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夫人一言不发,怀中抱着痛哭不止的宓夫人。
宓夫人哽咽道:“妹妹,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子楚的。打见他第一面,我就不喜欢。这个人太狡滑,又太会算计。宫里所见,这样的人太多了,我不喜欢熟悉的事物,喜欢新奇的刺激,总是以为自己不喜欢他。
“后来,来到这咸阳,给他生下成蟜,我仍然不喜欢他,仍然喜欢不起来。直到那一天,乱兵入宫,他保护着我逃跑,临到了昭阳宫前,我跌倒在地,他返身来救我,才会连中数箭而死。妹妹呀,我的君王,我的主上,他是为我而死,而我此生居然错过了他,我好恨好恨自己呀。”
“姊姊,你不要哭了。”君夫人的语气冷淡如冰,“得一君王为己而死,这不正是我的姊姊吗?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伤心?为什么说错过?我的姊姊才是我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帝王,子楚为你而死,那是他的荣耀!”
“妹妹,你又乱讲话,这如果传到秦王耳朵里,他会治你的罪的。”宓夫人哭道。
君夫人反问:“若嬴政会因情动而杀女人,难道我就杀不得他吗?”
“求你不要再乱说了。”宓夫人哭道,“只可怜我的蟜儿,大王的骨血,我唯一能够面对大王情意的结晶,竟然在昭阳宫前被逆贼烧作……”
君夫人突然说了句:“那不是蟜儿。”
“什么?”宓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君夫人淡淡道:“逆贼魏燊祃在昭阳宫石山上烧死的那个孩子,并非是太子成蟜。”
宓夫人腾地立起:“你有证据吗?”
“有。”
“什么证据?”
“有一个与姊姊、与成蟜关系匪浅的人失踪了。”
宓夫人当即反应过来:“妹妹可是在说嫪毐?那一日宫乱确未曾见到他。但此人忠心耿耿,应该是死于乱军之中了。”
君夫人将调查结果一一说与宓夫人:“不,嫪毐没有死。我查过了宫里的每具尸体,没有他。我找到了嫪毐的居所,那里地处偏僻,紧靠宫墙,无丝毫打斗痕迹。我查访到太子府中的一名幸存者,得知那一夜宫乱初起,嫪毐就带人赶到了太子府。适逢府中也混入了魏人刺客,烫伤了蟜儿的脸,但在要杀死蟜儿的刹那,嫪毐赶到,救出了蟜儿。此后,嫪毐下令太子府中所有人,集于前府,等他辨认出混入府中的刺客。”
宓夫人颤抖着声音问:“那,后来呢?”
君夫人如实答道:“嫪毐并没有去前府辨认刺客,他只是用计将所有人调到前府,而他则带着太子,悄然从后府逃走了。”
宓夫人急切地问:“他带着太子逃到了哪里?为什么我听不到他们的消息?”君夫人安抚她:“他们在逃跑的途中,遭遇魏人伏兵截杀,嫪毐的门客都被杀死,而嫪毐背着成蟜,逃到公子箻府上的后门,被公子箻诱入府中,囚于他私设的地牢中。直到十几日前,嫪毐他们才逃出来。”
宓夫人大为震惊:“公子箻……这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囚禁我的蟜儿?”“此事目前原因不明,我还在查。我是在复原嫪毐背负着太子逃亡的路径时,猜测他有可能经过公子箻的后府。而一连十数日来,公子箻都失去了踪影,所以我对他起了疑心,率众突入,果然在公子箻后府发现地牢。又在牢中发现了太子的衣物,以及公子箻的尸体,所以有此推论。”
宓夫人紧抓住君夫人的手:“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全都告诉我!”
君夫人回握宓夫人的手:“我推断的情形是,太子及嫪毐被囚多日后,嫪毐终于想到了逃生办法。他咬破手腕,血流满手,用鲜血加大了手腕的润滑度,这样就能够将镣铐从手上拿下来。然后,他再用锁链撬开笼门,救出太子。待公子箻进入地牢时,反被嫪毐制住,锁于囚笼中。但显然嫪毐不想告诉公子箻这个办法,是以公子箻逃生无路,哭救无门,终致活活饿死在自己设下的囚笼中。”
宓夫人越发焦急:“我的蟜儿此时何在?”
君夫人摇头叹息:“不知。”
宓夫人冷声道:“我现在命令你,找回我儿成蟜,无论是上天入地,你一定要做到。”
君夫人跪伏:“臣谨领太后懿旨。”
君夫人离开宓太后,向着秦王嬴政的寝宫而来。
途中所遇宫侍,尽皆恭敬执礼。到得宫门之前,一名宫侍迎出,露出满脸谀媚的笑:“夫人你可来了,主上今天退朝回来,一直是闷闷不乐。”
君夫人哼了一声,行过一间花厅,盈盈拜倒:“赵国未亡人,见过大王。”秦王嬴政正凝神在一片竹简上书写,听到声音站起来:“夫人请起,寡人日前刚刚得到消息,正命朝中挑选赴赵吊唁的使者团。”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年方十四的嬴政,身体已经接近年轻人,丰神俊朗,气宇不凡。见到君夫人泪下,他又说道:“赵王是先王的兄长,昔年对寡人母子也多有照拂。如今物是人非,寡人内心不胜唏嘘。请夫人告之归程日期,寡人会吩咐相关枝节,尽量为夫人提供方便。”
君夫人啜泣道:“赵王丹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夫君。妾身无父无母,生下来就被抛弃在荒郊废陵之中。幸得宓太后宗庙祭灵,收养了我。妾身幼时,视赵王为兄长。妾身长成,视赵王为君父。秦王呀,八月蝴蝶,双飞西园,感时心觞,红颜坐老。君有难,臣不在,是为臣者不忠。夫有危,妾不至,是妾无情。至此不忠而无情,那就是妾身呀,那就是我。”
说罢,君夫人伏地大恸。
嬴政闻言泪下:“夫人啊,夫人啊,一颗负疚心,却伤两个人。寡人与夫人感同身受。”
君夫人忽然抬头,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情:“然而大王,妾身现在还不能走。”“不能走……”秦王嬴政面有讶异之色,“莫非是夫人也遇到了为难之事?”君夫人颔首:“是的。”
秦王嬴政放下手中的笔:“君夫人为我大秦平乱有功,但有所命,寡人无所不遵。”
君夫人俯首拜倒:“妾身谢过。恰好妾身心中有个疑惑,不敢相烦大王。”秦王嬴政看向君夫人:“无论夫人说什么,寡人都不会怪罪。”
“谢大王。一年前大王咸阳平乱,利用国人冥智未开,相信巫鬼之术,让妾身求之于巫祝支离疏,假称支离疏大人从湫渊之地带得大王魂魄回返。有件事妾身整整想了一年,也未想明白。”
“哦?”秦王嬴政问道,“哪件事夫人没想明白?”
君夫人突然立起,厉声道:“三年前,大王被人装入麻袋,险些掷死于冰库,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这个……”秦王愕然,“这件事也是寡人心中最大的挟恨,也曾生出过追查之念。但正如夫人所见,咸阳宫乱,当时涉事之人,诸如缩子高、爨棻、虺乬这些个名字一个比一个奇怪的人,悉死于乱兵。夫人此时忽然问及,可是有教于寡人者?”
君夫人踏前一步:“妾身想听大王一句实言,那个人是不是你?”
秦王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君夫人:“哪个人?”
君夫人猛地抬头:“幕后之人,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
“夫人,你这是……哈哈哈。”秦王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上上下下打量君夫人,“有时候寡人感觉,感觉夫人你的脑子……”他笑得弯下了腰,“哈哈哈,夫人啊,你真的想过让别人把自己装入麻袋中,朝着墙壁重力抛掷吗?”
君夫人如释重负:“妾身愿意相信大王。请容妾身退下。”
出了王宫,君夫人驱车,去往公子箻的府邸。
这座王府显然已被赵国人攻占。赵国的剑士来来往往,府中的奴丁被拘押于角落里。后府之中,周义肥大马金刀,怀抱宽剑,坐于一张马槽之上,正盯着一群人,把地牢里的东西一样一样仔细分类。
见到君夫人来到,周义肥跪倒:“夫人,小人刚刚听说国中噩耗,主上他……小人已经吩咐了下去,即刻就可以回邯郸。”
君夫人厉斥:“谁告诉你,我们要回邯郸?”
周义肥号啕大哭:“夫人,是主上薨了。”
君夫人正色道:“我都已经知道了。然而周义肥,我来问你,你于沙场之上,正与敌方将士血战,此时突闻噩耗,主上归天。你是不是会立即放下兵刃呢?”周义肥忽然不哭了:“那不行,再大的事,也得打完了仗再说。”
君夫人坚定地道:“我们现在正是如此。值此剑来枪往,生死不容间发,为主上失声长恸,是情;为主上打赢这场仗,是忠;昼夜无停归国奔丧,是礼;满腔义愤奔赴我们的战场,是职责!”
周义肥被君夫人感染,也坚定地点头:“小人明白了。”
君夫人冷声道:“我现在就要结果。”
周义肥指着地面的分类物:“按夫人的吩咐,小人将地牢中的所有物事取出分类,并弄清每件物事出现在地牢的理由。可以说,所有出现在地牢中的物件,都是有理由的。只有这样东西……”
君夫人顺着周义肥的手指看过去:“这好像是块染过血的布。”
周义肥颔首:“对,小人按夫人吩咐,找来了咸阳城中所有经营染坊生意的人,让他们来辨认。”
君夫人问道:“那么这是块什么布?为什么上面染着血迹?”
周义肥起身:“这种布叫泾水布,布质极差,一撕就烂,所以……”
“所以只是用在牢房里,用作犯人的囚衣。”不待周义肥说完,君夫人便知道了。
周义肥汗颜:“夫人的脑力,小人疯狂追赶,日夜无息,犹自望尘莫及。”君夫人心如电转:“给我查抄咸阳所有的牢房。”
周义肥略有迟疑:“可是夫人……”
君夫人不耐地问道:“又有什么事?”
周义肥一脸为难:“夫人,我们是赵人,在咸阳只是做客。如今占了这箻公子的府邸,就已经引起秦人的侧目,再这样肆无忌惮……”
君夫人思虑片刻,果断说道:“那就传我命令。”
“什么命令?”
君夫人冷笑一声,说道:“赵王丹薨,君夫人新寡,寒夜春心,秦王政岂有意乎?”
周义肥一下子乱了手脚:“夫人夫人,这这这……太离谱了,那秦王政别看像个小大人似的,鬼主意比癞蛤蟆产下的卵籽还多,可他实际年龄才十四岁,未成年。夫人咱们不能老牛吃嫩……呃。”
君夫人教训道:“底下人只喜欢听到宫闱秘事,管什么年龄与真假?我只要你们办事之时毫无挂碍,哪儿来的那么多道德禁忌?”
周义肥躬身道:“小人学到了。”
咸阳天牢,两名狱卒举着火把,引着周义肥前行。
忽然之间两人停了下来:“我家大王,和你家夫人真的暗通款曲?”
周义肥不答反问:“你猜呢?”
