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神坛还是帽子(1 / 1)

除了青铜大立人和青铜神树之外,还有一件堪称神品的器物,这就是同样出自二号坑的神坛。这个被考古人员称为神坛的器物共有三件,可惜均残损过重,一直处在断断续续的修复之中。所幸的是,其中一件残件虽然有一半已被毁无存,另一半被烧变形,但经杨晓邬用尽平生所学,四面查寻,八方拼对,穷几十年文物修复之功力,总算对其中的一件弄出了原形的基本结构。整件器物残高53.3厘米,由兽形座、立人座、山形座和屋顶建筑四部分组成。其文化内涵和在艺术上的成就,可谓博大精深,魅力无穷,罕有其匹,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为古蜀国的宗教祭祀活动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实物资料。

出土的神坛摹图

从研究的角度对这件神秘器物进行解剖划分,整个神坛从底部到上部可看作由三个层面组成:

第一层,是圆座及两头怪兽。这怪兽的造型实在有些奇异诡谲,匪夷所思,考古学家们竟一时无法给它取一个适当的名字。这件器物比较显著的特点是蹄足、象鼻、兽耳,就像后世传说中的“麒麟”一样,是混合多种动物特征复合而成的一种神物。

第二层,即中间一层,是圆座及立人。圆座放在两头怪兽的头角和尾尖上,圆座之上围站四人,面向外,头戴冠,冠沿有一周图符,这种符号引起了许多考古学家的重视。在距今四千多年前的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的彩陶上,就有与此相似或相近的“雷纹”形符号。据有些学者说,这种符号是由“十”字符号演变而来的。但也有学者认为不是“雷纹”而是“太阳纹”,这种符号最早出现于何时、何地尚不明确。所见的四个立人身穿短袖对襟衣裳,上下左右各有两组火纹,腿部又有眼睛图像,当系文身标志,头顶又有戴冠的侧面人像。若仔细观察,可发现立人手中抱握的杖状物上端已残断,下端有分叉,究竟属于什么器物很难分辨。既像树枝,更像龙蛇。据学者樊一神坛中层摹图说,作为龙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下端的分叉处或许是龙蛇的羽翅,但上端已残毁,没法进一步证实,空留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神坛中层摹图

神坛底层摹图

神坛上层摹图

第三层,即最上一层,先是山形座,呈四山相连状。再上面呈方斗形,顶部残缺,似为一座建筑物而缺了屋顶,有学者将其称作“盝顶式建筑”。顶部四角饰有立鸟,方斗上额正中铸有造型极其怪异的人首鸟身像。这个形象和青铜神树上的人首鸟身像相同,当是主神的形象。古蜀先民的宇宙观念及主神崇拜观念,在这件神坛上得到了充分体现。方斗的中间部分镂空,铸有一排大小、造型均相同的跪坐人像,每面五位,共二十位。这当又是一组神灵的形象。相对中心位置的主神而言,应该算是次神,或者如同阎王爷与小鬼,局长与各部门的科长、班长与战士之间的关系。跪坐人两手呈抱握姿势,跪于下槛上,手呈执握状,似拿有什么物体,有可能是璋之类的礼器,也可能什么也没拿,故意摆出这副姿势,以完成某种祭祀仪式。这件横空出世的绝代神品,构思奇特、神异诡秘,令人产生了无尽的遐想。

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帛画摹图

据三星堆早期的发掘者与主持人赵殿增说,这件器物之所以被定名为“神坛”,主要是它将人、山、鸟、兽等组合在一起,表现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意图观念,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天地人神关系的认识,因而在宗教祭祀活动中具有某种祭坛的性质。具体说来,可用以下五个方面来加以概括:

