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母子对决 弱者无怨,强者挟愤(1 / 1)

昌平君满脸沮丧地跪在下首:“主上。”

秦王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吕相的折子,你看过了?”

昌平君颔首:“回主上,臣下看过了。”

“按吕相的意思,大宗伯嬴犽子应处以车裂之刑,夷三族。你是左相,可有不同见解?”

昌平君硬着头皮答道:“主上,臣觉得大大不妥。”

秦王抬头:“嗯?”

昌平君悲痛地说道:“大宗伯嬴犽子这次造的孽,实在是太大了。朝中大夫死了三成,武将死了一成,公子世妇死得就更多了。昨日,臣乘马在咸阳城走了一圈,发现除了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公主姺和手腕被狗咬伤的公子盉未参加祭祀之外,满城可以说是家家举孝,户户恸哭啊。”

“既如此,为何又不赞同吕相的处置呢?”

昌平君解释道:“秦人固是憎恨嬴犽子,但一万多名六国杀手登上祭坛,攻杀主上、公子世妇并臣属大夫,此事更让秦人所不能忍。”

秦王笑了:“昌平君,你思虑周全,果然有点儿左相的样子。你再瞧瞧这个。”

昌平君接过秦王递过来的奏折,打开一看惊讶道:“逐客书?”

“嗯。”秦王点头道,“没错,这是十几名上了年纪的老公子——哦,公子傒在他们中间,勉强算是小辈——联名上的折子。”

昌平君低头:“主上,我可以把这个理解为威胁吗?”

秦王笑了:“部分是吧。”

昌平君尚有疑虑,遂问道:“那么……其他部分呢?”

秦王道:“当其在祭坛之时,嫪毐带来几个证人,欲加寡人之罪。大宗伯为示公平,指出几名辈分高的老公子当众质询。公子傒是发问者,由他亲自证明了寡人的清白。你听明白了没有?”

昌平君想了想,道:“这是秦之本土力量向主上发出的和解信号吗?”

秦王沉思片刻:“所以,你看看寡人面对的局面,吕相本非秦人,大田告祭前夕,嫪毐四处活动,他竟一无所察。事发时祭坛上的六国杀手,数量远多于大宗伯的人。而且,胡伤三代人客居于秦,却不改狼子野心。这件事会导致秦人对外人的信任大大降低。嗣后必有人会于朝上提起此事,而寡人,将无辞以对。”

昌平君强烈反对:“可是主上,纵然我们让步,也不会让局面有所好转。”秦王低叹一声:“再议吧。你且去华阳祖太后那里瞧瞧,这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看好我的口形。”冷儿公主说,“跟我学,邯郸,邯郸。”

狂且子身戴锁链,坐在亭子外:“邯郸,邯郸……我为什么非要学赵国人说话?我就是我,虢国仅存的小公子,我不认为自己的这个身份有什么丢人现眼的。”

“丢人现眼与否,并不重要。”冷儿公主道。

“那什么才重要?”狂且子质问。

“做你想做的事情,并且能够做成,这个才重要。”冷儿公主说。

狂且子不吭声了。

冷儿公主又道:“你看你这孩子,是多么聪明呀。你很清楚,经此大劫,华阳祖太后活不长了,事实上她居然能够在劫难中活下来,就足够惊人的了。但无论如何,大乱终止了楚系力量在秦政中的延续,昌平君沦为秦王与本土势力对抗的筹码。但后宫之中,新的力量迅速崛起,赵太后与宓太后,再加上君夫人,三位把持了秦国终极权力的女人呀,是赵系力量能否在秦国留存的决定性因素。

“所以,你必须是赵国人,才能加入他们。”

君夫人取出一只蔑条编织的小笼,放在几上。

华阳祖太后不识笼中之物:“此何物耶?”

君夫人笑着解释:“回祖太后,这只笼中装的是一种蜂,比黄蜂、马蜂更要大的蜂。此物非我中国之属,乃蒙骜将军抵抗匈奴时,在草原上用两名匈奴俘虏换回的。”

“哦?”华阳祖太后问道,“此物有何玄奇之处?”

“并无丝毫玄奇。只是蒙将军觉得新鲜,才带回来献给主上。”

华阳祖太后皱眉:“本宫是问成蟜怎么了,为何让本宫看这个?”

君夫人安抚道:“祖太后,非唯此物,不足以解释时下的困惑。”

华阳祖太后颔首:“那就说来听听。”

“据蒙将军说,笼中此物,生在大草原的尽头,是体形最大的蜂种,称掘地蜂。此物不是在高处筑巢,而是居于地下洞中。每天,掘地蜂都会离开巢穴,去捕猎昆虫。捉到猎物后,掘地蜂就会扛着猎物,回返巢穴。但掘地蜂也有敌人,一旦它离开巢穴,敌人就有可能钻进它的巢穴。所以当掘地蜂带着猎物回到巢穴边时,就会放下猎物,进入穴中巡视一圈,确认安全,才会返回洞口再把食物扛回去。”

华阳祖太后听着新鲜:“看不出这么个小东西,还蛮机灵的。”

君夫人继续说道:“但掘地蜂的机灵,却是固化的。据蒙将军说,草原尽头的人,若是发现掘地蜂背负猎物回巢,就会守在掘地蜂的巢边。当掘地蜂放下猎物,入洞巡视时,当地人就会悄悄地把掘地蜂猎来的食物拿开,拿到远离巢穴的地方。掘地蜂巡视过巢穴,出来后发现猎物不见了,就会寻找,找到之后再欢天喜地地背回,到得巢穴洞口,仍然会放下猎物,入洞巡视。人们再把巢穴外的猎物拿开,掘地蜂出来,再找回猎物,依然会放下猎物入洞巡视。就这样,人们把猎物拿开一次,掘地蜂就会重新入洞穴巡视一次,周而复始,永无止休。”

华阳祖太后沉默半晌:“这种掘地蜂,入洞穴巡视并非智慧,而是本性。”

君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是。”

华阳祖太后思索半晌:“你是想告诉本宫,人是依循本性行事,而非智慧?”

“是的。”

华阳祖太后看着面前的掘地蜂,问道:“你是说,人的本性一旦发生变化,那么他所做的事情,也会变化?”

“是的。”

华阳祖太后猛然想到什么,失声叫道:“你想告诉本宫,这就是成蟜制造大田祭乱的因由?他并非是有什么恶意,或是想针对谁,只是他的本性变了?”

“是的。”

华阳祖太后大为震惊:“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个人的本性,怎么会变?”

君夫人理性地分析道:“什么叫人的本性呢?指的是一个人内心中那些不变的东西。但内心之中这些不变的东西,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无非是在固定的生活环境中养成的习惯、留下的记忆、经历的事情、体验到的感受。比如成蟜,他生在这座王宫里,他的记忆中有君父,有慈母,有呵护他如珍宝的太后奶奶,还有如嫪毐这些对他唯命是从的仆佣。这些是他的记忆,让他确信他是成蟜本人。而后他在君父面前表示孝意,在母亲面前流露依恋,在奶奶膝下撒娇,这些就是他的习惯。记忆、习惯、经历、经验、感受,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就构成了成蟜本人的习性。这些习性根深蒂固,我们称之为本性。

“但是一旦人的记忆变了,习惯变了,经历的事情变了,经验变了,感受变了,这个人的本性,就彻底变了。

“事实上,所有人的本性,都在悄然地发生变化。一个三岁孩子的本性,与他三十岁时的本性,一定是有区别的。这就是本性的变化。

“我们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认为人的本性不会发生变化,只是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人的本性变化还极细微,我们感受不到,所以就武断地认为人的本性不会改变。

“但如果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比如说短短四天内,让一个人的记忆、习惯、经历、体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那么这个人的本性,就会彻底改变。”

华阳祖太后声音微弱地说道:“我的蟜儿,他莫非遭遇了这些?”