两名狱卒哧哧地笑,满脸猥琐:“周兄请看,这是天牢中所押囚犯的名册。那一日,宫中火起,逆贼焚城。一伙人趁乱攻打天牢,后来查清是公子泺下狱,他夫人不忿,就趁乱率家丁杀入救夫。当日天牢被打破,囚犯十停逃走九停。”
周义肥压下那一抹心虚,淡定地问道:“为什么那一停没有逃?莫非他们是模范犯人?”
两名狱卒摇摇头:“非也,那一停没逃,是因为他们被逃走的九停活生生踩死了。
“再后来,大王奉大沈厥湫之命,自冥渊而返,率国人平复咸阳之乱。逃走的九停,自己回来一停,捕吏捉回来两停。嗣后,大王服孝一年登位,大赦天下。无论是逃走还是回来的,全都赦免了。”
“就是说,到你家大王宣赦之时,至少有六停犯人未曾归案?”
两名狱卒讪笑:“听着六停蛮多的,其实还不到二十个人。”
周义肥伸出手:“我要这二十人的名单。”
两名狱卒立马奉上:“这个就是。”
周义肥看向名单:“烦请两位兄弟教我,这二十人中,有哪些自逃逸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两名狱卒看了半晌,拿笔圈出几个人来:“只有这五个人,喏。”
周义肥看着狱卒用朱砂笔圈出来的五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公子洹?”
“你们问公子洹?”子傒的眼睛冒出了精光。
几年不见,子傒老得不成样子,仍然是个乡夫的打扮,竹笠赤脚,耕种时不时背靠块石头歇息片刻。
君夫人的车子停在不远处。她仍然是瑟缩着,裹着厚厚的毡毯,苍白的脸颊,黑洞洞的眼窝,怀中抱一只蟠龙香暖炉。
周义肥俯身探询:“子傒大人,我家夫人想要知道,如果公子洹心灰意冷,想要逃离秦国,那么他会去哪里呢?”
“他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韩国!”子傒叹息道,“子洹呀,是短命子楚的弟弟,也曾是争夺嗣君最热门的人选。当初华阳夫人想在安国君的儿子中,挑选一个母亲势力弱小的,子楚的生母是夏夫人,而子洹的生母是陈夫人。陈国与夏国,早年间也曾唇齿相依,如今早已被韩国收入版图。在这场争当楚人走狗的竞赛中,子洹输了,所以他曾设伏要杀子楚,不料子楚将计就计,将杀手引到了先昭王身边,险些害子洹被灭门。从那时候起,子洹就心灰意冷,想要奉母归韩。可他只是说走,却不见有什么实际行动,结果才会落得抄府废族,贬为庶人。”
“谢过大人坦诚相告。”说罢周义肥转身要走。
子傒拦住周义肥:“等一下,替我带句话给你的主母。”
周义肥躬身道:“大人请吩咐。”
子傒望向君夫人:“人,是习惯的奴隶。”
周义肥完全没听懂:“什么意思呢?没头没脑就这么一句。”
子傒轻笑:“你家主母自然懂得。”
君夫人一行车乘匆匆,不停地赶路。
周义肥策马过来:“夫人,这好像不是去韩国的路。”
君夫人侧耳倾听:“你听,那美丽的歌声。”
周义肥猛抬头,就听见悠扬的笛声起落,伴随着一个女孩儿的歌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歌声起落,车乘驶过一条弯道,就见前方一片绿林,一条清澈的小溪,白石鳞布。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赤脚浸泡于清溪中,坐在一方白石上吹笛。周义肥早年的好搭档赵樽,扶剑立于女孩身后。
见到君夫人落车,女孩黯然摇头:“君夫人啊,我以笛传声,以歌传心,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你还是不肯放弃吗?”
君夫人拜倒:“明月公主,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明月公主轻声问道:“君夫人,你以为合我们两人之力,就能够阻挡他吗?”
君夫人眼神坚定:“不求谋有所成,但求无愧于心。”
明月公主站起来,赵樽立即俯跪下去,替她擦干脚,穿上鞋履。明月公主持笛走了两步,看着前方信陵君的灵位:“我们是女人,女人最怕的是对一个人过于迷恋。你恨他越久,就越容易被他征服。我追踪他从赵至秦,却始终隔开安全的距离。我们和他不同,我们都是情义中人,成就于情义,被奉上情义的祭坛,而心愈狂欢。而他是没有情义的人,所以双方智慧相搏,他的心中不会受到半分的情绪滋扰,这就是我们必然要输的原因。明知是输,夫人你还要坚持吗?”
君夫人执迷不悟:“明月公主,输赢之事,两可之间。只要你愿意帮我找到成蟜太子,奉其为主,号令东方六国,我们仍有机会。”
明月公主冷声道:“夫人说的机会,我父亲试过了。”
君夫人冷静如斯:“蹈死于前行之路上,是为士人之风骨。我不认为明月公主理解不了君侯的选择。”
明月公主沉默半晌,道:“我只是担心,我们没有我父亲的幸运。我父信陵君的幸运,是他死在了征服秦川的道路上。我怕我们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烈马驰风,车乘辚辚。
周义肥与赵樽并肩联骑,当先开路。
后面是不到两百名赵国剑士,簇拥着明月公主与君夫人的车乘。
拐过一条杨柳长堤,明月公主斜向一指:“就在那边,有个村庄,叫邰家村。村子里有家富户,名涂不累。此人三年前本是嫪毐府中的一名门客。就在秦王嬴政被贬至旧郡之后,此人忽然在咸阳城中消失,他来到这里,斥巨资修建了一座庄园。三年多了,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君夫人看了看,道:“看来我们来晚了。”
车乘疾奔,距离越来越近,终于看清楚于袅袅黑烟之中,依然耸立的残壁断瓦。进入村庄,就见到一具具倒伏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多数死者的致命伤口都在背部。一切迹象表明这只是一场屠杀,而非攻防战。
看着眼前的一幕,君夫人喃喃道:“对方来得未免太快。嫪毐设下这个暗桩,当是为成蟜太子所准备。三年来应该无任何行动。对方怎么会有如此精确的判断?”
明月公主摇头道:“他们不需要判断。”
君夫人颔首:“是了,嫪毐的一切行动,早就被严密监视了。所以当对方得知成蟜太子的下落,第一时间先扑至此处。”
一个赵国剑士策马而来。
他下马禀报:“夫人,公主,打探到了。邰家村是昨夜遭受突然袭击,袭击者身份不明。但在昨天午时,有三个行路客人,形貌与成蟜太子、嫪毐及公子洹极近似,在前面一家客栈下榻。但在两个时辰之前,有十几个客人,都是佩剑的汉子,到客栈打听前面三人的行踪,随即持剑追了过去。”
君夫人看了看明月公主:“嫪毐的压力好大啊,要以一人之力,对付这么多的刺客。”
明月公主想了想:“所以附近的民屋,或是石柱耸立之地,当是我们重点的搜寻目标。”
周义肥、赵樽立即下令:“赶快,寻找附近的民屋,或是石柱耸立之地。”相距邰家村十几里的山脚之下,果然有座民屋,附近还有个水塘。
大家绕着民屋搜索,发现许多干涸的血迹,却不见一个人影。
君夫人的目光,落在水塘近前的一丛矮树上:“就是这里,给我挖开。”
剑士们立即挖掘,掀开一层薄薄的浮土,露出了一具具的尸体。死法各异,有的是被巨石砸破天灵盖,有的是被削尖了的木桩刺透胸腑。死者都是模样凶悍的汉子,并没有发现成蟜太子、嫪毐或是公子洹的尸体。
君夫人看着尸体,沉默半晌,道:“嫪毐三人兵分两路,由公子洹保护成蟜太子,以为诱敌之策,而嫪毐则自成一路,绕到后面将敌人一个个攻杀。”
说完,她扭头看着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道:“他们曾一度折回咸阳。”
君夫人身体一震:“秦王母子邯郸时节的旧故事。”
明月公主分析道:“既然遭遇追杀,他们就知道逃不过去。以少对多,以逸待劳,将十几个刺客杀掉,这是需要运气的。逃亡者不能全部寄望于运气,必须提升靠智力存活的几率。所以你听着是他们做出同样的选择,实际是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
君夫人喟然叹息:“从咸阳到新郑之路,已然被封死。”
明月公主亦低叹:“杀手队队,刺客成群。”
君夫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所以说他们现在安全了?”
明月公主轻笑道:“是啊,再也没有比自己追杀自己,更安全的了。”
十余条汉子,出现在距离韩国都城新郑十里之遥的驿路上。
个个满脸横肉,人人提剑携棍,看人时目露凶光,恨不能在脸上写下一行字:“我是杀手,我是刺客,我正在完成一个超恐怖的追杀任务。”
这伙人气势汹汹地向着一家客栈走去,一脚踢开门:“伙计,有没有看到……”
正在倒水的伙计头也不抬:“有没有看到一个模样长得像女人、脸长得很凶的男人?一个十岁左右、皮白肉嫩的少年?还有个一看就是公子爷,却已经落魄到倾家**产的男人?这三人走在一起,对吧?”
入门的杀手们如临大敌,迅速举剑操棍:“果然在这里,快把他们交出来。”
“交交交,交个头呀。”伙计悲愤地骂道,“打今儿个晨起,已经来了三拨杀手,两伙儿刺客,都在找这三个人。”
“不是……”刚入门的杀手们震惊了,“既然是杀手刺客,低调的风格怎么也该有吧?难不成,他们就大张旗鼓地说我们是杀手,我们是刺客?”
“没有。”伙计笑道,“前面来的杀手刺客,都是装扮成行商客旅,但不是小人小看了他们,实在是他们装得太不像了。就跟诸位一样,一个个就差在脸上写一行字:‘我是杀手,我是刺客’了。”
“这都什么呀,你会不会说话。”新来的杀手们很是恼火,买了一些食物,咕嘟嘟喝了一肚子潥茶,又匆匆向前追赶。
追了一会儿,前面遇到一伙从岔道上赶过来的刺客,相互之间打招呼:“嗨,兄弟们好,也在追杀那三个人吗?有没有点儿有价值的线索,大家分享分享?分享,分享,学会分享,人生才会充满快乐。”
“分享个头呀。”那伙刺客委屈地说道,“到底有没有那么三个人啊?就算是有,是不是走的这条路?我们杀了好几个疑似目标人物,最后一核实,全都不是。”
“我们也是这样,杀到手软,错到没脸。大家都是苦命人哟。”杀手们颇有同感,“你们是哪条线上招募来的?怎么在咸阳没见过?”
刺客们连忙解释:“我们是庆阳来的,有个管二爷星夜独骑,策马入庆阳,传主上近侍离娄的吩咐,征募二百名杀手、逃犯与刺客,前往咸阳至新郑的各条驿路上,追堵那么三个人。听说不光是我们庆阳,还有些杀手正从齐国往这边赶来,你说这么多的刺客杀手,就三个目标,哪里够杀哟。”
“就是,就是。”双方一边闲聊着,一边进入了韩国都城新郑。
入城之后,杀手团伙和刺客集团友好道别,约好以后再有杀人的活儿,互通有无,共同杀人,一起赚钱。
然后杀手团伙找到一个客栈,乱纷纷入住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一个房间。
房间里,坐着他们团伙中的三个一点也不起眼、总是躲在后面的人。
但是现在三人面前,放着一袋黄澄澄的金子,每个进来的杀手,都领到两镒金锭。三个人再三感谢他们:“你们这个戏班,演得真像。给我们的化妆也到位,连我们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然后他们卸了妆,显露出成蟜太子、嫪毐与公子洹的本来面目。
端着盆水走过客栈长廊,嫪毐与个肥妇人差点撞在一起。
肥妇人破口罹骂:“眼瞎呀,还是眼睛长后背上了?”