第一,它表现出三星堆古人对天、地、人三者关系的认识。神坛中层的一组立人像,所表现的是人间地界。人头顶大山之上的盝顶建筑,所代表的应该是天上的神界。最下层的怪兽,则是用来表示地下鬼怪的境界。这说明古蜀人已经有了关于“三界”的观念。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非衣”上,有对“三界”情景的生动描绘。如果将神坛与长沙马王堆汉墓中的那幅著名的帛画进行比较,就不难看出,帛画明显分为三层,表现的是天国、人间、地界,即天、地、人三界之中的情形。根据这个情形就可认为神坛下层的怪兽代表的是地界,它们用头尾顶起大地,就像帛画下层的神怪托举着大地一样。神坛中层持杖状物的人物代表人间,四人环围站立,表情庄严肃穆,做拜祭状。帛画中层的人物同样是打躬作揖,一副恭敬虔诚的样子,还有人跪拜在地,也是一派虔诚姿态。神坛上层人物头顶的山连同山顶的建筑及人物、动物等代表的是神域天界。神山顶上天宫最中心的位置是人首鸟身像,其显赫的地位无疑象征着它是一位主神,周围是凤鸟群翔,众神膜拜。帛画上层亦是一派天国模样,最中心的位置是人首蛇身(龙身)像,无疑也是表现的一位主神,周围是日、月和飞腾的奇禽怪兽。

从细致比较中可以看出,三星堆青铜神坛与马王堆汉代帛画所表现的内容颇为相似。如果说帛画的三界说能够确立,则青铜神坛的三界说自然也能确立。特别是二者的中心位置分别表现的是人首鸟身神祇和人首蛇身神祇这点,极具参照意义。三星堆神坛的时代比马王堆汉代帛画的时代至少要早一千年左右,可见古代中国人的三界观形成之早,而且还是以青铜铸造的立体的实物形态来予以表现的,两者之间可能有某种内在的文化联系。这件罕见的国宝对探索古代中国人的神话宇宙观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其深刻的内涵让观者无不为之惊叹叫绝。

第二,在代表天上神界的盝顶建筑的正中上方,是一只人首鸟身的神鸟。从它的位置、造型、特征可以看出,这是神坛上的主神,处于被祭祀的地位。三星堆古国先民正是以鸟为主要图腾的。从金杖上鱼、鸟、国王头像共存等情况分析,这种鸟可能就是古蜀历史传说中的“鱼凫”。它既是氏族的图腾标志,又是民族的称谓,也是一代蜀王和王朝的称号。由此可以推断,三星堆古城繁荣时期的主人可能就是鱼凫氏蜀人。

第三,神坛中层的四个立人像,连接在上层的神山和下层的怪兽之间,身穿华衣,手捧祭器,既说明他们是人而不是被祭祀的神,又反映出他们是联系着天和地、沟通人与神之间的特殊的人群,是一种半人半神的巫祝或祭师。跪坐在拜台上的一排小人像,复原后总数为二十个,他们也是祭祀者。这种情景进一步证明,祭祀坑中出土的与这些人像形象姿态相仿的大大小小的立人像、跪人像、人头像,都是巫祝或祭师,是三星堆文化兴盛时期祭祀活动的组织者和实践者,进而成为以神权为主要特征的古国的统治者。

第四,在神坛中四个立人像的头顶正中,生出弯钩状的饰物,很像是一缕云烟。上面的侧面人面像,则像是祭祀坑所出的“人面具”,即三星堆古人信仰崇拜的最重要的神灵之一、祖先神蚕丛的象征。这是否说明参加祭祀活动的巫师正在产生理念上的“升华”,逐渐由人变成神,或是正在与神灵相互沟通,用这种“灵魂出壳”式的艺术手法以表现人与神的关系?这一形式除了体现三星堆先民们那超凡脱俗的艺术创造力之外,同时对考古学家们普遍认为的立人像、跪人像、人头像都属于巫祝或祭师,而人面具为神像的推论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第五,三星堆遗址特别是祭祀坑中出土的文物与宗教祭祀活动有关,这已经成为大多数研究者的共识,并成为不争的事实。但就这座神坛而言,当是不可多得的形象资料。它可能表现了一个完整的祭祀场面或观念,而世人的认知程度还只是它博大精深的神秘内涵的一个很小的部分。即使是这一小部分也不见得完全正确,应该还有更多更奇妙的含义未能认识。因此,这件神坛和同坑出土的“祭祀图玉边璋”等器物一样,仍然期待着高水平的学者继续深入研究,以获取更大的成果,让现代人类更加贴近古蜀人的心房,走进他们那跳**的心灵深处,从而触摸到那鲜活历史的真实。