“是的。”

华阳祖太后哭了起来。守在她榻边的宓太后,也失声哭了起来。立在宓太后身边的赵太后没有哭。坐在门边,双脚裹着厚厚白绢的秦王没有哭。

君夫人也没有哭。

华阳祖太后哭了一会儿,道:“说下去,我要知道蟜儿究竟遇到了什么。”君夫人回忆道:“昔年魏人之乱时,成蟜还是个善良天真的孩子,当时的他孝敬君父,敬爱慈母,对长兄信任有加,对太后更是充满依恋。但当嫪毐带着他逃难,却落入了公子箻的手中,被囚入地下黑牢多日,后来侥幸逃脱,逃到了韩国的新郑,但甫入新郑,成蟜就被一个叫善姑的人贩子掳走了。

“那个叫善姑的女人,专门掳夺落难的公主王孙,对他们进行极残酷的训练,直到他们俯首帖耳为止。妾听说,懵懂的成蟜落入善姑之手后,经历了鞭挞、饥饿、关狗笼等很多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羞辱。善姑要让成蟜意识到,他的性命与尊严就掌握在她手中。她强迫成蟜喊她母亲;她无数次地动用最残酷的刑罚处罚成蟜,让成蟜陷入绝望与恐惧,却又在最后时刻,饶恕了成蟜。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摧毁成蟜,再重建成蟜,终让成蟜对这个母亲充满了感激,因为她随时可以杀了他,像杀一条狗一样地杀了他,但是善姑没有。如果说宓太后曾给了成蟜一次生命,那么善姑却给了成蟜无数次生命。在成蟜心里,善姑每给他一次生命,就意味着一次拯救,正是善姑的恩德,让他那低贱如蜉蝣的生命,获得了存在的价值。”

华阳祖太后心痛得说不出话来:“所……以……”

君夫人继续说道:“所以当善姑给他一把刀,让他去刺杀他的姨母时,太后可知他是多么感激呀。他终于能有个机会,向母亲善姑表达爱意。于两百名赵国剑士的保护下宰杀个姨母,这算得了什么?所以他那一刀戳下,我从他的眼睛中未曾看到有丝毫的犹豫。”

说到这里,君夫人撩起衣襟,让华阳祖太后看她前胸的剑伤。

她随后又继续说道:“所以当韩国的侠颓将军想要示好于秦,不听明月公主的劝阻,执意亲去新郑南郊的香蚁庄斩杀善姑,营救成蟜时,他就惹下了大麻烦。在我们眼中,那是侠颓杀了虐待成蟜的人贩子。但在成蟜眼里,那是侠颓杀了他至爱的血亲。所以他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敏捷身手,执意要追杀侠颓。

“当我询问明月公主,有什么办法让成蟜恢复本性时,明月公主给我讲了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以前有个国家,叫耿国。耿国有个妇人,心地极善,有一天,家里来了强盗,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当强盗举剑来杀她的时候,她说道:‘要小心呀,不要伤到自己的手。’”

华阳祖太后瞬间了然:“耿国,周天子之封臣,为晋所灭,并入赵国之境。明月公主说的这个耿国妇人,就是你呀。她的意思是说,你的能力在心性大变的成蟜面前,逃命尚自不暇,还妄想着帮助他,此为不自量力。”

君夫人无奈叹息:“是。”

过了很长时间,华阳祖太后才理顺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么,我们今天的遭遇,都蒙成蟜所赐了?”

君夫人点头后又摇头:“我听明月公主说,此非成蟜之本意。”

华阳祖太后又糊涂了:“什么意思?”

君夫人指了指笼子,轻声道:“太后还记得这只掘地蜂吗?掘地蜂所作所为,只是遵其本性行事,并无善恶之分。眼下的成蟜也是如此,他从未想过要害谁,甚至满怀善意地帮助每个人,但他插手的结果,必然是血光弥天、血流成河。这于他而言,确是桩委屈到了无以复加的事情,只因经善姑的**,让他的存在成了世间最大的恶。恶本身就会带来灾祸,但恶只是遵循恶的法理行事,一如掘地蜂入巢穴巡视,只是自然而然的本能而已。”

华阳祖太后发出几声冷笑:“你说大田告祭,尸横无数,不过是成蟜的善意?”

“是。”

华阳祖太后无法接受所听到的一切:“如何一个善法?”

“此事须从嫪毐说起。”君夫人说道,“自韩国归来后,嫪毐先行入咸阳,寻找机会封侯,作为成蟜夺位之倚仗。但他不知道,成蟜也悄然离开了樊於期的军营,一直在后面跟踪他。嫪毐曾为追踪一条消息,以待斩囚的身份带兵包围了承欢楼。当时成蟜也在现场。他终于弄明白了嫪毐想找到什么。

“成蟜知道,他最忠心的仆人嫪毐想找到主上并非先君骨血的证据。于是聪明的成蟜就找到了咸阳城低档的妓馆芐里巷,绑架了妓女苡花子的妹妹,强制要求苡花子及她的两个从人声称自己是吕不韦的侍妾和家仆,以及三合里的里长。然后,成蟜把这些假讯息隐藏起来,再在嫪毐面前装得神秘兮兮,惹得嫪毐心痒,花费了极大的心力把成蟜埋下的假讯息查了出来。

“成蟜的布置,可以说漏洞百出。只要嫪毐稍加留意核查,就会发现那所谓的枏衣,实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怎么可能在二十二年前侍奉吕不韦?奈何嫪毐太渴望获得不利于主上的情报了,更是对成蟜充满信任,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切假到一眼就能识破。

“嫪毐相信成蟜,而大宗伯嬴犽子又相信了他们俩。至于胡伤,等待这个机会等了三代人,哪里还理会什么真假?他只想借此时机,好好地嚣闹一场。因此才会有祭坛之上的叛乱发生。

“廷尉缭子已经审过大宗伯,按照他们的计划,当祭坛叛乱之时,樊於期应该护着成蟜在宫里登基,改制称号。可自打主上出宫奉行大祭之时,蒙骜与王翦两位将军,就率兵封宫,须得俟主上祭祀归来,方可容人入内。成蟜与樊於期无门而入,索性掉头去了赵国。”

华阳祖太后摇头:“照这么说,成蟜还真是一片好心。既然嫪毐渴望证据,他就马上制造证据送到嫪毐手上。此番行止,果然是赤子童心,宛如一个孩子,听到父母的担忧,就谎说一些让父母安心的假消息。”

君夫人欣慰道:“祖太后明识。”

华阳祖太后忽然愤恨道:“我这么好的一个孙子,轻而易举地就被那个善姑夺走了,想想实在是不甘心,不甘心。”

诸人无言。

华阳祖太后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让昌平君进来。”

诸人退下,昌平君进来跪下:“太后的身体好些了吗?”

华阳祖太后道:“熊启呀,你们兄弟二人,智力不比一只马槽子更高,处事全无丝毫应变之能,等我死了,就再也没人保护你们了。你且记住一件事。”

昌平君泣下:“臣下恭聆太后教诲。”

华阳祖太后嘱咐道:“主上的嫡长子已经出生,是我大秦国立后的时候了。”

说完,华阳祖太后阖目而逝。

“张唐呀,我挨了几剑呀?”公子傒趴在榻上,下襟掀起,**着血淋淋的屁股,呻吟道。

府丁张唐走过来,数了数:“不多,也就八九剑吧。”

公子傒忍不住痛叫起来:“那我会不会死?”

张唐好笑道:“死什么!老爷你常年耕田打铁,身子骨本来就健壮。那天祭坛上兵荒马乱,你老人家又躲到了典客大人高渠弥的尸体下面,所以没一剑伤到你老人家的正经地方,不是大腿就是屁股,你就放心养伤吧。”

“不行。”公子傒断然拒绝,“你马上给我把支离疏叫来,让他给我淋点儿麻椒水,再跳个大神,不然老爷我不放心。”

“老爷呀,”张唐无奈地说道,“大巫祝支离疏他已经下狱了,来不了的。”

公子傒费力地扭过头来:“支离疏凭什么下狱呀?他又没掺和这事。”

张唐说道:“支离疏是没掺和,可一来他知情,二来证实了主上是先君血嗣之后,他也没有舍命护主,反而躺在地上装死,所以有罪。”

公子傒猛地想起一事来:“对了,说到主上确是先君血嗣,我吩咐你的事办了没有?”

张唐哼道:“小人办事,哪儿有不稳妥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公子傒实在没想通其中的关节,“谁都知道火棺验血,就是变着法儿的杀人。可是主上跳到了火棺之上,他怎么就没事呢?”

张唐悄声道:“小人秘密刺探过了。主上三岁时,就被赵人追杀,入了公孙龙子的龙居学艺。主上在龙居学了六年,九岁才走出龙居。那公孙龙子学究天人,知道我秦人有火棺验血的死关,断定他的徒儿会遭此一劫,就花了六年时间,用了上百种稀有药草,练成了一种丹水。这种丹水涂在人身上,就会形成一层肉眼看不出来的隔热膜。主上把这种奇药秘藏了十几年,那天拿出来使用,但可能是时间太长,丹水形成的隔热膜还是出了点儿问题,最终炙伤了主上的双脚。”

公子傒不敢相信竟有这种功效的药水:“说得这么详细,有鼻子有眼,你不会骗我吧?”

张唐笑道:“老爷呀,这还需要骗吗?这么简单的事,小人只要秘密约出赵太后身边的侍女,送个香吻,这些事都不用问,意乱情迷的小丫头就急不可耐地全都说出来了。”

公子傒惊奇道:“你说你找的是赵太后身边的宫女?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主上身边的侍婢?”