“小人得罪,多有得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嫪毐不敢招惹对方,连声赔罪。
肥妇人余怒未休,看着嫪毐端着水进了房间。
进来之后,嫪毐跪下:“太子殿下,容小人给殿下洗洗脚。这些日子以来昼夜奔波,太子你受苦了。”
“哎哟,嫪毐,”成蟜伸出一只黑乎乎的脚,“你不说我还没感觉,你现在一说,我怎么感觉……嫪毐,你快看看我的脚。”
嫪毐哭了:“太子殿下,那是你昼夜奔行,脚上磨了太多的血泡,让小人给你泡一泡脚,再挑开血泡,过两天就会好的。”
如呵护珍宝,嫪毐一边落泪,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成蟜的脚放进热水里:“呜呜,太子千金尊贵,何曾受过如此的苦?这都怪小人无能,请太子降罪。”
“好了,嫪毐,你不要太自责了。”成蟜俯身,抚弄着嫪毐乱糟糟的头发,表情显得痛苦而享受。
泡了一会儿,成蟜忽然说了句:“嫪毐,我们其实根本不应该逃跑。”
嫪毐吓了一跳:“太子殿下,莫非是忘了那一夜逆贼攻破了太子府,杀尽府中之人的事情了?”
成蟜纠正道:“我不是说那时候。我是说我哥哥回来了,扫平了凶逆,我们就不该乱跑了。”
嫪毐严肃地说道:“太子殿下,如果说逆贼攻破太子府,只是危险的话,那么嬴政归来,就已经是凶险了。”
成蟜越发委屈起来:“可是我们从咸阳一路亡命到新郑,这一路真是太苦了。”
嫪毐安抚道:“太子殿下,这不是苦,是上天要将大秦基业交与太子,特意为太子安排的试炼。岂不闻孟子曾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成蟜大哭:“我不要什么大任,我只想回到母后身边。”
嫪毐吓了一跳:“让太子殿下受此委屈,这都是因为小人无能。然而太子殿下,昔者齐公子小白,去国十二年,历尽艰辛,方得九合诸侯,会盟天下。晋文公重耳流浪一十九年,始成霸业。太子要是心里还在惦念母后,那就一定要坚持住。”
成蟜哭道:“嫪毐,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只要做个公子,绝对不和哥哥争位,哥哥也未必非要杀我的。”
嫪毐也哭了起来,把成蟜的头抱在怀中:“太子呀太子,你心慈仁善,可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邰家村那冲天的喊杀声?莫不是忘了追杀我们的刺客有多么凶残?若是我们还有第二条路走,小人又怎敢如此难为太子呢?”
蜷缩在嫪毐的怀中,成蟜感受到些许温暖,慢慢地,他睡着了。嫪毐的动作极尽轻柔,慢慢把成蟜抱起,放于榻上,又给他盖好被子,这才擦擦眼泪,端了水盆出来。
走到长廊尽头,嫪毐顺手把水泼掉,正要回去,不防下面突然探出个脑袋:“哎,我说你这个人有点儿意思,端盆水照人脑袋上就泼,哎,我说你是故意呢,还是有心?”说话间,几个汉子翻上长廊,围住了嫪毐。
嫪毐懊悔不已,不停赔罪:“这位兄台,是小人不小心。”
对方大叫:“不小心还泼那么准,要是小心那还了得?”
嫪毐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几位大人,都是小人的错,求大人饶过小人吧。”
几个汉子摇头:“饶不饶这事暂先放下,我们满脑门子水,这你怎么说?”嫪毐顿了顿:“小人赔钱。”
汉子们大笑:“赔钱好啊,你要赔多少?”
争吵中,公子洹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过来,见嫪毐困窘,急忙插进来劝架:“几位兄台,我们是外地来投亲的客人,说到这新郑,有势力的贵人还是认得几个的……”
话未说完,就听汉子一声怒喝:“你认识,你认识这个吗?”
公子洹猛抬眼,正见一只拳头由小变大,“砰”的一声,顿时满脸开花。
“咦,你们怎么动手打人呀。”公子洹怒极,双方顿时撕扯在一起。从长廊一头打到另一头,摔碎了几张残几,砸烂了几只陶缶。突然之间,嫪毐醒过神来,猛一脚将扑过来的汉子踹飞,他狂奔至太子成蟜的房间,猛地打开门。
榻上空空如也,房间空无一人。
看着空房间,嫪毐脸色惨白,一跤跌坐在地。
公子洹奔过来:“怎么回事?太子呢?”
嫪毐手脚都颤抖着:“太子他……被人掳走了。”
公子洹猛地瞪大双眼:“什么人干的?难道杀手这么快就找到了我们?”
稳了稳情绪,嫪毐冷静分析道:“不是杀手,是刚才那几个……快点儿抓住他们。”
他疾奔回来,却见客栈长廊上挤满了看热闹的闲人,刚才和他们打架的那几个人,一个也不见了。
公子洹困惑不已:“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不是咸阳追来的杀手,为什么要掳走太子?”
嫪毐肯定地道:“他们是拍花的。”
“拍花……”公子洹顿时变色,“他们是人贩子,要把太子训练成奴隶卖掉?”
嫪毐失魂落魄地蹲下:“看来是这样。”
公子洹往外跑去:“那咱们赶紧去告之捕吏,查找人贩子……”
嫪毐伸手拦住他:“别,千万别。”
公子洹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嫪毐叹道:“不诉之捕吏,太子还有一线找回来的生机。若诉之司隶,那么就是我们亲手害了太子性命。”
公子洹呆怔片刻,道:“明白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黑恶势力如此猖獗,那肯定是上边有人的。被掳去的人,往往会遭受到极残忍的虐待,所以一旦发现对方有势力,为免获罪,必然就会灭口。所以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不知道。”嫪毐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沈厥湫太残忍了,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把太子带到安全之地,却不想这只是大沈厥湫跟我们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大沈厥湫,太子一样也是大王的骨血啊,你为何厚此薄彼呢?”
啪!啪!啪!
几鞭子下来,成蟜痛得满地打滚,惨叫不止。
高高端坐于台上的肥胖妇人,正是曾经与嫪毐在客栈长廊相撞并辱骂嫪毐的那个。但成蟜却是第一次见到她。
只听肥妇人厉声喝道:“你叫什么?”
成蟜一边负痛挣扎,一边赶紧回答道:“小人……小人名叫焦成。”
“胡说!”肥妇人又是狠狠几鞭子,“听好了,你现在叫羊儿。”
“是,是,小人的名字叫羊儿。”成蟜哭成了泪人。
“不许哭。”肥妇人拿起鞭子。
成蟜打了个冷战,眼泪立时止住。
“我是谁?”肥妇人冷声问道。
成蟜迟疑着小声说道:“素昧平生……”
啪啪啪!几鞭子抽下,成蟜痛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哼,几天不打,就不认识你娘亲了?”肥女人愤怒地喝道,“我是谁?”成蟜艰难地喘息:“你……你是我娘亲。”
肥妇人乐了:“挺聪明的嘛。聪明的孩子少挨打。现在你听好了,你是娘亲十年前生下的儿子,你爹是个有身份的公子,打你生下来就不要你了,是你娘亲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虽然你心疼娘亲,愿意卖身为奴,给娘亲换几镒养老银子,但娘亲舍不得我的羊儿,听懂了吗?”
成蟜小心翼翼地说道:“羊儿懂了,懂了。”
肥妇人又操起鞭子:“你懂什么了?”
成蟜吓得身体猛地一震:“儿子孝顺娘亲,想卖身为奴。可是娘亲舍不得羊儿。”
肥妇人甩了甩鞭子,又问道:“你娘亲叫什么名字?”
成蟜瑟缩着身体,缓慢答道:“……儿子恭领娘亲教诲。”
“嘿,这么聪明,娘亲真的有点儿舍不得你了。”肥妇人笑道,“你娘亲是城中生意做得最大的善人,连大王都知道娘亲的名字,称娘亲一声善姑。”
成蟜点头如捣蒜:“是,是,我娘亲就是尽人皆知的善姑。”
正说着,忽然间外边一声高喝:“善姑在家吗?”
“谁呀……”善姑问声未止,就见一个捕吏,挎着把镶了玉的宝剑,昂昂然而入:“善姑,我是司隶衙属的值守尉,刚刚衙司接到案讯,说是就刚刚,这一带有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失踪,疑是被人贩子拐走,若善姑你知道消息……”
捕吏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成蟜:“这孩子是谁?倒是跟隶司说的那个被拐孩子,相貌年龄近似。”
看到捕吏一双眼睛鼓励地看着自己,成蟜突然来了勇气,大喊道:“捕吏大人,我就是那个被掳的孩子,快救救我呀。”
捕吏大为震骇,疾退拔剑,护住成蟜:“善姑,你做了什么?”
善姑的脸皮在抽搐:“不是,你别听孩子乱说,这是我的孩子,跟娘生气乱说的。”
捕吏厉喝:“休要胡言乱语!你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大的孩子?而且这孩子细皮嫩肉,明显是世家公子,对吧?”
躲在捕吏身后,成蟜揪住捕吏的衣襟,回答道:“正是,大人,实不相瞒,我是秦国太子成蟜。落榻客栈,被这肥婆娘掳来,殴打虐待,逼我认她当娘,要把我卖掉。”
捕吏痛心疾首:“善姑啊,善姑,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善姑很紧张,很恐惧:“捕吏大人,我就干过这一次……”
捕吏吼道:“一次也不行!善姑,你何许身份?大王视你为国中首善,王后公主更倚你为天地之心。你更是时常出入宫中,深得国人崇敬,又怎么可以行为不端,拐卖人口?”
善姑扭扭捏捏地掏出几镒金子,走到捕吏大人面前:“大人……”
捕吏怒喝:“你想收买我吗?”
善姑一瞪眼:“说什么收买不收买?这是我对大人的一点孝敬。还有,大人你别忙着拒绝,上次你在倚花楼相中的那个姑娘明珠儿,我已经买下了她,用车乘送到了大人的府邸。”
捕吏大人展开囊袋,让善姑把金锭塞入其中,仰天叹息道:“有多少正直勇敢的捕吏,栽倒在金钱美女这两道关上?这世道委实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实令正人君子痛心疾首呀。”
眼看捕吏竟然收下善姑的金子,成蟜感觉大为不妙,用力揪扯捕吏的衣角:“大人,快点儿带我走吧,我们快走吧。”
“走?你想去哪里?”捕吏不悦地道,“孩子,你娘亲善姑,虽然有时候脾气暴躁了点儿,但你身为人子,须得明白孝顺之道。孟子怎么说的来着?小杖则受,大杖须号,此乃圣人铭训……”
成蟜忍不住脱口而出:“不对,孟子说的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哪里有个‘号’字?”
