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审美力 吴冠中 2694 字 2个月前

银鳞龙

我走在故乡附近的小道上,遇见一位妇女提着一篮糕团走亲家,她刚好放下篮子整一整里面的食物。揭开覆盖的大红纸,现出一条用米糕捏塑的不小的龙,遍体密密的龙鳞,全是用五分钱的镍币嵌入龙身来表现的。这一新颖的构思和独创的手法令我大为吃惊,虽然感到太不卫生,钱币上不沾满着细菌吗!但从形式上看十分吸引人,从含义,亦即从内容讲,又充分表达了发财、吉利的好兆头。我问大嫂:这是送汤吧?(家乡方言,亲家生了孩子,送贺礼谓之“送汤”,汤饼之喜。)她说是“剥壳”,即亲家孩子种了牛痘脱痂时也要庆贺的。

冷和热

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但忘了是在西藏的哪一个山坡上了。我和董希文一同写生,都画那雪峰,我们进藏五个月中反正经常在雪峰下讨生活。我的画架安扎在向阳坡上,大晴天,蔚蓝的天空衬托出白亮亮的大雪山,亮得几乎使人难以睁开眼睛。画着画着,太阳愈来愈温暖,愈来愈热,我于是开始脱去皮大衣,画了不一会儿,还得脱棉袄,奇怪,太阳几乎烫人了,灼热难忍,我又脱,脱得只剩衬衣了,才感到很舒服,在那高寒的雪峰下居然碰到这样一个温暖的天然画室,太美了,而且无风。大约下午三点来钟我的画结束了,译员和司机同志劝我快穿衣服,说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而我额头还冒汗呢。待穿好衣服,去找董希文,我还不知他在何处落户呢。他躲在阴影处,太阳整天没有发现他,他正披着皮大衣在颤抖,一面流着清水鼻涕,冻僵的手已显得不太灵便。“太阳下去了,太冷了,快收摊吧!”我催他,他说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么冷啊!他根本没有脱过皮大衣。

误入崂山

1975年的夏天,我和青岛几个朋友一同去崂山写生,当时青山和黄山一带不让通过,吉普车绕道李村将我们送到华岩寺下渔村旁的一个连队里落脚。送到驻地放下行李后,小车就要回青岛,有人想了个好主意:我们随车回去,到北九水下车,然后从北九水翻山到华岩寺,据说只要两个多小时,这样对崂山先认识个全貌,以便以后慢慢选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司机也同意绕一点道先送我们到北九水。

我们在北九水吃了饭,问清了方向路线,出发进山时将近下午一点钟。一路美景可多了,茂密的林,怪样的石,还有被遗弃了的德国人盖的漂亮别墅。渴了,随时可遇到崂山矿泉,边走边评论景色,讨论构图,说说笑笑,无拘无束,像进入了世外桃源。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看不出道路了,连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我们仗着有六个人,不怕,朝着估计的方向攀登,爬过一岭又一岭,那山总比这山高,始终被陷在山丛中,总望不见海,渴了也遇不着矿泉了。日西斜,“着急”在每个人的心底暗暗升起,但却互相安慰,说没关系,离华岩寺大概不远了。傍晚了,天色暗下来,我想起白天解放军的介绍,说崂山里有狼,毒蛇也多,还曾出现过没有查清楚的信号弹……我们高高低低在杂草里乱钻,有时攀着松树跨过滑溜的峭壁,管它毒蛇不毒蛇,逃命要紧,首先要辨清海在哪一方啊!如今是方向也弄不清了,六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六十个人也抵不住黑暗的袭来。我们继续挣扎,但预感到糟糕的下场了。终于有人隐隐听到了广播,于是立即朝广播的方向进发,珍贵的广播声千万别停下来。我们猛赶,通身汗湿,广播的声音愈来愈近,得救了,终于在月色朦胧下绕出了山,进入了村庄,见到人家灯火时已近晚上十点钟了。这里属胶南县,我们所住的华岩寺渔村属崂山县。第二天,主人请我们吃了一顿最名贵的红鳞加吉鱼,由公社的拖拉机将我们送回崂山县住址。后来别人捡了一块很坚实的崂山石送我,我请王进家同学在上面刻了四个大字留念:误入崂山。此石迄今保存在我的案头。