张唐失笑:“老爷呀,你当我跟你一样傻呀?主上的智力就够吓人的了,身边还有个君夫人,我有多嫌命长,会去自找麻烦?”

公子傒大笑道:“你这么说我就信了,可见你没有欺骗老爷。”

张唐朝着公子傒屁股的伤口处拍了一巴掌:“我欺骗你?我欺骗老爷?不可以这样侮辱小人。”

公子傒痛得惨叫两声,又问道:“张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唐抖了抖手中的物什:“这是块帛绢,是小人那天从祭坛上找到老爷时,在地下捡到的。应该是从典客高渠弥大人身上掉落的。当时小人就拿这东西,裹了老爷屁股上的伤口。”

公子傒吩咐道:“那东西你不要扔,拿过来我瞧瞧。”

“哎呀老爷,你可真麻烦。”张唐把那块帛绢递过来。

公子傒趴着,仔细地辨认上面血染的字迹:“燕太子丹?他要来秦国?那么这帛书怎么会掉落在祭坛上?”

“是了。”公子傒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大田告祭那一日,典客高渠弥刚刚收到的燕国国书。因为大祭,国事告停,所以他就随随便便地把这东西塞怀里了。”

公子傒眼珠一转:“张唐呀,老爷我待你怎么样啊?”

一阵铁链声中,久末露面的衷、惊和黑夫三兄弟,用了吃奶的力气,从地牢里拖出只笼子。

笼子里边,是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形体极大,辨不清模样,只能看到月光之下,一双眼睛不停地眨动着。

秦王坐在一辆四轮小车上,抬了抬手,示意推车的缭子把车子向前推几步。

然后,秦王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囚笼中的人:“这到底是谁?”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足部被火棺炙伤的秦王,只带了衷三兄弟,巫马家三兄弟,还有廷尉缭子,来到了这个荒凉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昔年公子箻的后府,曾囚禁过嫪毐、成蟜及公子洹的地牢入口处。

听到秦王询问,巫马忧探头过来,道:“回主上,臣下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嫪毐把此人藏得如此之深,一定是有原因的。”

秦王理了理袖袍,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巫马忧如实答道:“是小人在审理嫪毐、中大夫令齐、内史庞若肆、佐戈平竭与卫尉平竭等案犯时,发现诸人口供总是对不上。这五个人,分明是在极力隐瞒一件什么事。所以臣下屡审无果,就动了刑。”

秦王挨个分析了那五个人:“这些人,怕是用刑无效吧?”

“主上明鉴,”司马忧躬身道,“用刑的确毫无效果,最后臣下自作主张,答应只要在臣下的职责之内,一定替他们的族人斡旋,他们这才把口供凑齐整。”

秦王望向眼前那人:“他们的口供中缺了的那块,就是这个人?”

“是。”

秦王果断地吩咐道:“打开囚笼。”

巫马忧大惊,急道:“主上!万万不可啊!”

秦王的态度更强硬了几分:“寡人说了打开。”

衷、惊与黑夫三兄弟操起长矛,几下就把囚笼撬开。然后,缭子走过来,把头凑到笼中人跟前,仔细地看了看,随后惊叫道:“主上,这是个女人。”

秦王失声道:“就只是一个女人吗?”

“就是一个女人,”缭子万分确定,“但她好肥大,足有三个人那么胖。”

秦王失笑道:“心宽体胖,实令寡人羡慕。”

缭子又瞧了一会儿,再次惊道:“主上,她不只是手脚被铐着,嘴巴还勒了个铁圈,分明是他们不想让她说出话来。”

秦王更加好奇:“把铁圈摘下来。”

缭子应诺,探身进去,将笼中女人头上的铁箍摘下来。

女人激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能够说话:“主上,婢子终于又见到主上了。”秦王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笼中的女人:“你见过寡人?”

又过半晌,女人才开口:“在主上十岁那年。”

秦王厉声道:“你说什么?”

女人费力地说道:“主上……在婢子胸口处,有幅帛绢,请主上自己看看便知。”

缭子一声不响,把手探进女人的怀中,果然掏出幅帛绢,躬身递给秦王。

秦王冷冷地看着女人,半晌,才打开帛绢,巫马兄弟刚想举火把过来,替秦王照明,可是秦王已经把帛绢卷了起来。

“巫马忧。”秦王叫道。

巫马忧躬身上前:“臣下在。”

秦王阴森森的声音传来,让人不寒而栗:“与寡人把嫪毐五马分尸。”

巫马忧心下震惊,面上却不露分毫:“臣下接旨。”

秦王低叹一声,似是有些疲惫:“其余的人,你看着办吧。送寡人回宫。”

公子傒的府中,府丁张唐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官服,摇摇摆摆,走来走去。

公子傒仍然趴在榻上:“张唐呀,想不想做个丞相什么的?或是当个将军?”

张唐不为所动:“不干。”

“嘿,你蠢蛋,”公子傒恨铁不成钢,“别人磕头都求不来的好事,你竟然拒绝?”

张唐挠挠头:“为啥不拒绝呢?老爷呀,咱们摸着良心说句话,大秦国的丞相也好,将军也罢,有几个得了善终?老爷,你给小人举出一个例子也行呀。”

公子傒苦口婆心地劝道:“张唐呀,听老爷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远方有一座山谷,风景美极。谷中有溪流,有瀑布,有清泉,有奇花异草,有珍禽异兽。许多人都渴望进入这座山谷,渴望看到最美的风景,但却无人能找到这座山谷的所在。有一天,一个郑国人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山谷前。可是他却不肯进去,而是掉头离开了。人问其故,答曰:‘我为什么要进去呢?既然横竖我还要出来。’”

张唐插话道:“老爷呀,为什么我们这年月的故事里,凡是愚蠢的人,不是郑国人,就是楚国人呢?”

“这个,”公子傒道,“这要看这个故事,是哪个国家的人讲的。如果故事是韩国人讲的,蠢人一定是郑国人或楚国人,因为韩国吞并了郑国,而要吞并对方,一定要编出许多故事,极力丑化对方才行。而楚国,韩国非但吞不下,反而几次险些使自己灭亡,是以韩国憎恨楚国,因而故事里的楚国人又蠢又坏。”

张唐又问:“如果故事是赵国人讲的呢?”

公子傒想了想:“如果换了赵国人讲故事,那么故事里的蠢人,若非是中山国人,必是燕人。因为赵国吞并了中山国,还和燕人世代为仇。”

“哦……”张唐恍然大悟般,“原来是这样,小人领教了。”

公子傒怒道:“你领教个屁呀!老爷给你讲的故事里,那座山谷,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呀。权力,权力,高高在上,闪闪发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让黑的变成白的,让丑的变成美的,让错的变成对的,让卑贱的变成尊贵的,甚至让老人变成少年,让懦夫变成勇士。啊,张唐,生而贫贱,不是你的错,死而贫贱,才是你对生命最大的浪费。张唐啊张唐,你个该死的,你就是那个站在权力山谷之前的郑国蠢人呀,面对那唾手可得的权力,你却说:‘横竖人都是要死的,富贵贫贱都要死,有权没权都要死,那我何必非要什么权力呢?’可是蠢货呀,享受至尊富贵而死与在寒冷的冬天冻毙于沟濠之中,这虽然都是死,但生命的质量,是完全不同的啊。”

张唐哼笑道:“老爷啊,小人打小就在你身边侍奉,还不了解你?你到底想让小人替你冒多大风险?干什么坏事?才如此处心积虑地给小人下套?”

公子傒无半点被戳穿的尴尬:“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好歹也是你的老爷,保持点儿恭敬不好吗?你跟了老爷这么多年,聪明就不说了,对老爷我向来忠心不二,老爷不赏赐点儿富贵给你,大沈厥湫都看不下去呀。”

张唐放下手中的活计,愤恨道:“信了你才怪,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公子傒斥道:“张唐,你个蠢货,富贵险中求呀。”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张唐大笑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是来了吗?”

公子傒一咬牙:“张唐,你要是帮老爷做了这件事,老爷我对大沈厥湫发誓,对水神亚驼发誓,对巫咸发誓,一定要找十个以上的公子,替你在主上面前说项,让你为国相。”

张唐这下害怕了,恳求道:“老爷呀,小人诚惶诚恐地建议,你还是找别人吧。”

“不,别人也没你这脑子呀。”喘息了片刻,公子傒改为哀求的口吻,“张唐呀,要不你跟老爷说,你瞧哪个公主顺眼,老爷我一定让她嫁给你。”

张唐嗤笑:“让小人娶公主?少来这一套。那千金小姐一个个娇生惯养,鼻孔朝天,小人我侍奉不起。”

公子傒变了脸色:“你不答应,我就赐死你。”

张唐递剑过来:“来,来,小人在这里等着老爷。”

公子傒眼珠转动着,突然间把头往榻上重力磕撞:“我不活了,呜呜,好歹我也是先昭王的骨血儿子,安国君的弟弟,论辈分是主上的爷爷,却连个奴仆都指使不动。我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我不活了,不活了……”

张唐急忙上前拦住:“哎哎,我说老爷,你想干什么就说好了,用不着这么丢人现眼,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这个府丁欺负主人呢。”

公子傒转怒为喜:“那你答应老爷了?”