捕吏失笑:“善姑,你儿子好聪明,以后管好他,不要再让他乱说了。”
说罢,捕吏摸着囊中的金子,转身就走。
成蟜大骇:“大人别抛下我,别抛……”他已经被善姑掐着脖颈提了起来。
眼睁睁地看着捕吏离开,成蟜惊恐扭头,恰见善姑那张淌泪的脸:“羊儿,你竟然这样蔑侮娘亲,伤害娘亲?竟在外人面前诋毁娘亲?”
“娘亲,娘亲,我错了,羊儿再也不敢了……”成蟜绝望地惨叫乞饶。
然而善姑的皮鞭已经举起。
善姑脸上带笑,说不尽地温柔:“羊儿,这一次咱们的鞭子,可是蘸了水的哦。盐水!”
啪!啪啪啪!
嗷!嗷嗷嗷!
成蟜凄厉的惨叫声,于韩国首善之家冲天而起。
收了善姑金子的捕吏,出了门后并没有远走,而是兜了个圈子,又从另一扇门回到善姑的大宅子。
一个花厅里,有张圆几,四个汉子各自穿着不同颜色的官服,正围着圆几喝酒,见捕吏进来,打了声招呼:“弄清楚没有?这只嫩羊是哪儿来的?”
捕吏笑道:“说出来你们不敢相信,他竟然是秦太子。”
“秦太子?”四人环视而笑,“甭管是秦太子,还是秦公主,到了咱这儿,都得老老实实地给善姑舔脚。”
其中一人笑道:“要我说,善姑真是天生的人性大师,你说她那脑子是怎么长的,能琢磨出这么完美的法子?上次燕国的公主经过**之后,让她一个人去倚花楼卖身,她就老老实实去了,每天都乖乖地把卖身的钱送来,跪呈善姑,以显孝心,连丝毫逃走的念头都不敢有。”
捕吏接着笑道:“善姑这一手,有个名堂,叫鱼目混珠,摧毁你的认知观念,重建你的人格结构。你想啊,今天我穿着这身捕吏的衣服去,秦太子即使不呼救,我也会一再地怂恿他。等到他以为天降救星,呼救出声时,我再放他的鸽子,让他从希望的顶峰忽然跌至失望的谷底。那么以后呢,他再见到真的捕吏,心里只有恐惧,根本就不敢呼救出声。
“然后呢,等善姑折磨他到明天,老黡你再穿那身将军的服饰出场,再次让秦太子以为有获救希望,**他呼救。他不呼救,就不停地暗示怂恿。但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发出求救时,仍然是老一套,老黡你收金子,收美女,然后丢下秦太子,让他再次面临娘亲善姑的关爱。
“第三天,就轮到你老垕出场。既然我们已经摸清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秦太子,那么你老垕就理所当然地,是秦国派出来寻找他的人。你冲善姑拍案几呀,你拔剑要杀要斩呀。到这个地步,秦太子不能不信他是真的得救了。可这时善姑叫了个姑娘出来,老垕,你这个秦国使者,一见到姑娘,就把秦太子丢下了。让秦太子以后再见到秦国人,唯有惊恐,唯有惧怕。
“到了第四天,你,老剫,对,就是你老剫。老剫,你谁呀?生得白白胖胖,天生的贵人气。说你是韩王宫里派来的,连瞎子都不会怀疑。你自韩王宫中来,正在替秦国寻找失踪的太子。这时候的秦太子呀,早已是心惊胆裂了,无论你说什么,他也都不敢呼救。可他不呼救,怎么行呀?他不呼救,就登不上希望的顶峰,就没法推下来了。所以到你老剫出场时,那就是大场面,兄弟们统统出场,浩浩****查抄善姑的家。如果秦太子仍不肯呼救,那他就要作为善姑的党羽,直接砍头的。你说都到了这地步了,他能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可他一说出来,又惨了。
“这一轮摧残下来,秦太子外表仍是秦太子,可是他的心,已经碎了一次又一次,被善姑重建过了。经过如此完美的摧毁与重建,如果善姑吩咐秦太子回到咸阳秦宫,把他妹子带来卖到倚花楼卖身,他也不敢有丝毫反抗的。
“因为他再也不是他了,而是善姑的舐足奴。永远是。死亦无改!”
成蟜在善姑府上,受训到第四天。
这天,善姑打开狗笼门,放他出来。
成蟜钻出来,四肢着地,欢快地绕着善姑奔跑,还就地打了几个滚。
善姑欣慰地说:“羊儿呀,你懂事了,娘亲心里甚是喜欢。可是最近有个人,老讨厌了,老是在娘亲的一座宅子附近探头探脑。”
成蟜昂头挺胸:“娘亲不欢心,那是羊儿的错,求娘亲给羊儿一把刀,让羊儿去杀了他。”
善姑道:“可是娘的羊儿这么乖,娘亲是一天都舍不得羊儿离开呀。”
成蟜对天发誓:“娘亲放心好了,羊儿若是对娘亲稍怀异心,去而不返,凡我嬴姓族人,必遭天谴,神灵不佑,天打雷劈,男为奴,女为娼,世代无已。”“哎哟,我的乖乖羊儿,你可真是娘亲的开心果。”善姑抱着成蟜,一通狂亲,亲得成蟜泪落不止:“娘亲这般善待羊儿,此恩此德,羊儿终身难报。”
“乖羊儿,娘亲可等你回来哦。”
说完这句,善姑沉下脸,掉头离去。
一个婢女走过来,手中捧着一件旧衣服,衣服上面是柄锋利的雪刃。
成蟜一言不发换好衣服,拿起雪刃,问婢女:“要杀哪个?”
婢女拿起个头罩。
成蟜立即闭上眼睛,任由婢女把头罩给他套上。
他被人牵着出门,上了一辆车。车子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走了将近大半天,成蟜耳边终于听到熙攘的人声。他这才弄清楚,自己被掳出了新郑,应该是距都城不远的一个庄园中。
车子继续行驶,途中有几次换了御者,当车子停下时,成蟜的头套被摘落。
近旁,赫然就是他四天前被掳走的那家客栈。
客栈的门前,聚集着数百人,一个个身材雄健,手持佩剑。
剑士簇拥的中心,是两辆车子。其中一辆车上,坐着个消瘦的女人,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黑洞洞的。她身上裹着三层毡毯,纤细的手指捧着只暖手的兽香炉,犹自瑟瑟颤抖。
“就是她。”御者对成蟜说,“善姑吩咐,待我车子走后,你过去杀了她。然后到城外找我。”
成蟜笑了:“让娘亲放心,羊儿是不会让她失望的。”
“什么?成蟜太子失踪四天了?”君夫人大怒,“嫪毐,你如此无能,如何对得起主上的信任?”
嫪毐泣道:“求夫人暂留小人这条性命,待找回太子,小人自行了断。”
“谁稀罕你了断?”君夫人斥道,“整整四天寻不回太子,足见你成事不足。听你们刚才的说法,成蟜太子既被掳走,极有可能会被转移到新郑的近郊。只有在地偏人少的所在,不会因被掳者的惨叫惊动邻人,才适合用来以酷刑训练奴隶。你们可曾按这条线索寻找过?”
公子洹急道:“夫人,我们有按这条线索寻找,可是我们吃亏在人手不足,纵然有所怀疑,也无法彻底搜查……”
君夫人喝道:“那为何不请韩王帮忙?你不也算得上韩国的宗室吗?”
公子洹苦笑:“夫人啊,这宗室多了去了,排出两百里都轮不到我们家呀。像我们俩现在的情形,一层层关节打上去,要想见到韩王,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且慢,”君夫人突然抬手示意,“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她侧耳倾听,就听到了成蟜的声音:“姨母!”
君夫人大惶:“我有听到成蟜在叫我,你们听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呀。”
君夫人轻声吩咐道:“你们静下来,都给我细细听。”
她再一次听到成蟜叫她的声音,循声望去,正见成蟜穿一身奇怪的衣服,背着一只手,站在道路的对面,正向她招手。
君夫人大喜,跳下车疾奔过去:“蟜儿,蟜儿,姨母在这里,你去了哪里……”
剑士们急忙闪开,跟在君夫人身后看时,才看到道路对面的成蟜。霎时间,众人如释重负:“太子,太子找到了,老天垂怜,太子安然无虞。”
突然之间,明月公主从车中疾跳而起,大喝一声:“此人不是成蟜,快拦下他。”
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
只有赵樽。
他也没听懂,但他习惯立即奉行明月公主的命令。
他疾冲上前。
但为时已晚。
君夫人已经冲到成蟜对面,而成蟜那只放在身后的手,已经举了起来。
雪刃破空。
所有人清楚地看到,随着成蟜手中雪刃扬起,君夫人身体跌出。
无声坠落,如一朵萎落的白花。
血。
激飞!
剑士们惊得呆了,有的上前救助君夫人,有的冲上去抓住成蟜:“太子,太子,你患上失心疯了吗?她是君夫人,是比你娘亲还疼爱你的姨母呀!”
成蟜充耳不闻,只是拼命挣扎,额头上青筋绽出,双目殷赤,利牙咬出咯吱吱的骇人声响。此形实如恶鬼,直欲挣脱出来,扑向君夫人并撕碎她。
明月公主下令:“无论此人的外貌,如何与成蟜太子近似,但此人绝非成蟜太子,快将他捆起来。”
剑士们立即把成蟜捆成一团。
他被人押入客栈,关进一间柴棚,两名剑士负责看守。其余的人抬着君夫人,轰隆隆地登上了一座阁楼。
君夫人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榻上,周义肥俯身不停叫着,眼泪纵横。
好半晌,君夫人眼睑微微动了一下。
明月公主立即道:“我懂了,我必将护卫成蟜太子,让他于韩、赵两国立足。”
君夫人的眉宇间那股从未曾化开的浓愁,渐渐散开。
柴棚里,嫪毐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慢慢地走过来。
成蟜艰难抬头,叫了声:“嫪毐?”
嫪毐惊道:“你真的是成蟜太子?”
成蟜意识有些涣散,迟疑半晌,方才答道:“我当然是。”
嫪毐意识到不对劲:“那太子,你刚才……还记得做了什么吗?”
成蟜吃力地摇头:“嫪毐,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犹记得那一日在房间里,你给我洗过脚,侍奉我睡下。我好像被什么人装进一只袋子里,好像有什么人在打我,对着我的脸狞笑。我似乎看到一只极脏的手,手上托着只红色的药丸。我好像在挣扎,可是我的头好疼。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被绑起来?莫非我们还在公子箻的地牢中吗?”
“呜呜,我可怜的太子呀,你是被歹人下了迷药了。这都是小人无能之过,请太子降罪责罚。”嫪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费了好大的劲,嫪毐才把成蟜身上的绳索解开。
成蟜活动着手腕:“嫪毐,门前那人是谁?”