对于赵殿增提出的这几个推论,有为数不少的学者表示认可,或者认为至少有些道理。但也有学者不以为然,并提出了大相径庭的观点,如广汉学者刘少匆认为,这件神秘的青铜器压根儿就不是赵殿增、沈仲常、陈德安、陈显丹、樊一诸人所说的什么玄之又玄的神坛,只不过是一顶帽子而已。

按照刘少匆的说法:坛者,土筑之台也。凡用于祭祀的曰祭坛,用于教学的曰杏坛,引申之,文人活动场所叫文坛,政治家驰骋之地叫政坛,坛的意思随着社会的不断进化而变得抽象起来。就祭坛而言,早在远古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出现,如浙江余杭瑶山良渚文化时代的祭坛遗迹,已被考古发现所证实。夏代的祭坛是什么样子,到现在仍不知其所以然。但《国语·鲁语上》却记载有哪一部分人可以列入祀典的记载。商代的祭祀繁多,是人祭牲祭的鼎盛期,甲骨文中有详细记述。江苏铜山丘湾发掘的一处商代祭祀遗址,中间是以大石作为祭坛,周围置奴隶和狗,即《淮南子·齐俗训》中“殷人之礼,箕社以石”之谓,是专为社祭所用的。殷之后,对祭法已有专门的规矩。如祭天、祭地、祭日月、祭祖先,对坛从内容到形式,都有明确的叙述,古代文献《礼记·祭法》中讲得已很清楚。

由此,刘少匆认为,所谓神坛则是一种泛指,即祭神之坛。但具体是哪一种神坛,因对象不一样,就需有其更为具体的称谓。如我们称各种庙宇都谓之庙,但世上却没有一座没有名称的庙宇,不管是东岳庙、灵官庙,还是土地庙……都有点像白马黑马一样有自己的名称。如果那件神奇的青铜器物是神坛,我们不禁要问,它是什么神祇的形象?又是什么神?以现在拼对的残片看,似乎没有主要的形象。说它是祭神兽?又有人;是祭人(祖先),形象又雷同;是祭山川,又有人和神;是祭天神,又有人和兽……如果祭坛上只呈放这样一件神器,恐怕这神坛的具体称谓谁也叫不出来。因此,这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神坛”。如不是神坛,又是什么?按刘少匆的推断,它应是某个青铜头像上的帽子。

所谓帽子之说的理由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头像,特别是比较大型的神像,其中有些应该有冠而没有冠,这一奇特与不合礼仪的现象,我暗地里总觉得难以解释。因为,以当时的铸造技术,是应该而且能够为这些无冠的神像造出堂皇的冠冕的。因为古人和今人一样,是很注意帽子的。《仪礼》首篇就是《士冠礼》。他们喜欢戴帽,而不像今人怕戴“帽子”,什么“地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臭老九兼反动学术权威”等各种帽子,曾让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尝够了苦头。西周以前,真正的冕冠到底是什么样子,目前尚无形象资料可以援引。但在商代,人们多头戴高帽或圆箍形的帽子,则是可以肯定的(《中国全史·中国远古暨三代习俗史》第141页)。西周以前,头冠尚无旒冕之形。因此,它的图饰,均应在帽檐的上端。古代的王冠上图饰本来就很复杂和精致,作为神冠当然更应丰富而奇特。因此,在这又圆又高的神冠上,上古的艺术家们,进行了纵横驰骋之想象,终于制造出了这一绝世珍奇——神冠。

如果这一说法成立,那冠上的各种图饰,又是什么意思呢?刘少匆说,据我看,它用各种形象表明,神是天地间所有一切的主宰者。这三层是地、人、天三界的缩影,也就是古人天、地、人观念的反映。那无以名状的动物,是地上走兽的综合形象。人在兽之上,所以为第二层。铜冠最上一层的山和人面鸟身像,是指天。因为,在古人的眼里,山和天是一致的。在天上生活的是这些天使,而这一层的跪坐人像则表明人是天神的奴隶。总之,在我看来,每座神坛祭祀的对象,都是具象的,而作为一种装饰则常常是抽象的、概括的。尽管如此,这件器物的艺术价值仍然是无与伦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