张唐无奈妥协:“你先说说看吧,我瞧瞧心情再说。”

夜深,赵太后沐浴过后,正在几个宫人的侍奉下准备入睡。

她身上只披了件贴身的长衣,正向榻边走去,却突然呆住了:“政儿?”

秦王坐在四轮车上,一双眼睛盯着她。

赵太后被他盯得不自然:“政儿,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有要事?”

秦王转向侍奉的宫人:“都滚出去,滚!”

宫人噤若寒蝉,急忙趋步退出。

赵太后诧异地看着儿子:“政儿,你这是怎么了?”

秦王一言不发,只是死盯着母亲,发出野兽似的咻咻喘息声。半晌,他才缓慢开口:“母亲,儿子想问你一件事。”

赵太后脊背莫名有些发凉:“政儿,你吓着母亲了。”

秦王盯着赵太后,目光更为冰寒:“母亲莫不是对儿子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然为何如此慌乱?”

赵太后斥道:“胡说,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大半夜的这个样子进来,此非人君之礼。”

“哼,人君之礼。”秦王冷笑道,“母亲,儿子想向你打听个人。”

赵太后第一次见嬴政如此对自己说话,内心十分不安:“夜深了,秦王有什么事情,何妨明天朝堂上说。”

秦王狠厉地说道:“只怕到得朝堂,母亲会后悔刚才说过的话。”

赵太后厉声道:“政儿,你以这种口气对母亲说话,这可是师尊公孙龙教授你的孝礼?”

秦王猛一拍四轮车:“你还有脸跟我提龙居?”

赵太后大叫道:“政儿,你疯了吗?到底什么事,你说好了,母亲在刀剑加身的环境中把你养大,换来的就是你这样的态度吗?”

秦王痛声道:“母亲,我十岁那年,宫里有两个赵国来的宫女,是姊妹俩,姊姊叫猪儿,妹妹叫鱼儿,母亲还记得吗?”

赵太后目光闪烁:“什么猪啊鱼啊的,我怎么会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秦王目视赵太后,沉声道:“那我提醒母亲,母亲取茱萸之意,把她们两人的名字,改成了茱儿和萸儿,难道母亲这也不记得了?”

赵太后强自镇定:“不记得。”

“呵呵……”秦王讽刺地笑道,“我父登基大典那日,儿子被黄衣宫监自殿前拖走,拖入到冰库中,交由力士装入麻包,要将儿掷死于冰库的墙壁之上,这事难道母亲也忘了?”

赵太后背过身去不看他:“……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事?”

秦王紧握双拳,记忆回到许多年前:“那一日儿子险死生还,是因为萸儿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切,她将情况报之华阳祖太后,才在最后时刻,保住了儿子性命。可是母亲,萸儿她本不该看到,因为她的位置不在冰库,但那日她偏偏出现在那个位置,所以事发之后,父王令嫪毐追查,很快查到了萸儿身上。但萸儿随即在宫中失踪,不久,她的尸体在城中一座废弃民居中被发现,已然被人缢死灭口。”

赵太后紧紧攥着颤抖的手,沉默不语。

秦王不给赵太后喘息的机会,残忍地提醒道:“妹妹萸儿被灭口,姊姊茱儿就成了唯一的活口。”

赵太后一瞬间如坠冰窟:“她……”

秦王咬牙道:“好教母亲得知,儿子已经找到茱儿,虽然她为了掩其行藏,保住性命,故意把自己吃得像猪一样肥胖,但当年行凶之人,对她们下达的绢书手令,却仍然藏在身上。”

说到这里,秦王掏出一幅残旧的帛书,放到赵太后面前。

赵太后紧张地看着那幅帛书,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忽然间,秦王大吼起来:“我是你亲生儿子,年方十岁,你竟然让人把我装进麻包,往墙壁上摔!”

赵太后慌了神:“政儿,你别怨母亲,母亲用苦肉计,也是被逼无奈。如果当时不牺牲你,我们母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秦王的吼声,如狼嗥一样凄恻:“你差点儿摔死我!差点儿摔死寡人!寡人的心,至今犹疼!疼!”

公子傒终于坐了起来。

虽然能坐,但伤口犹痛,所以只能坐在厚厚的棉墩上。他端着只小巧的青铜罍,一边慢慢呷着罍中的汤水,一边打量着府丁张唐替他找来的那个人。

那人一袭葛衣,形容落拓,跪伏在门口处,显得极为紧张。

公子傒突然问道:“叫啥名呀?”

那人被吓了一跳,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小人名輗,没得姓氏。”

公子傒又问:“为啥没得姓氏呀?”

輗的脑袋又低下去几分:“因为小人出身卑贱。”

“哦?”公子傒问道,“咋个卑贱法呢?”

輗老老实实地答道:“小人的母亲,是个贱奴,在车輗之间生下了小人。”“胡说。”公子傒把手中的罍放下,“好好说话,本公子不会因此加罪于你。”

輗犹豫片刻,抬起头来:“那小人就实话说了。听人说,小人实是安国君的庶子。据说有次安国君去马厩,无意中碰到小人的母亲,就在车輗之间,宠幸了小人生母,是以生下小人。有司隶役不允小人这样说,小人也不辨真假。”

公子傒笑道:“若这是真的,那你就是我的侄儿,主上的叔叔了。”

輗极其惶恐:“小人岂敢有此奢望?若得一饭之饱,小人已是感激不尽。”公子傒认真地审视輗:“那么輗呀,想没想过也许有一天,你会统治一片疆域,甚至拥有自己的封地呢?”

輗惆怅道:“小人倒是常做此梦,但现实毕竟离梦境太远。”

“若是美梦成真呢?”

輗猛地摇头摆手:“小人何德何能呀,真的不敢想。”

公子傒失笑:“为什么不敢?你有我王家血统,虽无牒册符玉,但安国君庶子之事,宫中朝中,咸阳城里,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你就是那个可以出将入相,披挂上马,征战四方,而我大秦王室不会有丝毫疑虑的那个人。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是你呢?为什么呢?”

輗眼中闪过亮光,试探地问道:“不知公子爷看中了小人哪一点?功名富贵,人之所欲,小人何能免俗?公子爷若有差遣,小人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要用,就用你这张脸,用你的身材。”仰脸看着屋顶,公子傒喟然道,“谁说今上不是先君的血嗣?至尊的主上,和你这个贱奴的相貌身材,完全是一样的啊。”

完全是一样的!

“吕相的人来了没有?”赵太后素衣简装,被几名宫人扶到车前,“今日我不能走出这座王宫,政儿的秉性我最了解,一旦出了宫,我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一定要让吕相阻止秦王,收回成命。”

宫人低声道:“婢子已经派人告诉了吕相,听说吕相此时正急遣出任大夫的门客,络绎而来。太后与主上终是骨血母子,相信事情会有转机的。”

一名大臣跌跌撞撞地冲进议政殿:“臣,田部大夫郜夭,求见大王。”

少顷,一名黄衣宫侍步出:“主上今日不议事,郜大人请回吧。”

大夫郜夭不死心:“臣,固请见大王。”

黄衣宫侍退回,又出来:“主上说了,郜大人还是留着脑袋,回自己府上吃安生饭吧,闲事少管寿命长。”

郜夭朗声道:“主上不肯见臣,怕是心里有愧吧?凡世间之人,皆有父母,父为天,母为地。知父母恩,以报天地,知父母义,知所来历。现今主上无缘无故驱逐生母出宫,此足骇人听闻也。臣下忝食俸禄,断断不允此事发生。”

秦王双足缠帛,被两名宫侍搀了出来:“郜夭,你在寡人面前装什么好人!你职为田部大夫,侵吞民产的事,寡人还未追究,还敢管寡人的家事?”

郜夭面色不改,淡定地说道:“是人皆贪,为官必暴。主上啊,臣下抢几亩良田,侵一点民产,这都是小事,是人臣小节,不足道也。但主上逐母出宫,此举才是背离大义。臣下伏请主上收回成命,向太后请罪,如不然,就请杀了臣下吧。”

“杀就杀!”秦王气极反笑,“来呀,与寡人把郜夭拖出宫门斩了。寡人就不信了,还治不了你们这些贪蠹腐吏!”

