们在如狼似虎地吞吃了烤熟的大象、牛羊之后,开始举起铜锤、铜刀、铜棍、石头等一切可用以撞击与切割、分裂的工具,狠狠地打砸和焚烧着从太庙里搬来的各种青铜礼器。平日里躲在太庙高高的殿堂之上,养尊处优的神偶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却神通顿失,束手无策,一个个缄默不语,任凭众武士们的刀劈、锤砸与焚烧。

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龙形饰摹图

砸烂焚毁的祭祀器物

青铜龙形饰残片摹图

三星堆出土的被焚毁的青铜人头像

几天之后,滔天洪水挟带着滚滚巨浪动地而来,在江河震**,山呼海啸中,汹涌澎湃的浪头在声若巨雷的奔腾声中撞开了高大坚固的城门,折断了城中高大的旗杆,席卷**平了城中的大街小巷、殿宇茅舍。瞬间,三星堆古城变成了一片泽国,水中漂浮着屋顶的茅草和婴儿的衣衫……

三千多年之后,考古人员在三星堆遗址,发现了这次特殊祭祀留下的两个土坑,以及壕沟中那一层青黑色的沙砾淤泥。

又过了十几年,在成都平原腹心地带,发现了杜宇王朝自三星堆迁徙之后,建造的另一座新的都城——金沙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