嫪毐扭头看时,突然间脑后生风,早被成蟜以一块硬木击中。
嫪毐被打倒在地,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太子殿下。成蟜圆瞪怪眼,高高举起手中硬木,朝着嫪毐脑壳连砸几下,就见嫪毐两腿一伸,身体激烈地抽搐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
取下嫪毐腰间的长剑,成蟜猫一样地轻灵,走到门前探看了一下。
门外两名剑士,一人正对另一人说:“我去撒泡尿,你先盯着点儿。”
两名剑士分开,一名背对成蟜,当门而立,另一名走到了柴棚后面。
成蟜突然扑上去,长剑递出,没入门前剑士的后腰。
剑士举起一只手,在空中茫然抓了一下,突然委顿。
成蟜从剑士尸身上跨过,一剑将柴棚后面的剑士自后刺倒。
然后他向君夫人的阁楼摸了过去,快到近前,发现两百余名剑士环立,根本无法靠近。他的眼睛转向后面的厨房,一个脏兮兮的伙夫正在灶下生火,火上架着只釜,釜中的水兀自冒着热气。
成蟜一只手抓住剑,两眼盯着阁楼,悄悄地向厨房方向摸去。
阁楼上,请来的巫医奉了汤药,徐徐后退。
然后抬起脚杆,摇动脚铃,开始跳巫舞祈祷。
周义肥和赵樽并肩立于窗前,沮丧地看着这一幕,嘀咕了一句:“韩国最有名的巫医,跟秦国的支离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医者吧……”他的头突然一低,这只是死士于战场上养成的本能,危险未至,心已有感。
随着周义肥的头低下,赵樽反手一抓,把一支自窗口射入的火箭抓在手中。
两人急视楼下,只见剑士们无头苍蝇一样乱奔,四面火光熊熊,灰烟大起。两人看得清清楚楚,成蟜背负着一支长剑,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弓箭,正将箭簇于火上点燃,不疾不徐地射过来。
周义肥破口大骂:“他娘的,老子剥了你的皮!”
周义肥与赵樽跃下窗口,向成蟜扑去。
只听到成蟜不屑地冷笑一声:“想要捉到你家太子爷,你们这些杂碎还得再练练。”
周义肥、赵樽两人冲出火窟,扑到成蟜刚才所在的位置,却唯见空空如也,成蟜已经不见了。
剑士们狼狈不堪,抬着君夫人逃出火场。有的拔剑护卫,有的忙不迭地灭火,现场一片混乱。
周义肥气急败坏,看着明月公主:“公主,刚才那个人太可恶了,而且身手惊人,他到底是哪路神灵?”
明月公主道:“他就是成蟜。”
周义肥震惊地说道:“这怎么可能?成蟜怎么会杀君夫人,还对自己人放火?”
明月公主又道:“因为他已经不是成蟜。”
周义肥瞪大双眼:“公主呀,你都把小人弄糊涂了。刚刚说他是成蟜,现在又说他不是成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可能又是又不是呢?”
明月公主道:“周义肥,你知道什么叫成蟜吗?”
周义肥脑中一片茫然:“成蟜就是……就是秦国的太子呗,如果秦国还有人认他的话。”
明月公主缓缓道来:“成蟜这个人,并不意味着一个名字。他是一个由特定的成长环境、记忆、经历所构成的存在。你们称他为秦国太子,他自己也这样认为,那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秦国、太子,这些事情占到了近乎全部。当他想到自己,想到的就是有关秦国太子的记忆与经历,所以他对自己的身份,确信不疑。
“可是,如果有人在短短四天内,把他的记忆量扩充数百倍,情况又会怎样?
“他仍然记得自己是成蟜,是秦国太子。只是关于这些记忆的细节,在他的全部记忆总量之中,已经占不到百分之一。而他记忆中的近乎全部,已经是我们彻底陌生的另一些经历。
“这时候,当他面对我们时,他仍然承认自己是成蟜太子,从未否认过。只是这个身份对他的影响,在他的心里已经是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
“决定他对我们态度的,是他记忆中的大部分。而这大部分记忆,充满了对我们的敌意与厌憎,所以他的行为,也就顺由自己的心,对我们做出了他想做出的事情。”
周义肥大骇:“成蟜太子不过失踪短短四天,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他的记忆总量扩大到数百倍?”
明月公主失笑:“义肥大叔,人的记忆并不是靠时间长短决定的,而是靠经历对心理的刺激决定的。十几年缺乏刺激的生活,在我们记忆中只占极小部分。占到我们记忆中大部分的,往往是一瞬间的巨大刺激。所以人生才会这么奇怪,瞬间犹如千年,千年不过瞬间。”
嫪毐突然爬了过来:“公主,公主,小人听明白了,你能够找回太子,对吧?你肯定能的。求公主发发慈悲,救回成蟜太子吧。”
明月公主摇头:“救回成蟜太子容易,世间还有比找回个破太子更容易的事吗?我知道他在哪里,随时都可以替你们把他找回来。可问题是,救回这么一个人,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无法抹除他突然多出来的百数倍的记忆,因为那是他生命中刺激程度最强烈的经历,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就算我们把他救回来,可他已经不再是他,因为他的记忆结构,被永久性地改变了。要怎样做,我们才能施加更剧烈的刺激,重新调整他的记忆呢?
“难!
“难,难,难!”
公元前二四二年,秦王嬴政十八岁。
在位第五年。
他负手立于轩窗之下,眺望云雾缭绕的骊山。
胡须已经斑白的国相吕不韦跪于秦王身后,口中嗫嗫说着:“是的主上,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当时众人都以为君夫人死了,可是明月公主派周义肥找来了圆鸦先生,医好了君夫人。只是听说夫人的身体更弱了,更怕经风受雨。韩国好端端地,没招谁没惹谁,却摊上这么一档子事,赵国的君夫人遇刺,呃,韩王一来怕赵人兴兵,二来畏秦人问罪,经公子非再三调和,最后决定献出百里之地,以为公子成蟜之采邑,成蟜因此获封长安君。”
“长安君?”秦王回过头来,皱眉道,“吕相啊,你嘴里跟叼块热豆腐一样,含含糊糊说这许多,可是寡人愈发困惑,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吕不韦脑中亦是杂乱无章:“实禀主上,事发突然,老臣尚未理出个头绪。”
秦王顿了顿,问道:“君夫人的身体,恢复得很慢吗?”
吕不韦颔首:“听说就那样吧,好不了,她自己又不注意,总是在生死边缘徘徊。”
秦王又问道:“她身边那个人是谁?”
吕不韦诧异:“主上怎么会知道有人在帮她?”
秦王再一次眺望远处的骊山:“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君德为日,煊赫当空,百兽生焉,万木盛焉。若那日沉西山,再不复升起,这个世界也就进入了无边的黑暗。君夫人就是那些人的太阳啊,她突然遇刺,寡人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崩溃。”
吕不韦敬佩道:“主上神明,听说是信陵君的女儿襄助君夫人,号明月公主。年龄不大,今年也只不过十五岁,但颇有乃父之风,智力更在君夫人之上。”
秦王失笑:“居于君夫人之上的智力,却花费若许之久,才替寡人的弟弟讨到百里之封,那个明月公主,寡人就当她不曾存在吧。”
吕不韦想了想:“听说成蟜之封,在韩国拖了这么久,是有原因的。”
“哦?”秦王诧异,“什么原因?”
吕不韦答道:“成蟜曾经被人掳走过,染患重病。”
秦王轻笑道:“寡人的弟弟,与寡人可谓同体连心。吕相为什么不把成蟜的病情,打听得更清楚些?”
吕不韦无奈扶额:“老臣派了人的,可是君夫人和明月公主那边,堪称铁板一块,密不透风,根本打探不到有价值的情报。”
“如此说来,寡人有必要问一问嫪毐。吕相刚才不是说,他从新郑回来了吗?”吕不韦劝道:“不可,主上万金之躯,不可让罪人近前。”
秦王思忖着:“是啊,先王罹难之时,嫪毐就应该以身殉主。可他为什么没有呢?
“为什么呢?
“这个人非要活着,他究竟想做什么?”
“吕相老矣,尚能混否?”吕不韦退下去之后,秦王自言自语道,“抑或他是在寡人面前,刻意隐瞒什么?”
然后秦王转过身来:“你妹妹还好吧?”
“蒙主上过问,好,好,好着呢,给缭子生了俩胖小子。”巫马伤跪爬进来,双手举着头顶一只热气腾腾的饭钵,“这是小人妹妹刚刚为主上熬好的粟粥,请主上慢用。”
秦王坐下,开始食粥:“巫马伤呀,你可知这几年,只有你妹妹给寡人熬的粟粥,才是寡人最可心的食物。”
“主上,”巫马伤泣如雨下,“让主上如此烦忧,都是小人无能之过。”
秦王放下饭钵:“他们来了吗?”
巫马伤立即答道:“来了,此时正在素液宫那边候着。”
秦王不再吭声,狼吞虎咽地把粥喝光:“给寡人把这只钵子收好,不要让人看到。”
“臣下知道。”巫马伤把钵子收入怀中,徐步退下。
少顷,秦王起身,在宫侍的簇拥下,来到了偏角的素液宫。这里实际是上任秦王子楚的寝宫,魏人之乱时被烧为白地,此后并未修葺,就这样呈现出一片荒凉与萧条。秦王甫到门前,巫马伤迎上前来,宫侍们立即低头后退,不敢窥听。
秦王走进来,看到覆满尘灰的废阶上,跪着三个人。
秦王脸色微变,眉头却是皱了起来:“不是说去了十一个吗?”
巫马伤恭谨地回答:“那八人回不来了。这三人,隗状当时留在客栈,负责外围指挥,是以无事。王绾和冯去疾二人,一个是装死逃过一劫,另一个跑得快,这才把消息带回来。”
秦王“嗯”了一声,让巫马伤扶他坐在干净的石头上:“寡人要听到结论。”隗状跪前一步,道:“结论就是,吕相确实知道内情,但不肯告诉大王。证据就是他派往韩国的门客,抵达新郑后并不做任何访查,只是每天恣意悠闲地品尝韩国各种小吃。显然他们知道吕相不需要他们的报告,秘密调查只是做个样子。”
秦王不作声,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隗状继续说道:“我们十一人乔装成行商,抵达新郑之后,得知君夫人与侠颓将军的冲突已持续了好几年。侠颓将军府上,据说有几十名府丁战死。君夫人这边损失更为惨烈,周义肥被人一剑刺在后心,险些丢了命。赵樽最惨,有可能是中了埋伏,被烧得手脚残伤,面目全非。赵国的其余剑士,有五十多人被杀死。
“韩国人坚信,双方爆发冲突,是因为侠颓将军府中有位来自赵国的侍妾,被正室夫人逼迫,悬梁自尽。君夫人是为自己的国人打抱不平,因此屡次攻打侠颓将军的府邸。这个说法显然是双方再三推敲之后,觉得能够让国人相信,可以完美解释韩王何以坐视不理的行为,才获准公布的。
“所以我们商定,君夫人那边是铁板一块,根本渗透不进去。要想弄清楚赵国剑士与韩国侠颓将军发生冲突的原因,唯一的法子就是打入侠颓将军府中,或可探知一二。
“所以我们就贿赂了侠颓将军府中的一个小管家,借侠府招募护府壮丁的机会,把王绾和冯去疾等十人安排了进去。
“可是主上啊,就因一时轻率做出了这个决定,导致了我们八个兄弟埋骨韩国。我们几个腿快,才逃了出来,报之主上。”
隗状率王绾、冯去疾等十人,奉了秦王之命,潜入新郑,探听君夫人与韩国侠颓将军发生冲突的起因。
侠颓将军实是韩国的宗室,喜欢击剑,喜欢统兵。但是韩王不敢让他上战场,怕他被人打死,所以让他负责新郑的治安。几年前君夫人甫到韩国,其所率赵国剑士,就与侠颓将军起了冲突,原因为何,无人清楚,只知道双方缠纠到现在。
王绾、冯去疾等十人,借侠府招募壮丁之机,混入府中。但由于初来乍到,他们十人被分配在侠府外院,负责夜间巡视,根本接触不到有价值的人或信息。
002
十人无奈,只能每夜排成纵队,持短矛在院子里巡视。
出事那天夜里,月亮特别圆,颜色古怪,妖异非常,让人看在眼里,总是有种惊心不定的感觉。
当时王绾与冯去疾就是这样想的。他们一边走一边看着妖异的圆月,内心都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
王绾老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冯去疾年轻,排在队尾。走着走着,冯去疾的鞋履有些不跟脚,他蹲下来,整理鞋履。正要起身追上队伍,忽然间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影状若大鸟,无声无息地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在巡夜队伍之后。
当时冯去疾急吼一声:“有刺客!”