想起了雪花膏

万幸逃出了崂山,深夜叩门,住进了生产队的一间什么屋子里。管他什么屋子,我们六个人挤着睡。德侬向谁提出意见了,叫他注意不要把两只臭脚伸在我的鼻子跟前,我说没关系,因我先天性嗅觉不灵。他们以为这是自我克制的托词,仍竭力重新安排他们睡的位置和姿势,反正怎么安排也是挤。

大约由于脱险后的愉快心情吧,我想起了一件几十年前的旧事,足以证实我的嗅觉确实先天不灵,不是为了客气。我讲开了:我在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读预科一年级时,主要学素描,也学点水彩,还未接触到油画。比我高一班的朱德群已在课外自己试画油画了。有一个星期天,他叫我用他的油画工具也试试,为了节约,他的白色是自己调配的,装在一个旧雪花膏瓶里,他交代后便外出办事去了。傍晚他回来,一进门便说好香,原来我弄错了新旧瓶子,将一瓶真的雪花膏当白色颜料调入油画,难怪我感到油画真难画。这就是我用雪花膏画的第一幅油画。

遗忘了画箱

从乌鲁木齐到阿勒泰,新疆有关方面给我配了一辆吉普车,供我写生使用。但这条路比较艰苦,有的司机不愿去,有的青年太莽撞,领导又不放心,最后决定由一位老司机去。我从内心感谢这位老师傅,一路上同舟共济的生活使我们逐渐建立起真诚的友情,坐车的和开车之间真能这样坦率、友爱地相处吗?他也许有些不解,便私下问随我前去的同志:老吴是教授吗?

从阿勒泰市区到白桦林深处的达子湾山村,车虽只需走一个多小时,但路极其难走,坑坑洼洼,处处乱石挡道,车跌跌撞撞连滚带转着爬行,像一只受了伤乱窜的野兽,根本辨不清哪里算路。老师傅吃力了,我暗暗心疼他。

车停到了目的地,我们一车四五个人都是画油画的,画箱、板、水壶、干粮一大堆,大家立即七手八脚地帮着卸车,霎时间行装堆了满地,自然是年轻同志们手脚快,他们又坚决不肯让我插手帮忙。卸完车,老师傅还要跌跌撞撞地回去,晚上再来接我们。朝阳透过宁静的白桦林,洒到潺潺的溪流里,光影闪烁,对岸哈萨克的村落正被阳光照耀得通红,我们陶醉在这祖国边境的阿尔泰山麓了。大家开始选定对象,将要投入战斗。突然发觉不见了我的油画箱,遍寻不见,大家着急起来,他们感到比丢失自己的画箱更不安。再回到卸车的地点去寻,显然没有,会不会根本没有装上车呢?装车卸车大家抢着干,已很难记清楚细节,但我是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全套画具先送到招待所门口的装车处的,我从来不会在出门之前遗忘画具,哪怕是一个夹子或一盒按钉之类的小用具也总是考虑得极其周密的。我凉了半截,别人也凉了,大家像面临了灾祸。于是阿勒泰本地随同来的同志让出他的画箱给我用,他说他以后来的机会多,这次主要看我画。木匠大都爱用自己的锯和刨,我一向习惯于用自己的画具,但这次也只好将就着用了。大家围着看我画,让画箱的同志更不断为我添挤颜料,我一面画,一面感到心里不自在。咕咚!咕咚!什么响?孩子们立即奔到桥头去,一辆吉普车闯入了宁静的山村,啊!我们的车回来了!老师傅说他到市里加油,发现我的画箱被遗忘在车里了,便立即赶着送来,我多么想紧紧拥抱他,亲亲他啊!