咸阳城外,十里之遥。

别离亭畔,迎宾柳池。

公子傒的府丁张唐,穿着鲜明的官衣帛靴,骑在马上,带着几个人,立于亭畔池边,看着远方渐行渐近的二十余骑。

那支队伍越来越近,终于能够看清楚半空的旌帜之上猎猎舞动的那个“燕”字了。

张唐转向身边的一个官员:“公猪大人,那为首者,莫不就是燕太子丹?”

被称为公猪的官员道:“汤大人好眼力,那人正是燕太子丹。”

张唐又问道:“丹太子身边的那个中年落拓男,又是谁?”

公猪大人遥望过去:“那落拓男,想来应该就是昔年学人邹衍门下的大弟子,号叔仲酡。邹衍死后,其门人零星四散,这个叔仲酡就跟着燕太子丹,在燕国厮混吃饭。听说他久有心要来秦国,谋个客卿养老。估计就是借燕太子丹使秦的这次机会,叔仲酡就跟着来了。”

张唐爽朗地笑道:“那他可真是来对了。不过,我好像没有看到燕公主的车乘。”

公猪大人猜测道:“燕公主应该还在燕境,先得等丹太子这边有个结果。听说燕太子丹已在燕王面前保证过了,凭他与主上当年在邯郸的交情,必要说得大秦迎燕国公主为后。没有这个信心,燕太子丹不会来。既然他来了,公主当然要等到确证的消息,然后以王后大礼入秦,收到个先声夺人的效果。”

“好,好,”张唐鼓掌,“我就喜欢丹太子这样的小青年,皮鲜肉嫩的。”

说罢,他纵马迎上前去:“前方贵人,可是燕国宾使丹太子?”

太子丹纵马而出,未语先笑:“哈哈哈哈,我正是燕国的姬丹,请问几位大人名姓?”

张唐肃然策马:“小人姓汤,汤洅鼎,承主上不弃,以下官为博闻师。我身边这位红衣大人,是典客公猪劁。公猪大人旁边的紫衣使,是主上身边的宦者令羊舌稥。我三人奉了主上之命,前来迎奉丹太子。来之前,主上说了,须以君礼待太子,是以太子且容小人等下马,伏拜长礼。”

说罢,三人落马,伏跪于泥尘之中,向燕太子丹三拜九叩。

燕太子丹大喜过望:“哈哈哈哈,我姬丹如何受得起呀!不过,你家主上依旧如邯郸旧日那般顽皮,看看你们几个迎宾使的名字,有猪有羊还有鼎,这就可以热气腾腾地开吃了。”

“哈哈哈。”张唐三人立起,与燕太子丹相对大笑。

宫门之前,吕不韦带了几百臣属,皆伏跪于地。

看着田部大夫郜夭的尸体被拖出,陈列在门侧,众人万分惊惧,抬眼望着吕不韦。

吕不韦站起来:“听好了,这是生死大决战,如果连太后都可以随意赶出宫去,你们这些吃俸禄的官吏,又算得了什么?此时恰是忠臣死节之时,是烈士死义之时。你们这些年来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儿孙都有了。是苟且偷生,坐视儿孙沦为隶奴,还是大义凛然,用自己的鲜血与生命替儿孙铺平富贵之路,尔等自由选择吧。”

“相爷说得好。”伴着声音,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臣站了出来,“臣祁有瞒,官职卑微,不过是个司谏大夫。但蒙相爷照料,现今都有孙子了。此时,正是爷爷替他们的锦衣玉食埋单付账之日。”

说罢,在众人的目光中,他大步向宫门里走去:“臣,司谏大夫祁有瞒,求见主上,求主上收回成命,向太后认错,母子和好,以慰臣属民心。”

黄衣宫监走出:“主上说了,让你有多远滚多远。”

祁有瞒:“君命不可违,主上之令,臣恭聆训行。但是,臣滚远之前,主上须得向太后认错,家长里短的,有什么话说开不就行了?若是驱太后出宫,即便臣滚到天边,心犹不忿,谏言不止。”

秦王坐着四轮车出来了:“祁有瞒,你个老不死的,跟寡人较上劲了,是不?”祁有瞒:“主上果然是圣聪非凡,老臣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若主上不怕担负了屈杀忠臣之名,老臣死又何惜?”

秦王冷声道:“少在寡人面前装得比羔羊还要善良。你以为你做的事儿,真的能瞒得过寡人?你的儿子瞧上平民家的媳妇,你就派出家丁,扮作强盗,将人家全家杀掉。事后,你贿赂捕吏销案,得以逍遥法外,今日寡人就跟你算算这笔账。”

“哈哈哈,”祁有瞒仰天长笑,“主上,你理亏了。理亏之人有三个特征,一是顾左右而言他,明明咱们在这儿说主上驱逐太后之事,主上却扯到我儿子身上,主上你跑题了,这样不好;理亏之人的第二个特征,是越俎代疱,越权出位。主上适才所言乃刑职司案,自有刑司系统处理,孔子咋说来着,君子思不出位,主上你管了不该管的具体事务,由此可知主上是何等心虚;理亏之人的第三个特征,是情绪化强烈,人家孔子是咋说的来着?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主上不称臣为爱卿,称老臣为老不死的,这就证明了主上已经丧失了理智。”

秦王无奈仰头望天:“这个祁有瞒,不知分寸。斩!下一个。”

“几位大人请,师兄请。”燕太子丹被迎进湖边的迎宾驿栈,进门前客气地礼让了一下。

然后,他率先步入,看了看案几上热气腾腾的鼎镬,忍不住道:“客气了,几位大人客气了。”

“不敢,不敢。”张唐三人急忙行礼,“我家主上吩咐过的,君礼相待,臣下岂敢不遵?”

燕太子丹走到客位前,看了看案几上的烤全羊、烤乳猪:“秦人的口味,似乎和我燕人差不太多。”

张唐笑道:“还是有区别的。一来是这羊呢,食湫渊之草长大,肉质最为细腻。这种羊每年只有十几只,是主上与太后的专供。偶有名臣勋将,会得到主上赐条羊腿或板肋,但吃到这种羊的勋臣,目前不超过五个。二来呢,此羊以秦岭所产最优质的麻椒煨过,这是北地没有的独特风味。三来呢,庖制这只羊的,是大王吩咐出宫而来的御厨,据下官所知,这是这位庖师几十年来,头一次出宫。”

燕太子丹听到最后,眼泪淌了满脸:“秦王待我,已是逾越了兄弟之情。因此我知秦王乃重情重义之君王。不过是邯郸相逢,学门同宗,我姬丹何德何能,敢受秦王如此看重?”

当下太子丹向着咸阳方向,拜了三拜,谢过秦王重恩,这才落座。

张唐站在门前,看着太子丹的十几个侍从被引到偏房,吩咐了一句:“太子的从人,一定要照顾妥当,要让他们感觉到宾至如归!但有丝毫懈怠,尔等是知道主上的脾性的。”

吩咐过后,张唐再向丹太子告罪,这才陪着落座。

宫门之外,已经陈列了四具大夫的尸首。

除了田部大夫郜夭、司谏大夫祁有瞒,还有两名臣子,都因劝谏秦王收回驱逐赵太后的成命,激怒秦王,伏尸当场。

第五个大夫又走了出来。

“臣,御史大夫成大心,昔闻圣人所言:‘至高者,天也。至厚者,地也。至尊者,父也。至敬者,母也。父母生之,阴阳化之,乾坤成之,万物生焉。’臣不知为君者逐母出宫,见之何礼?载于何书?师之何门?教之何方?臣不揣冒昧,诚惶诚恐,请君父教之。”

秦王怒视着他:“你是成大心?寡人怎么记得三年前,你就因为私窃齐国来使的财物,被当场发现,厮打时你杀了齐使逃逸,被捉住正法了?”

御史成大心笑道:“主上记错了,杀使逃逸,被捉伏法的那个,是我的弟弟成小心。舍弟名曰小心,做事最不小心。所以说这就是世间阴阳均衡之理呀。昔日鲁国有贤者柳下惠,坐怀而不乱。他的弟弟盗跖,却是拒奉王法,祸乱天下。所以臣下的意思是说,天地阴阳,须得均衡,父母之恩,不敢稍忘,若主上肯收回成命,臣与天下人同感盛德。”

“胡说八道,这人简直胡说八道。”秦王急了,“与寡人取官员的录册来。”

黄衣宫监奉上官册。

秦王打开来,迅速地扫视几眼,取出一页:“成大心,你给寡人看好了,你爹娘就生了你一个,你哪儿来的什么弟弟?分明是夺财杀使之后,勾结同党做的手脚。杀了个无辜的人,你换了个名字仍然招摇过市。成大心,你把寡人的朝堂,当成什么了?”