前面的队伍急速转身,以王绾为首,九个人呈环形排开,面对着那个想从后面偷袭的刺客。
那刺客身轻如燕,身手不凡,以一挑九,悍然不惧。就见他猛地扑上前来,一剑刺倒一名巡夜者。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眼看着刺客刺倒了一个自己人,包括王绾在内,另外八个人却一动不动,仿佛中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刺客。就见刺客不紧不慢,一剑刺倒一个,眨眼工夫就把九人全部刺倒。
而后刺客转身,向冯去疾走来。
冯去疾心惊胆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来人呀!有刺客,有刺客!”
他一边喊,一边掉头狂逃。刺客追了几步,就听见锣声惊天,侠府中人冲出来,足有上百人,皆持剑操棍,迅速把刺客围住。
却见那刺客不慌不忙,飞手掷出只飞铙,嵌在树上,而后他轻身**起,就要上树遁走。正在此时,侠府中冲出一名善使短刃的门客,掷出短刃,击断了刺客悬空飞**的绳索。
刺客重重地摔在地上。
侠府门人蜂拥而上,棍棒齐下,拳打脚踢。那名刺客顿时变成一团血污,纵使他亲娘在前,恐怕一时也难以辨认出来。
也不怎么扛打呀。
何以刚才己方九人,包括王绾在内,在他面前竟毫无反抗之力?
带着巨大的困惑,冯去疾慢慢走过去,仔细一看那刺客,顿时闭上了眼睛。
秦王厉喝道:“冯去疾,你确实看清楚了?”
冯去疾跪伏在地:“小人看清楚了,求主上降罪。”
王绾在一边证实:“小人也看清楚了,那名刺客确是公子成蟜。我九人不能逆上弑主,只能任由成蟜公子一个个把我们撂倒。”
秦王眯起眼睛,心如电转:“这么说来,实际上与侠颓府上发生冲突的,并非是君夫人,而是寡人的弟弟?这就解释了寡人心里的疑惑,以君夫人的处事能力,是不会和侠颓这种人过多纠缠的,可寡人的弟弟应该也不会呀。”
隗状赶紧说道:“小人也知事情有异,就追本溯源,秘密查找三年前君夫人一众初到新郑之时,知晓当时情形的人。最后找到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老兵,名叫梵狐,打听到了有关公子成蟜的一些更奇怪的事情。”
秦王挥手:“说。”
梵狐虽是个老兵,但年龄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近年来韩国极少卷入战争,他主要是跟在宗室侠颓的马后,在新郑城中跑来跑去,维持治安。
三年前那一天,他正随在侠颓将军的马后,在城南巡视,忽见新郑中心地带升起浓浓黑烟,知道城中失火,就立即赶往失火地点。
到了地方发现,失火的是新郑城中一家老客栈,落宿条件极差,价格却奇贵。客栈中三教九流,坑蒙拐骗,无所不有。只有不明情形的外地人,才会懵懂入住。
客栈周围,聚集着几百名赵国剑士,簇拥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女孩。小女孩坐在车上,吃着冰甘蔗,车下伏跪几人,正是客栈的老板及店伙。
当时侠颓将军纵马过去,喝道:“尔等何人?持矛操剑的,莫非视我新郑为蛮荒之地吗?”
对方一个怀抱宽剑的汉子转出:“将军请了,在下赵国周义肥。”
“周义肥?”侠颓将军虽未上过战场,但赵国第一死士的名头还是听过的,他闻言皱眉:“你不在邯郸替你的主上服孝,来我新郑何为?”
周义肥答:“我是侍奉我家君夫人并秦太子来到新郑。甫到贵地,未曾谒拜,烦请将军见谅。”
当时侠颓将军大喜:“赵国君夫人,秦国太子,这都是我韩国尊贵宾客,我是侠颓,宗室册上忝有小将名姓,烦请替小将引见。”
不想那周义肥却说:“实告侠将军,秦太子四日前初入新郑,就被人掳走。君夫人今日刚刚抵达,就遭到了刺杀,此时夫人身负重伤,死生难料。因此小人不能为将军引见,尚请见谅。”
侠颓惊得呆了,“这,这,这怎么可能?说句难听话,韩国的实力如何,诸位心里都有数。不是小将妄自菲薄,实际情况是有你周义肥在,再加上这若许赵国剑士,攻入我韩王宫寝都绰绰有余。这新郑城中,居住的全都是无辜的善良百姓。周将军所言,本座万难置信。”
这时候,车上的小女孩说话了:“侠将军,你最好还是信。”
侠颓问道:“这位姑娘又是何人?”
小女孩咬着冰甘蔗,一只手伸出来,向侠颓出示了块玉牌。
这玉牌,侠颓却不认得。但老兵梵狐知道,当即向车上姑娘拜倒:“这是信陵君的怀义牌,如此说来,姑娘当是信陵君的女儿,明月公主。”
侠颓不敢托大,急忙下马:“信陵高义,大梁风范,本座心羡艳之。”
见过明月公主后,侠颓看了看跪在明月公主车前的几人:“请问公主,秦太子被掳,君夫人遇刺,可是与这几人有关?”
明月公主让人把她扶下车来,说道:“小女子斗胆,向侠将军请求一事。”侠颓恭敬道:“公主请吩咐,小将无有不遵。”
明月公主来到侠颓身边:“请侠将军立即离开,不要过问此事。最好也要劝说国中人,莫要过问。”
侠颓将军笑了:“小将明白公主的意思,秦公子被掳,君夫人遇刺,这都是惊天的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引来赵国兴兵,秦国问罪。公主关爱之心,侠颓心领。但此新郑,乃是我家韩王的属封,君威天下,风行水上,如日悬空,恩泽四方。事情发生在我家大王的眼皮子底下,若是惧而不问,岂不是让列国嘲笑我韩国?因此公主的厚爱,小将不敢领。此外小将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公主允许小将,在此奉行军令。”
明月公主无奈摇头:“侠将军呀,我是担心你因为我们惹上麻烦。”
侠颓失笑:“容公主也听小将一句,天下七国,以秦为尊。东方六国,韩国最弱。韩国为什么弱?就是因为少了点儿血性,遇事缩头缩脑,才会被六国按在地上打。今日我侠颓在此奉行军令,就是要昭告天下:韩国人民站起来了,被列强按着暴打的屈辱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明月公主双手掩目:“侠将军,该说的我都说了,将军你随意吧。”
不顾明月公主苦劝,侠颓命老兵梵狐,捧来韩王的赐剑。
然后,他问明月公主:“下跪这几人,可与事件有关?”
明月公主解释道:“四日前,秦太子成蟜秘密抵达新郑,甫在客栈落脚,其随从即遭不明身份的人士纠缠,等到随从摆脱纠缠,回到太子房间,发现太子已经被掳走。可知对方事前已经候在客栈,而且目标并非是针对秦公子,而是无差别掠掳落魄入住的贵家公子或仕女。因此我断定,这家客栈里盘踞着一个极其险恶的奴隶掳贩团伙。因为出身尊贵的落魄公子,读过书,懂礼仪,奴隶市场上有市无价。客栈中人若非同党,也必然知情。这是我问罪客栈老板、店伙计的原因。”
侠颓将军听了,笑道:“公主的推断,实令小将钦佩。现在请公主旁观,看小将如何三言两语问出实情。”
说罢,侠颓将军跳前一步,戟指客栈老板,沉喝道:“王剑在此,犹如大王亲至。这是大王的问话:四日前入住的秦太子是被何人掳走?”
客栈老板目露惊恐:“小小小小人不知也……”
侠颓将军脸色一沉:“主上面前,犹自妄言,给我斩了。”
老兵梵狐踏前一步,挥起王剑,只听得剑破长空的声音,客栈老板的脑袋就飞上半空,齐齐截断的腔子里,激喷出炽热殷红的鲜血。
新郑百姓,何曾见过如此情景!
几名店伙计,当时骇得瘫软如泥。
侠颓转向一个店伙计:“你只有一次机会,在客栈掳人者是谁?”
那店伙计疯了一样号叫起来:“是是是是是善姑他们干的,现在她正在南郊香蚁庄**奴隶。”
听到善姑这个名字,侠颓将军变了脸色:“想不到竟然是她,难怪这女人长得慈眉善目,手中却总少不了最好的奴隶。”
然后侠颓转向明月公主,正要说话,明月公主抢道:“侠将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请允许我率赵国剑士围捕香蚁庄,韩人自会视此事为我明月与香蚁庄的私人冲突,可好?”
侠颓将军一扭脖子:“公主之言,恕难苟同。小将既已沾手,当然要一查到底。烦请公主借周义肥于我,我们韩国人生性温和,像他这样能打的人不多,可好?”