焚帐

在鼓浪屿写生,住在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的招待所,招待所是刚开设的,设备尚未搞齐,校方专门为我临时上街买了一顶价值四十元的方形尼龙蚊帐。白天我将蚊帐撩上帐顶,露出墙面好张挂未干的油画。

无锡轻工业学院造型系主任王一先同志是我的学生,他正好领着一班学生到厦门实习,碰见后他一定要让他的学生们来看我的画,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白天我都在外作画,只有晚上在宿舍,便说定晚上来。他们从厦门渡海到鼓浪屿,到我房内时,临时停电,于是只好点煤油灯。青年学生们学习如饥似渴,他们擎着灯,贴近画面细细看,细细看,看了好久,灯光还是太暗,我感到十分抱歉,送他们走后总有些耿耿于怀。临睡时,蚊帐拆不开了,不知怎么回事。正好电灯也亮了,我仔细观察,才知是同学们擎着灯凑近画面时将灯举得太高,高温将尼龙蚊帐熔化了一大片!

夜缚玉龙

抗日战争期间,我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从杭州迁到云南,又从云南迁到四川,中途,有几个同学不搭车,学徐霞客的样,徒步走上云贵高原。他们走进玉龙山,路上李霖灿同学给我寄来明信片,一面描写见闻,另一面是用钢笔画的玉龙山速写,真叫人羡慕,遗憾未能跟着去。从此,我一直向往玉龙山,她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1978年我到昆明,便专程去访玉龙。在丽江街头遥看玉龙,高空中那点点白峰和几块小黑石,很不过瘾,尽管诗人们在歌唱。“遥看玉龙年年白,更有斜阳面面红”,但诗意重于画意,形象太远了,不能感人。进入山麓的黑水、白水地区,交通很不方便,我和小杨找到进林场拉木头的卡车,路险,卡车怕出事不肯拉人,感谢当地领导协助出了辆吉普车。暴雨天我们到达了林场,住进伐木的工棚里,用油毛毡补盖屋漏,铺板底下新竹在抽枝发叶。吃干馒头和辣椒,喝大块木柴火上煮得滚烫的茶,蛮好的,只是雨总不停,一天、两天、三天……似乎没有晴意。玉龙山在哪里?看不见,只在头顶上,云深不知处!她也有偶尔显现一角的时候,立即又躲藏了,像希腊神话中洗澡的女神苏珊,不肯让人窥见。我于是将铺板移到小小的木窗口,无论白天、黑夜,坐着、躺着,时刻侦察雪山是否露面。我悄悄地窥视,唯恐惊动她,若发现有人偷看,她会格外小心地躲进深深的云层里吧!一个夜半,突然云散天开,月亮出来,乌蓝的天空中洁白的玉龙**裸地呈现出来了,像被牛郎抢去了衣服的织女,她无法躲藏了。我立刻叫醒小杨,我们急匆匆抓起画具冲出门去,小杨忙着替我搬出桌子,我哪里等得及,将大幅的纸铺在石板地上,立即挥毫。战斗结束,画成后,我一反平常的习惯,居然在画面上题了几句诗:

崎岖千里访玉龙,

不见真形誓不还。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长缨在手缚名山。

肥皂的身份

每次到外地写生,画具材料必须准备得十分齐全。1978年到西双版纳,当时外地肥皂供应紧张,洗油画笔离不开肥皂,我带的肥皂有限,便分外重视,每次洗完笔,立即将肥皂收藏好,洗脸从不动用。日子久了,总得洗一次内衣吧,洗衣总不能不用肥皂。但洗衣和洗笔时完全是两种精神状态,洗笔必须严格要求,一丝不苟,洗衣服洗个大概就算了,往往还心不在焉。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肥皂遗忘在水池边了,洗笔时从来不可能遗忘肥皂,因肥皂重要性只同洗笔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洗衣服时便忘了其重要的身份了。我惶恐地立即奔到水池边去找重要的肥皂,不见了!