成大心面不改色地说道:“当成是君上事母、臣下至孝的礼法之廊、教化之所。”

秦王怒吼道:“拖出去,斩了。寡人受够你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了。”

宫门前的尸体,又多了一具。

“太子一路行来,对我秦川人物风景,印象如何呀?”张唐吃着面前的简单菜疏,问道。

丹太子不由得感叹道:“山川之险,名不虚传。人物之盛,更胜往昔。实不相瞒,汤大人,昔年信陵君统六国之师,破函谷关一役,燕军的统帅就是本座。那时候啊,本座就对秦川人物,仰慕之极。”

自称典客的红衣官员公猪劁笑道:“朱门欢笑,白首按剑。说到统师作战,臣下早年在齐国时,也曾尊奉王令,挥师挺进燕地。沿途所见苍凉风景,至今难以忘怀。”

“哦,原来公猪大人曾在齐国出仕?”太子丹吃了口肉,笑道,“这秦国的麻椒秘制,确是……哎哟。”

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疼,丹太子忍不住呻吟一声,身体蜷缩成一团。

丹太子身后,两名任何时候都不离半步的剑客正要搀扶,突然间两人也同感腹中剧痛,竟无力瘫倒。

张唐大大吃了一惊:“丹太子,你这是……”

腹痛极剧,丹太子想到了有可能落入对方的陷阱,但看他们一副惊讶的样子,还是说了句:“你这烤羊……哎哟,肚子好疼。”

张唐等几名陪宴官员急忙离座,走到丹太子身边:“马上去传驿栈的巫祝来,不得稍慢。”

“不要……不要……”太子丹和两个剑客艰难爬起,“本座要……要出恭。”

“太子,太子,”张唐几人追上去,搀扶住丹太子,“这不会是……这烤羊……这让臣下如何向主上交代?”

丹太子拼命地推开他们,撒腿往茅厕方向疾奔:“这跟你们没得关系,大概是水土不服,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哦,大沈厥湫,吓死小臣了。”张唐紧张地抚摩着自己的肚子,“还以为是咱们招待不周,被奸人趁机在饭菜里下了药呢。”

燕国剑客们围着那狭小的茅厕急得团团乱转,有的人甚至不管不顾,当场就褪掉下衣蹲在地上。另两名官员模样的人,公猪劁和羊舌稥失笑道:“张唐,你鬼点子就是阴损。提前几天就在他们沿途的驿站下药,让他们沿路跑肚拉稀,纵然万般疑心,也怀疑不到咱们身上来。”

“唉,”张唐叹息道,“大国邦交,涉及天下所有人的命运,那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岂可小视之?”

公猪劁与羊舌稥恭维道:“汤大人所言极是,极是极是。”

夜黑了,宫门前的尸首,数量已经达到十具。

一名黄衣宫监出来:“主上已回寝宫歇息,尔等勿要在此滋扰,否则必以渎君慢怠之罪处之。”

言罢,一排宫卫疾步而至,排列在朝官大夫之前。

吕不韦立起来:“诸位,先后已有十名大夫因劝谏而遭诛杀。为今之计,若我等退后一步,这十个人就全都白死了。太后被驱逐出宫,天下人知之,人家不会说主上倔犟,家事不和,而是会说我们为臣者贪生怕死,不能劝谏主上,不能前仆后继,不能守义而死。若是这样的结果,纵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因此我等有进而无退,唯有进谏到底。”

伏跪众臣齐声道:“臣,决死而谏,誓不回头。”

火把熊熊,映着廷尉缭子的那张脸,说不尽的苦楚。

当夜,咸阳城十里之外的驿站中,十余名燕国剑客,不停地凄惨呻吟。

张唐、公猪劁与羊舌稥小心翼翼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巫士:“太子,这是臣下从城中请来的巫祝,是大巫祝支离疏的门下弟子,术法最是灵验,可否容他为太子施法禳灾?”

“不是,”丹太子感觉说不出的别扭,“我感觉这时候更需要一个医者,而不是找个巫师跳大神。”

张唐正色道:“太子此言差矣,我大秦以巫为宗,医者只是末流之技。昔年扁鹊的弟子圆鸦来咸阳,也不得不承认技艺有限,爬出咸阳。若是主上知道臣下替太子找了医者,此乃动摇国本之举,臣下吃罪不起。”

“不是……”丹太子腹疼难忍,痛得哭了起来,“王文回可是公孙龙座下的关门弟子,当年在邯郸何等聪慧,怎么有了权力,智力就下降了呢?”

张唐诧异地问道:“敢问太子,王文回又是哪个?”

丹太子费力地摆摆手:“此事跟你无关,如果汤大人执意坚持,那就让这个神汉,跳他的大神吧。”

此后多年,丹太子一直在为他轻率地说出这句话而后悔。

老规矩,巫士进来,先高抬左脚,摇动脚踝上的腕铃。再高抬右脚,摇动腕铃。然后手执长幡,以鬼气森森的调子唱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渐落,丹太子的大师兄叔仲酡艰难地爬起来,弱弱地说道:“你这巫歌唱得不对,这根本不是巫歌,这明明是情歌呀。秦国的巫师,学点儿文化再来蒙人不好吗?”

叔仲酡话音刚落,突然之间,仿佛天上地下,铎铃之声大作,无数个童稚的声音齐声吟诵: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鋂,其人美且偲!

吟诵之声突如其来,音律极速,节奏高亢,势不可当地冲击着燕人的耳膜,令丹太子、叔仲酡和那些视生死为无物的剑客们,齐齐发出绝望的呻吟,掩住了耳朵。

次日,宫门前的谏臣尸首,增至二十具。

到得第三天,宫门口的谏臣尸首,达到了二十七具。

吕不韦这边,可以死的,敢死的,能死的,肯死的,差不多都已经死了。

“下一个是谁?”他问道。

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长跪不起,把脸紧贴在地面上,拒绝与吕不韦对视。

吕不韦的眼睛来回扫视着,他得找一个不敢拒绝他的人,这个人是谁呢?

他的眼光,落在一个忠心的臣属身上。

上蔡人氏,李斯。

这时候伏跪于地的李斯,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挪了挪,同时双手前伸,手指缝中露出一根尖利的锥刺,刺入了前面那人的鞋底。

吕不韦唇角绽出一抹笑容,准备叫出李斯的名字。

李斯将手中的锥刺,用力一绞。前面那人负痛难忍,“嗷”的一声大叫,狂跳而起。

吕不韦呆了呆:“茅焦?关键时刻,果然还得靠你。”

“不是……李斯,你这个阴险小人!”茅焦东张西望,“臣下有点儿内急,想找个地方方便方便。这都跪了一天一夜了,臣下憋得实在有点儿难受。”

吕不韦从容说道:“忠义之士,守死善道,孟子是怎么教诲你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便便,不如众便便。”

茅焦听得呆住:“孟子……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吕不韦果断道:“现在是了。茅焦,若能劝得主上收回成命,天下人都方便,届时你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茅焦苦着脸恳求:“相爷,我能说不去吗?”

吕不韦不赞同道:“你是说这种话的人吗?将来史官记录下来,二十七士皆赴死,唯有茅焦最无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有人最后都是个死,但留下这么个污点,你感觉光彩吗?”

茅焦茫然地说道:“不是相爷,问题是臣下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不韦朝他瞪眼睛:“怎么回事跟你有关系吗?你的职责是劝得主上终止这件事。”

“唉,真拿你没办法。”茅焦无奈上前,“臣下茅焦,求见主上。”

当茅焦继二十七死士入宫进谏之时,咸阳城外十里之遥的驿站里,持续了两天两夜的疯狂魔铃,突然息止。

巫士们徐徐退下。

张唐带着两名官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太子?丹太子?”

“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丹太子被狂暴的魔铃折磨得奄奄一息,“且容本座睡会儿,睡会儿……”

张唐突然高声道:“主上来了,来亲迎太子了。”

“什么?”燕人惊骇之下,急忙爬起来伏跪。

只听一声长笑,秦王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这是什么味道?怎么搞的?谁把茅厕修得离客房这么近?汤洅鼎,你怠慢寡人的贵客了。”

“臣下万死,臣下没有呀……”张唐吓得全身颤抖,和几名官员伏地请罪。

秦王不耐地吼道:“滚!”

“谨遵主上圣命。”张唐等人爬着出去。

然后,秦王转向丹太子:“洪雁师兄,别来无恙?”

扭头看到叔仲酡,秦王乐了:“大师兄,好久不见,怎么老成这个样子?”

“王文回!”丹太子与叔仲酡同声大叫,“你果然还是当年的王文回!”

秦王失笑:“江河流转,何曾变得了寡人之心?”

他一边说,一边顺势坐下,眼光扫到丹太子:“洪雁,你脚边那是什么?是谁这么没教养?把屎拉到了寡人的客房中?”