明月公主仰天长叹:“罢罢罢,我已经尽力了。赵、周两位叔叔,请你们带上百名剑士,襄助侠将军。”
周义肥、赵樽二人领命去了。
侠颓自己带了三百多名老弱韩兵,再加上周义肥、赵樽所率百名赵国剑士,将那香蚁庄轻松捣毁。私掳奴隶的人贩子头目善姑,负隅顽抗,被侠颓一剑刺死。
因为此事处理得当,侠颓将军的声望在韩人心目中如日中天。
魏国信陵之女,赵国君夫人,秦国太子,这都是让韩人听到名字后,吓得连觉都不敢睡的凶戾之人。但侠颓将军堂堂正正,义正辞严,说得这三大强横势力俯首帖耳,最后问题的解决限于韩国隶司职内,是韩国多年未曾有过的外交胜利。
许多韩人坚信,侠颓将军有望成为比信陵君更具国际声望的人物,因此都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好景不长,事情过去十几日,侠颓将军的祸事就来了。
刚柔兼济、雷厉风行地化解了秦、赵、魏三国来客所带来的政治危机后,侠颓将军府中之人,在新郑的地位迅速升高。此前许多只能将就的事情,现在成为必须解决的国事,府中人手突然不足,老兵梵狐也进入侠府,成为库府管事。
那天晚上,韩王又赐给侠府一批新的器甲,梵狐认真清点过后,安排人入库,造册登记,悉心保管。然后他落好闩钥,悠然回房。
走过一个月门,突然见一人倒伏于地,背上一支翎箭,犹自微微颤动。
看该人身上的服饰,应是府中一名侍者。
梵狐立刻知道来了刺客,大喊几声以示警戒后,他迅速冲向侠将军内府,去保护侠颓。
他奔至一处长廊,只见廊中横七竖八,居然倒着十几个人,个个都是后心中剑。梵狐是有经验的老兵,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这是刺客从顶椽悄然跳下,跟在这队侍者身后,从后面一个接一个地捅,把一列人全捅翻了。
刺客的身手,以及下手时的狠辣,让梵狐大为骇异,浑不解侠颓怎么会惹上这么可怕的人,继续狂喊着示警,顺手操起根锄柄,向前疾奔。
耳畔间突然听到破空翎声,梵狐失惊之下,边跑边往地面扑倒。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翎箭堪堪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钉入廊柱之上,入木竟有三寸,可知对方臂力不小。
趴在地上,梵狐急抬头,就见一人持剑向他扑来。
梵狐就地一滚,对方一剑落空,而后他疾速跳起,终于与刺客直面相对。
然后梵狐就惊呆了:“太子殿下……”
持剑而来的,正是秦太子成蟜。
饶是梵狐见多识广,也从未听闻尊贵如一国太子,堂堂储君,竟然像刺客一般持剑夜入私府。虽然成蟜满脸凶狠,持剑向他心窝刺来,可是事件所带来的冲击性过大,梵狐全然失去反应能力。
眼见那一剑就要刺入梵狐心口,忽然间秦太子身体踉跄,两眼翻白,一头栽倒在地。那刺向梵狐的一剑偏开。
梵狐小心翼翼地上前:“秦太子?成蟜太子?太子殿下?”
成蟜迷茫地坐起:“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
“这个……”梵狐问道,“太子殿下,你能记起来什么吗?”
成蟜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适才我正在榻上卧睡,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异香,极似我在香蚁庄时,善姑曾让我闻过的那种香气……”
听着成蟜的叙述,老兵梵狐心下雪亮:这个自称成蟜太子的人,分明是在撒谎。但此人到底是谁?为何跟成蟜太子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对成蟜太子的遭遇尽知其详?心中困惑,梵狐假意惊道:“太子,你是被歹人下了迷药了。”
“是这样吗?”成蟜拄剑艰难地爬起,“这好似是侠颓将军府上,我怎么会闯到这里?请允许我面见侠将军,向他致歉。”
至此,梵狐更是确信不疑。此人就是在撒谎,他说自己被人下了迷药,却如何知道这是侠将军府上?
他口口声声要见侠颓将军,只有一个目的:完成这次刺杀任务。
真是个敬业的好杀手啊!梵狐将计就计,用一只手搀起刺客:“太子莫急,让小人服侍你。”另一只手举起锄柄,重力击下。
砰!
成蟜委顿于地。
击倒成蟜,梵狐就听到一声断喝:“刺客在哪里?给本座搜出来。”
这是侠颓将军的声音。
梵狐立即高声道:“将军,刺客在这里,适才他自己脑袋撞到墙上,昏过去了。”
这就是老兵命长的原因了。梵狐仍担心此人真的是秦太子,如果被人知道自己一介草民打了秦太子,万一哪天韩王甩锅,为讨好秦国把自己捆送秦人杀掉——这倒霉的事,才不允许落到自己头上。
“自己撞到墙上?”侠颓诧异地走过来,身后带着数十名护卫,“咦,这个刺客容貌……”
梵狐接道:“与成蟜太子相似。”
侠颓骂起来:“梵狐,你个该死的!哪里是什么相似?他就是成蟜太子,秦太子怎么会来到这里?刺客又是怎么回……哎哟!”
侠颓的话还未说完,一动不动的成蟜突然坐起,一只手扼住侠颓的喉咙,另一只手长剑拔出,径刺侠颓心窝。
危急关头,老兵梵狐突叫一声:“哎哟,谁撞了我……”他重重地撞在成蟜持剑的那条手臂上,成蟜一剑刺偏,剑刃穿透了侠颓一只手臂。
侠颓惊呆:“秦太子,你在干什么?”
护卫蜂拥而上,将成蟜双臂架起,强行拖开。
侠颓仍在震惊之中:“成蟜太子,小将好歹也曾救过你,何故刺我?”
就听成蟜牙齿发出“咯咯”的咬击声:“无耻恶贼,你害了我母亲,我誓把你碎尸万段!”
“你母亲?”侠颓摇头,“明白了,此人定然不是秦太子。秦太子生母乃宓太后,赵国的公主,秦国的太后,哪轮得到本座来害?与本座严刑拷问,他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来行刺本座?”
梵狐急忙拦下:“将军,小人觉得吧,我们最好先去明月公主那边看看。”侠颓困惑道:“去明月公主那里看什么?”
梵狐分析道:“这名刺客与秦太子的相貌一般无二,而且尽知秦太子之事。事情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侠颓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吩咐道:“那你去看看,快点儿回报。”
“是。”梵狐领命,去了赵国剑士落榻的驿馆。到了附近,他惊诧地发现驿馆火光熊熊,十余名赵国剑士伏尸于地。传说中排名第一的死士周义肥,被人以剑穿胸,奄奄一息。另一名与周义肥齐名的赵樽,被烧得手脚残破,面目全非。
霎时间梵狐就明白了。
刺客成蟜,到底是不是秦太子成蟜,这事他不清楚。但侠颓府中的刺客,确是他们从善姑的香蚁庄中救出来的那个人。
可这是为什么?
隗状讲了韩国老兵梵狐的叙述之后,说:“主上,情况就是这样,结论也呼之欲出。成蟜公子当是被贼人掳走之后,经受了难以想象的**与摧残,被彻底摧毁了心智。他仍然知道自己是成蟜,以前所有的人,诸如嫪毐或公子洹,他都认识,言谈举止,也不见有什么异常。而且他也知道宓太后才是自己的生母,孝顺之心,未见稍减。只不过……”
秦王也瞬间了然:“只不过他更以掳了他的人贩子为母,立志为那个善姑复仇。”
“主上神明。”隗状继续说道,“此事似乎只有那个明月公主最清楚。她曾试图阻止侠颓插手,就是担心成蟜缠上侠颓。可侠颓不肯听从,结果就因为他手刃了掳走成蟜公子的善姑,从此被成蟜公子恨之入骨,不断地纠缠,口口声声说为母雪仇。明月公主和君夫人,曾有几次带成蟜公子离开韩国,可刚刚行至韩赵两国的边境,成蟜公子就已经不见了。
“他又逃回新郑,继续刺杀侠颓。为了顺利行刺,他甚至先从自己人这边杀起,诸如周义肥、赵樽,都曾中过他的招。最忠心于成蟜的嫪毐最惨,利剑穿心就不下十次,不明白这个人何以活着。总之赵国的剑士,为阻止他去侠府行刺,被成蟜公子杀了几十人。
“他们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把他关进笼子里,用铁链子把他拴起来,都试过了,但都不管用。多结实的笼子,他总有办法钻出来。多么牢固的链子,他总有办法弄断。
“起初,侠颓府中被成蟜杀得极狠,动辙死几十人。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是秦太子,不敢惹秦国,是以束手被杀。但后来,终于弄清楚了他最多只是成蟜公子,不一定再是太子了,所以侠府中人也发了狠劲。每次成蟜潜入行刺,必被打到头破血流。
“但是成蟜的伤势,恢复得极快。这或是誓杀曾经救了他的侠颓,为虐待他的人贩子复仇的强大信念激发了他生命的潜能,突破了人体所能到达的极限。现在的成蟜,只要一进入刺杀侠颓的状态,便翻墙越脊如履平地,身轻如燕,往来如飞,已经成为了韩国人无法想象的噩梦。”
秦王终于理清所有事情:“因此韩王割地百里,封寡人的弟弟为长安君?”隗状低声劝道:“主上万勿动怒,韩人此举,固然有点儿送瘟神的意思,想把成蟜公子再推回来,但……”
秦王挥挥手:“说!”
“不敢相瞒主上,韩人甚至想到了赐死侠颓,将其首级送给成蟜的办法。只要成蟜消停,他们做什么都是肯的。但他们最终没有这样做,我猜他们应该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秦王也想到了:“索性易装为贼寇,攻杀寡人的弟弟?”
隗状颔首:“小人也是如此猜测。”
秦王站起来:“寡人明白了。”
“下跪者何人?”
“罪臣嫪毐。”
“你可知罪?”
负责司隶刑讯的,是巫马家族的二弟巫马忧。他的左右两侧,各坐有一名官员。
嫪毐身系重枷,跪于阶下:“小人知罪。”
巫马忧追问:“你犯了什么罪?”
嫪毐振声道:“嫪毐其罪有五。深宫逆贼,护卫不力,其罪一也;主上罹难,未曾施援,其罪二也;主母遇逆,不能保护,其罪三也;少主被掳,失之未察,其罪四也;国中有难,未曾尽责,其罪五也。”
巫马忧大笑道:“嘿,你倒是把自个儿的罪名,说得比我们还清楚。”
嫪毐拜倒:“有罪之身,已是难容,倘再伪饰狡辩,更是不忠。嫪毐不为也。”
巫马忧朗声道:“挺光明磊落的人啊,不过嫪毐大人,你可不可以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心愿?”
“大人请问。”
巫马忧问道:“你身在韩国,跟在成蟜公子身边,活得好好的。昔时成蟜落难之际,你不离不弃,而今人人都知成蟜获封长安君,你却突然回来,自投罗网。你这等脱离了正常逻辑的行为,是否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嫪毐高声道:“大人啊,这还需要解释吗?我是臣子呀,我要尽忠呀。昔时太子落难,身边只有我一个人照拂,我若离去,是为不忠不义。如今太子身有所安,我当然要回来清算自己的旧日积欠,若非如此,忠者何存?义者何在?”
巫马忧面有钦服之色:“嫪毐大人,请受小人一拜,此之为天下公义。”说罢便躬身执礼。
嫪毐再次拜倒:“待罪之身,岂敢受大人之礼。”
巫马忧直起身子,吩咐道:“把嫪毐大人带下去,把他单独关押。不可虐待,不可让其肤体受损。”
卒吏应喝一声,上前架起嫪毐,铁链子拖拽出当啷啷的声响,消寂于黑暗的囚牢之中。
嫪毐被关在牢中五日。
有吃有喝,茶饭精美,只是稍有些寂寞。
别的牢房人满为患,甚至几十个人挤在一起。只有他这边,独享一间囚室。
到了第六日夜间,狱卒又带进来三个人犯。看看其他囚室,都已经挤到没有地方,就打开嫪毐这间,把三个人推了进来。
嫪毐心中明白,该来的总归要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侧卧于草堆之上,看也不看那三个人,只管发出香甜的鼾声。
三个人犯各置一角,抱膝而坐,听着嫪毐肆无忌惮的打鼾声。突然之间,好像有人发出个无声的号令,三名人犯同一时间猛地跃起,疾扑向嫪毐。
一人按住嫪毐的腿,一人抓住嫪毐的双手,第三人举起手中的镣铐,重重击向嫪毐的头部。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
理论上来说,嫪毐的头部合该被打爆,但并没有。
按住嫪毐双手那人,震惊地看到嫪毐突然睁眼,那双眼睛亮到吓人。与此同时,明明被他按住的双手,却从另一个地方伸出来,顺势捏住他的喉咙,把他的头向上一挑。
哐!嗷!