“脏饰”

1974年,我和黄永玉、袁运甫及祝大年从黄山写生后到了苏州,住进比较讲究的南林饭店。我们在黄山晒脱了一层皮,脸被风刮得枯涩枯涩的,头发蓬乱,背着那么多画具,一看就知是一群画画的。穿得整齐干净的服务员问:你们中有画油画的吗?他偏对油画感兴趣。永玉立即回答:老吴就是画油画的。服务员便转向我:小心别将颜色弄脏房间。黄山玉屏楼为游客备有出租的棉大衣,几乎每件棉大衣上都抹有油画颜料,招待所的褥子上也常擦着油色,画家太多了,油画家尤其讨厌!我要学学我们宜兴的周处严格要求自己的作风,不让别人认为是一害,不让别人讨厌油画。我每次作完画,总用棉花将染在地上的颜料擦得不留一点痕迹。大概是在甪直的旅社里,有一回擦洗洗过笔的脸盆,用了许多肥皂和棉花还是擦不干净,怎么回事呢?仔细观察,那不是我弄上去的颜料,原来那是属于脸盆本身设计中的色彩!是装饰艺术,不是“脏饰”艺术!

冰冻残荷与石林开花

夏天,北京的北海公园里映日荷花别样红,确是旅游和休息的胜地。我长期住在北海后门口,得天独厚,当心情舒畅的时候或苦闷的时候,便经常进北海去散步。“四人帮”控制期间的一个隆冬,我裹着厚棉衣因事进入北海,见水面都早已冰冻三尺,但高高矮矮枯残的荷叶与枝条却都未被清理,乌黑乌黑的身段,像一群挺立着的木乃伊。齐白石画过许多残荷,但何尝表现出这一悲壮的气氛呢?这使我想起了罗丹的雕塑《加莱义民》。强烈的欲望驱使我要画这冰冻了的荷尸,我想还应该添上一只也冻成了冰的蜻蜓。亲人和朋友们坚决制止我作这幅画,我没有画。

1977年我到云南石林写生,石林里都是石头,虽具各种状貌,但也还是僵化了的石头嘛!然而石林里开满了白色的野蔷薇,都是从石头缝隙间开出来的。“四人帮”倒台了,我心情很舒畅。倒台前知识分子们的心情能舒畅吗?我曾以为冰冻的荷尸正是自己的写照呢!我于是大画其石林开花,还题了一句款:今日中华春光好,石头林里也开花。

忆苏伊士运河所见

现在从北京直飞巴黎,只13个小时,很方便。三十年前我们留学生从上海乘船去欧洲,航行一个月,太慢了,不方便吧,但这种美好的旅行今天已很少有人能享受到了。船过苏伊士运河,在塞得港要停留很久,许多当地的小木船便向我们的大海轮围来,木船上的埃及人来卖手工艺土特产:皮包、地毯、壁挂……大船高,小船低,买卖彼此联系不上,于是埃及人果敢地爬上小船的桅尖,在摇摇欲坠中挣钱。他们那干瘦的身影,晒得焦黑的皮肤,在我刚离开的祖国的农村里是到处可见的,虽已是遥远的异域异国了,贫穷和苦难总是那么相仿。天热,水里浮游着成群的儿童,从大船高高的甲板上凭栏向下看,**着的孩子们在水中灵活地出没,像许多可爱的青蛙。孩子们要钱,船上的旅客抛下硬币去,硬币扑通扑通沉入水底,孩子们立即钻入水底,一个一个捡出来了,将捡得的钱高高举给抛钱的旅客们看,满脸欢喜,旅客们看了也十分高兴,满足地笑了。有旅客抛下半支点燃的纸烟,孩子举手在空中接住纸烟,将燃着的烟含进嘴里,再钻入水中去抓那位旅客紧接着抛下的钱,抓出钱来举给旅客看,再取出嘴里的纸烟,那烟仍未熄灭。三十年过去了,我不会再过苏伊士运河了,却永远清晰地记得这群活泼可爱的青蛙似的儿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