“不是,大王且莫动怒,那是我……水土不服。”丹太子艰难地解释。

“水土不服?”秦王摇头,“洪雁,你没什么见识,心眼不够,寡人就不说了。大师兄,你怎么回事?行出千里,入口之物最是重要,怕的就是饮食混进不洁之物,大病一场事小,万一被歹人于饮食中做了手脚,你让寡人如何面对师尊?”

“不是……那个……”叔仲酡哭着解释,“我们这一路确是自带炊米,小心翼翼的,可是三日前在一家驿馆里,落宿后炊米放在楼下,不防阁楼上撂着只粪桶,半夜被个莽撞汉子把粪桶撞了下来,屎尿污物把炊米全都弄脏了。虽说对方磕头还钱,可这炊米终不得用,只好取用当地食物,结果水土不服,二十多人就成了这模样。”

“啧啧啧,”秦王摇头,“那你们,还能不能爬起来应战?”

“应战?”丹太子和叔仲酡,呆呆地看着秦王。

“当然要应战,”秦王冷笑道,“昔日在邯郸,寡人先回答了你们三个问题,还记得否?”

丹太子和叔仲酡迟疑道:“记得是记得,不过那是……”

秦王冷声打断他们的话:“既然记得,当然要有来有往,方不负我学人同宗较量一场。两位师兄远来是客,寡人也不好过于为难。只需要回答寡人一个问题,两位师兄就可成为我大秦朝堂贵宾。否则的话,即使寡人不说,两位也知道后果。”

丹太子与叔仲酡面面相觑:“不知文回师弟,你的问题是什么?”

秦王起身,指着高天道:“昔者周方伯有异宝,名碧玉斝,大如拳,颜如血,浑然天成,非人工所制。乃岐山地崩,凤凰出焉,得此之物。商纣王闻之,命周方伯持宝以献。周方伯不敢拒,遂携碧玉斝前往朝歌。行至途中,歇息于孟津之水,周方伯为防异宝失落,自囊中取出,放在手中。岂料这时候突现一只白鹳,自高空疾掠而下,衔起碧玉斝飞向高空,转瞬不见。请问两位师兄,周方伯要如何做,才能找回碧玉斝,以免纣王震怒,祸及自身呢?”

说完之后,秦王长身而起:“哈哈哈,寡人在咸阳城中,等你们的答案。”说罢,秦王转身出去。丹太子吃力地眨着眼,望向叔仲酡:“他刚才在说些什么?”

叔仲酡简略地复述道:“秦王适才说,周文王有个碧玉斝,被纣王索要。但在献宝的路上,碧玉斝被只怪鸟给叼走了。现在人家问咱们,怎么样才能把这只碧玉斝再找回来。”

丹太子茫然地问道:“怎么找回来?”

叔仲酡苦恼地搔头:“要是这只碧玉斝被鱼吞进肚,师兄我好歹能找到个法子。横竖孟津只是河,又不是海。只要截断上游让黄河改道,截住下游开始捕捞,迟早也会把那条该死的鱼找出来。可叼走碧玉斝的,竟是只鸟,这海阔天空的,你让师兄怎么找?”

秦王足缠白帛,坐在四轮车上,锋利的长剑横在膝上,怒视着茅焦:“茅焦,你莫不是想凑个二十八星宿出来?”

茅焦耷拉着脑袋,跪在下首:“主上,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秦王皱着眉头睨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茅焦苦口婆心地说道:“主上,你看这好端端的,闹成这样,净让人家看笑话了。要不咱们这样好了,主上你开开恩,退一步,臣下也退一步,好不好?”秦王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让寡人让步?”

茅焦讪讪地说道:“臣下当然不是东西,不过臣下真的搞不懂。之前嫪毐的指控,不是证明了都是胡说八道、无稽之谈了吗?太后跟相爷,明明是清白的,没有私情,至少没被逮到过。怎么主上还气成这个样子?消消气,咱们不生气。”

秦王大声吼道:“滚!”

“臣,遵主上之命。”茅焦跪着掉头,向门外爬出去。爬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来:“咦,臣忽然想到一件事。”

秦王阴森森的声音传来:“寡人说过了,让你滚!”

茅焦又往回爬了几下:“主上,臣前日在书中读到一句话:‘弱者无怨,强者挟愤。’是以刚刚想到这个问题。主上怎么不恨先君呢?”

002

秦王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逼着寡人杀你,是不是?”

“学术探讨而已,干吗剑拔弩张的?”茅焦急了,狂跳而起,“主上啊,你三岁时,在邯郸大北城朱家巷,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着饭,却不知道我跟随相爷,冒死入城,秘密接先君逃离。事先没告诉主上,也没告诉太后。至今臣也不知道主上在邯郸六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嗣后,秦国力士公冶春与公冶秋,又在邯郸夜袭龙居,逼得主上母子千里逃亡。您和太后来到这咸阳城,却是刺客封门,环城大索,堪称是步步危机呀。臣听说,主上之所以能侥幸存活,是因为与太后秘密入城之后,先行谒见了华阳祖太后,才保全性命的,可对?”

秦王双手举起剑,驱动四轮车向茅焦逼过来:“你个老不死的,胡言乱语些什么?”

茅焦硬着头皮安抚道:“主上莫怒,请秉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精神,探讨一下仇恨的复杂心理成因。”

秦王气急败坏地大喝:“仇恨还能有什么心理成因?一个人,她合该爱你,甚至应该用生命保护你。可是她没有,反而陷害你,让你身体受伤,让你的心受伤,这种对亲情与信任的背叛,自然就会带来恨,这还需要探讨吗?”

茅焦附和道:“对,主上所言,那肯定是没错的。但臣下适才不也说过吗,有时候这种背叛,不一定就会带来恨。比如说先君……”

秦王怒吼:“不许再提先君!”

茅焦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主上莫气,莫气,不提咱们就不提。对了,咱们说个故事吧。从前,郑国有个人……”

“滚!一说正事你就‘郑国有个人’,十几年了来来回回不变的套路,能不能有点儿新意?寡人早就听腻了!”

茅焦心下颤抖,但还是强装镇定:“好好好,主上听腻了,那咱们就换个新鲜的。臣下要说的道理,主上比臣下更清楚。亲人之间的仇恨,并不是建立在伤害之上,而是建立在强弱之上。比如舜帝,他的父亲瞽,为了杀掉舜而把家产留给小弟弟象,就骗舜上屋顶修缮,而后放一把火,要烧死这个大儿子。舜以竹笠为伞,跳入空中飘落于地,这才逃过一劫。而后瞽又让舜去挖井,却趁舜在井下时,突然将井填埋。幸亏舜属土拨鼠的,在井的侧壁掏了个洞,钻出地面,这才又逃过一劫。主上啊,为什么父亲几次三番要杀死舜,舜却毫无怨言呢?请问主上,为什么呢?”说到最后,茅焦大义禀然,手指秦王,“主上请你回答臣,为什么呢?”

秦王一时说不出话,片刻后才面无表情地说道:“少在寡人面前讲道理,寡人不想回答。”

茅焦却不打算放过他:“纵使主上不答,也是心知肚明。有权力的父亲,纵然伤害了儿子,甚至多次想要杀掉儿子,可儿子心里仍无怨恨,何以如此?因为父亲是强势的一方,儿子是弱势的一方。没权力的母亲,如果做了和父亲同样的事,比如说因为深宫寂寞和个男人**什么的,就难以得到儿子的谅解。何以如此?因为母亲是弱势的一方,完全依赖于儿子。这时候,儿子就有恃无恐,就会小题大作……”

秦王举剑劈了几下,吼道:“这不是小题大作,不是。”

“对,对对对,不是小题大作。”茅焦顺着秦王的话,继续说道,“纵然是大题大作,归根到底仍是母亲居于弱势。可怜一个弱势的母亲,即便有千不对万不对,这时候如果不能获得儿子的体谅,她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上,又能指望谁呢?”

茅焦说完了,伏跪于地,紧张地注意着秦王的反应。

好长时间,也不见秦王吭声。

后来,秦王终于幽幽地叹息一声:“是啊,弱者无怨,强者挟愤。人心中的仇恨,并不是因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而是拥有了伤害对方的力量,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放纵心里的恨意。”

茅焦急忙附和:“主上智慧非凡,臣下就讲不出这么有深度的道理。”

又静寂了片刻,只听秦王道:“滚吧,此事明天再议。”

三天以来,群臣与秦王形成对峙的局面。

三天以来,赵太后始终站在车前,保持着行将登车的姿势,一动也未动过。

她不能走,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儿子的面了。

她只能走,秦王已下令,无人可以抗拒。

既不能走又必须走,她只能这样,于无尽的绝望中煎熬着。

终于,她听到了侍婢急匆匆奔来的声音:“太后,太后,齐人茅焦说服了主上。主上让你先回宫歇息,他暂时不能过来看你。三天后,主上要陪着太后,一同去巡视雍地。”

听到这个消息,赵太后顿时瘫倒在地:“唉,我这个娘当的……”

话未说完,便昏过去了。

咸阳城外十里之遥的驿站内,丹太子与叔仲酡,两人都感觉到满心的绝望:“如何找回被鸟儿叼走的一只杯子?应该先找到鸟巢吧?可鸟儿飞翔在高天,翅膀一扇就不见了踪影,你上哪儿去找它的巢穴?想不出来,实在是想不出来。”

突然间,叔仲酡眼睛一亮:“我想到了。”

丹太子激动地催促道:“师兄快说,是什么好法子?”