举镣砸下者,倒是没失手——精准地把自己人的脑袋砸裂。
那人一呆,只听哗啦啦一片响,脖子上已被嫪毐用锁链缠上,用力一扭,就听嘎嘣一声,第二人的颈子被折断。
然后嫪毐坐起来,平静地看着按住他双腿的人。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浑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只见嫪毐探头过来,温和地问道:“你一定很奇怪,三个人一起动手,胜券在握,缘何还会失手吧?”
“对呀,这是为什么呢?”仅余的杀手机械地点头。
“因为呀,”嫪毐充满怜惜地伸出手,抓住对方的头发拖过来,“因为我这几年来,日日夜夜,过的都是被人袭击的日子。利剑穿心是常事,被绑在木板上纵火焚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对方问出这句话,头部已被嫪毐夹在腋下,轻轻一扭,脖颈被扭断。
虽然他已经听不到嫪毐的话,但嫪毐还是对着他的尸体说道:“君上犹在危难之中,为臣者岂可擅死?对吧?”
说完,他把手在第二个死者的血液中搓了搓,增加手腕的润滑力,几次努力,成功地把脱下来的镣铐套在手上,然后躺在三个死者之中,沉沉入睡。
这次,他是真的睡了。
而且做了个好梦,于梦中绽开甜美的笑容。
巫马忧急匆匆地走进来,看了看被重镣吊起来的嫪毐,又看了看旁边的三具尸体:“怎么回事,本官不是吩咐过,单独关押嫪毐的吗?是谁放三名杀手进来的?”
无人回答。
巫马忧怒极,走到一名狱吏面前:“不想说是吧?都给我拿下!”巫马忧一挥手,“私纵杀手入狱行凶,你视我大秦律令为无物吗?”
忽然间外边有个人接话:“巫马大人何必欺人太甚。早年你巫家兄弟都是狱中管理死囚的,类似的事做得还少吗?这时候装起正经来了,要不要咱们仔细查查旧账,到主上面前理论理论?”
“谁人大胆?”听人揭开自己的短,巫马忧怒了。
这世上,胆子大的人多了去了。一名黄衣宫侍慢慢踱了进来:“怎么着,巫马大人?谁又不是奉了王令而来呢?何必颐指气使,得理不饶人?”
巫马忧变了脸,后退几步,下令道:“把嫪毐给我带走,即便他合该千刀万剐,但在王令颁下之前,我必护他周全。”
“那咱们不妨试试。”黄衣宫侍笑吟吟地看着嫪毐,“嫪毐大人呀,咱这身黄衣红绦,大人应该很熟吧?那就是大人昔年的官服啊,哈哈哈。这身官服既然已经穿在了咱的身上,大人不是合该退场了吗?哈哈哈。”
巫马忧一言不发,掉头走开。他手下的士兵上前,拖着嫪毐,伴随着当啷啷的镣铐声远去。
黄衣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冷哼一声,目光转向地面上的三具尸体:“不是说,这是要价最高的三个杀手吗,怎么有点儿名不副实,一着面就全被人家干翻了?把这几具尸体处理一下。”吩咐过后,黄衣宫侍也带人走了。
人都走得差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小狱卒问身边的老狱卒:“不是吧?带走嫪毐的不是巫马大人吗?听说巫马兄弟在主上蒙难时,是最忠心的追随者,如今全家俱得主上宠幸。可适才他居然被人当面威胁,而且还不敢吭声,这未免……”
“嘘!”老狱卒竖起一根手指,“高层政治斗争,高层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嘴巴越牢,就越安全。”
率了十几名士兵,把嫪毐从天牢中带出来,巫马忧的心情苦闷至极。
他骑在马上,让士兵拖着嫪毐,须臾也不离开他的视线,心里想着解决的办法。经过一座气派的府邸大门,见十几辆车停在门前,府丁们正兴高采烈地卸车,车上的箱笼全都饰着红彩花绸。
巫马忧叫了声:“盤弗将军。”
“小人在。”被巫马忧称为将军的,实际不过是统率二十个士兵的小佐领。他很机灵地跑到巫马忧的马前,单膝跪下,“大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巫马忧道,“我好像记得,这是姺公主的府邸吧?”
佐领盤弗颔首:“大人所言不错。听说再有半个月,就是姺公主的大婚之日,此时门前的那些箱笼,应该是李信将军送给公主的订情礼物。”
“是这样。”巫马忧嘀咕了一句,道,“盤弗,你带着士兵,将嫪毐带到那条胡同里,别杵在大街上扎眼。我去姺公主的府上一趟,稍刻回来,安置了嫪毐,今天的烦心事就解决了。”
“小人遵令。”
巫马忧单骑过去,在姺公主府门前下马。佐领盤弗带着手下士兵,拖着一身镣铐的嫪毐,走到个胡同的僻静之地。
看巫马忧已经进了姺公主的府中,佐领盤弗皱起眉头:“就一个死囚,浑身上下都是当啷啷的重铐。就算是放开让他跑,谅他也跑不出十步之遥,你们这么多士兵凑这么近干什么?没听刚才巫马大人吩咐吗?不要太碍眼,都离远点儿。”
佐领也是领,军令重如山。士兵们只好远远地走开,只留下盤弗,他牵着套在嫪毐颈子上的锁链,站在一个门洞前。
这时候盤弗拔出剑,说道:“嫪毐大人,你我素无仇怨,而且小人对大人的忠心义行,甚为景仰,然君命难违,请恕小人无礼了。”
剑锋如电,疾刺嫪毐后心。
公主姺迎上来,巫马忧连连长揖:“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智慧绝伦,李信将军又是智勇双全,这般天作之合,实乃人间佳话,羡煞世上男女。”
公主姺落落大方:“男婚女嫁,人间常理。我今年已经二十岁,再不自己想办法骗个夫婿,这辈子只怕要独守空房了。巫马大人是主上身边的重臣,日夜替主上分忧,说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今日突然来到我的府上,莫非是主上有吩咐?”
“没有,没有。”巫马忧连连摆手,“实际上,这是小人自己的一点麻烦,公主又是喜庆当头,并不敢相烦公主……”
公主姺轻笑道:“巫马大人但说无妨。”
巫马忧突然犹豫起来:“要不就算了吧?”
公主姺扑哧笑出声来:“巫马大人没听说过吗?世间最讨厌的,就是话只说一半的人。大人,你来都来了,纵然现在回去,也算是登门求过我了,何不干脆说出来。”
巫马忧低叹一声:“那小人就说了。公主啊,是这么回事,小人现在手中有个人犯,名叫嫪毐。此前城里宫中,也是极有权势的。但向者[1]魏人之乱,嫪毐失踪不见,原来他是跑到韩国去了。此番他回来,护主不力的罪名自然跑不掉,那就要下狱待斩。这桩事也是主上极重视的,过问过几次。可谁料想嫪毐这个人呢,结下的仇家有点儿多,这不,昨夜竟然有三名杀手,混入到天牢之中,险些杀了嫪毐。公主呀,你说这事有多麻烦?现在的情形是,天牢嫪毐是不能再待了,再待两天,一个大活人肯定会变成具尸体。可他不待在牢里,又能待在哪里呢?所以小人左寻思右琢磨,忽然想到举凡公子公主的府邸,都是设有私牢的,比如……”
正说着,忽然有个侍女疾奔过来:“公主,不得了了,李信将军的母亲刚才跌倒了。”
公主姺大惊,急忙站起来:“巫马大人,我虽然贵为公主,但嫁为人妻,就要学会孝顺公婆,我婆婆她……”
巫马忧忙不迭地站起来:“那公主快点儿过去,我这事……就算可有可无吧。”
公主姺再三告罪,又吩咐小侍女给巫马大人上潥茶,这才匆匆去了。
她出了花厅,匆匆步入后府,就见韩国的冷儿公主,白衣飘飘,自一株老树后转出:“公主,巫马忧不告而来,所为何事?”
公主姺急道:“全让姐姐说着了,那嫪毐自打你们韩国回来,就被下狱问斩。但杀手随即追入天牢,却不知为何,竟未能杀了嫪毐。巫马忧那蠢货,不敢再把嫪毐放在天牢,也不知谁把这个怪主意塞进他的脑袋里,他竟然想把嫪毐那个烫手山芋,放在我府上的私牢里。”
冷儿公主笑道:“巫马家人,原本就是没脑子的。若稍有点儿智力,他们也不会在嬴政最没有希望的时候舍身追随。他们的忠诚,一半是愚蠢,一半是固执。愚蠢而又固执的人死得快,但如果侥幸没死,那就是此刻的巫马兄弟,突然间位登极品,却仍然蠢萌如故。”
公主姺无奈一笑:“婚者,女昏也。女人发了昏,才会有婚姻。可是有了婚姻,女人发昏,智力就不再靠谱了。自打我喜欢上李信这个男人,智力下降得厉害,什么事都浑浑噩噩,完全不知如何拿主意。”
“公主说笑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女人要那么多智慧何用?总之,我们现在在说嫪毐的事情,这个人不能碰,太危险,连他的名字最好都不要提到。否则,轻者灭门,重者夷族。其人受到朝中两大顶级政治对冲势力的加持,将要掀起的滔天巨浪,势必血洗这座咸阳古城。虽然公主出身尊贵,但在这场政治屠杀中,不占丝毫分量。”
公主姺吐吐舌头:“居然这么严重?那么我该如何拒绝巫马忧?”
冷儿公主轻哼道:“为什么要拒绝他?拒绝,对对方来说意味着伤害。智慧,是一种不伤害别人,却达到目的的优美手段。让他带嫪毐去府中的私牢就是。”
当盤弗一剑刺向嫪毐的后心时,嫪毐的身体突然一扭。
“好奇怪,”佐领盤弗心中大为惶惑,“嫪毐身上的重枷,比一个人的身体还重,能让一头蛮牛动弹不得,可是被套在重枷里的嫪毐,竟然还能扭动身子,这未免太离谱了吧?”
这个想法掠过,盤弗眼睁睁地看着刺过去的长剑穿过重枷上的铜环,铜环厚重,利剑薄脆,被嫪毐身体一扭,长剑已经扭碎。
还没等盤弗醒过神来,套在重枷里的嫪毐突然猛地跳起,向后重重一跌。
就听轰隆隆哗啦啦一阵响,“哎哟!”盤弗整个人已经被嫪毐压在底下。重枷砸下时力道沉重,盤弗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忍不住惨叫起来。
士兵们被惨叫声惊动,忙不迭地跑过来:“佐领大人,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再问不行吗?”盤弗疼得涕泪交加,“先把本座拉起来再说!”
上来七八个士兵,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嫪毐从盤弗身上拉起来。嫪毐站稳后,笑道:“请大人见谅,适才小人立足未稳,不慎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