叔仲酡大声道:“没有法子。此题无解。”

“啊?”丹太子叫道,“无解?”

叔仲酡对自己的答案十分有信心:“对,就是无解。师尊在世时,曾告诉我们说,举凡智力疑难,不过三种。第一种是边界可见,你需要在边界之内的所有因素中,筛选出那个正确的答案;第二种是边界不可见,但题中一定会有相应的提示,让你触碰到处于你视线之外的答案,这里其实就是边界;第三种是不存在边界,也不存在标准答案,但环境一定会因你的行动而改变,让你的正确行动,成为正确的答案。但王文回给咱们出的这道阴损题,无边界,无提示,无行动选择,这属于不懂得学术的妄人胡思乱想出来的怪题目,根本就是无解的。”

丹太子怒道:“王文回让咱们俩回答一道无解的题,他这是什么意思?”

叔仲酡冷声说道:“还能是什么意思?人家不欢迎咱们来,让咱们知趣点儿,自己滚回去。”

丹太子彻底傻了:“可是……等在边境的公主怎么办?”

叔仲酡叹息:“太子呀,如果人家秦王想要你家公主侍寝,办法多得是呀。”

燕太子丹一行,如打了败仗的士兵,倒卷旗帜,沮丧离去。

张唐搀扶着公子傒,身边跟着輗、扮成官员的公猪劁、羊舌稥等人,从驿站后面转出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燕人的背影。

輗说话了:“公子爷,你让小人假扮秦王,此虽杀头之罪,但小人还是依了你,而且表演到位,表现不错。但小人还是有些不明白呀。”

公子傒回头看他:“你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呢?趁他们跑肚拉稀,绵软无力之际,就近挖个坑把他们埋了,岂不更是省心?”

公子傒笑道:“你有多缺心眼?岂不闻欲速则不达?免费的,一定是最昂贵的。省心的,一定是代价最高的。”

輗困惑道:“杀了埋掉,万事大吉,怎么就代价高了?”

公子傒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道:“燕太子丹此来,是为让燕人的公主成为秦国王后铺路。来之前是有国书的,而且朝中亲燕的重臣早已接到命令,秘密配合此次行动。一旦丹太子途中出了事,失踪了或是死了,亲燕重臣就会立即诉之于主上,主上也就知道了有人在暗中搞鬼。一旦廷尉追查,咱们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多人的布置,不可能丝毫破绽也没有。到时候被人家轻易查出来,主上雷霆大怒,砍了你的脑袋事小,我们所有的苦心就都白费了。而且,出于抚慰燕人的负疚心理,秦王可能真的会立燕公主为后,正好用来牵扯宫中的赵人势力。”

輗挠挠头:“说来说去,公子爷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丹太子自己回去?”

张唐哂笑道:“让他回去事小,重要的是让他回去之后,对此行的过程羞于启齿,就是他不敢跟任何人说起途中发生的事情。他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发现破绽,不会有人追究,更不会有人找到补救的法子。总之,丹太子现在恨死他的小师弟了,因为小人的题目,他活算死算,也算不出来,哈哈哈。”

公子傒转向张唐:“张唐呀,你琢磨出来的那道破题,居然真的难住了他们。这让老爷我对你刮目相看呀。”

张唐笑道:“孔子怎么说的来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是人成就智慧,而非智慧成就人。有本事的人进了智慧之门,才能够把智慧发扬光大。没用的垃圾,扔进学门里,也不过是学门里的垃圾。叔仲酡与丹太子,本是智力平平之辈,他们是靠着师门的声誉,给自己脸上贴金。因此他们所谓的术学,不过是拾人牙慧、鹦鹉学舌,一旦遇到新的怪题,就立即无计可施了。”

公子傒瞪他一眼:“老爷我是在问你,这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张唐傻笑道:“实不相瞒,老爷,这道题如果搁在主上面前,他瞬间就会给出个答案。但是这道题放在君夫人面前,她会给出五种解决方法。那日祭坛血战时,出来个明月公主,这道题如果让她来答,她大概会找到十二个法子,这还是她懒得去想。”

公子傒毫不吝啬地赏了他一脚:“你个该死的,又在问东答西,老爷我好奇答案,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被鸟儿叼走的碧玉斝找回来呢?”

张唐沉默半晌,道:“我就是那只叼走碧玉斝的鸟儿。我不想被人找到。”

天际尽头,燕太子丹一行渐渐消失,唯有那无尽的伤叹,洒满周天。

輗忍不住说道:“小人还是觉得这事没什么实际意义。依小人的想法,索性就让燕公主进来,让她去和赵国的几个女人打去,打得越狠越好。”

公子傒鄙视道:“所以你很蠢。这件事,其实跟燕公主一点关系也没有。之所以力阻燕公主,只是为了让丹太子难堪,只是为了让他憎恨主上。因为我们的主上,是比之于先昭王更伟大的人物,他那过人的智力,是我秦国几百年所罕逢的。他完全可以做到,像把破鞋履破袜子收拾进筐子里一样,把六国统统收拾了。

“他要做到这事,太容易了。因为他有能力。可如果换了别人,可能几代人,数百年,都不一定能够做成。

“但是我们的主上,他不一定非要去做这件事。因为他是自由的。

“他师出学宗,一生最为崇尚的,就是自由。

“什么叫自由?选择就是自由。可以灭了六国,但也可以不灭。灭了六国叫霸气,不灭六国叫仁德。

“每一个人,绝对是每一个人,都在劝谏主上仁德。因为这样说属于政治正确,是合乎义理的。然而,正确的未必是有利的,甚至有可能是有害的。如果让主上放过六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再等几代君主易替,我秦国走上下坡路,而新的霸主在六国之间崛起。相信我,那时候的新霸主,他们才不会跟你讲仁德。

“没有以霸道之力为前提的仁德,那叫废材,不值一提。拥有霸道之力却选择仁德,那叫愚蠢,必须要小心避免。”

公子傒转过身来目视輗,继续说道:“我们是那些让主上做出最明智选择的人啊。我们给主上的选择,不一定是合乎义理仁德的,但却一定是最有利的。

“为君者威,为臣者忠。我们做臣子的,职责就是敦促主上做出最有利的选择。至于手段、方式,或因其所带来的后果,那些都不算什么。”

“嫪毐以谋逆罪,判以车裂,今日行刑。”监刑的缭子看着四周人群,对身边的巫马忧说:“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巫马忧也扫视了一圈:“怎么个不祥法儿?”

缭子伸出手指向各处:“你看今儿个来观刑的人,差不多全都是女人。”

巫马忧笑:“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当行刑开始,嫪毐仰天长啸:“大沈厥湫,保佑我的成蟜太子吧,保佑他吧!”

嫪毐瞬间被扯成碎块。

突然间观刑的女人们发出疯狂的吼叫,疾冲了进来。

缭子吃惊地立起:“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巫马忧解释:“你还不知道吧?这些女人坚信,只要触摸一下嫪毐的身体,就能够生下儿子。”

缭子嗤笑:“终归是愚夫蠢妇,居然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巫马忧神神秘秘地说道:“相信我,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关此事的说法会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离奇。”

缭子笑了笑,中止了这个话题:“好了,现在该轮到中大夫令齐他们几个了。”

中大夫令齐、内史庞若肆、佐戈平竭、卫尉平竭等二十多名于祭坛上持剑攻杀秦王并朝臣者,被拖到刑场上,枭首示众。

接下来缭子宣判:“祭坛之乱,不臣者万余人,重罪者四千余人,夺爵迁蜀,徒役三年。轻罪者六千余人罚为鬼薪,发配到宗庙负责砍柴取薪。”

看着被士兵押送的涉罪远徙者,缭子嘀咕道:“我怎么感觉少了一个人?”巫马忧大惊:“少了谁?”

缭子眯着眼,缓缓说道:“大宗伯,嬴犽子。”

巫马忧叹道:“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以后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缭子伸了伸懒腰:“还有什么事?”

巫马忧环视一圈:“应该没了,除了吕不韦今日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