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心动,只有心动(1 / 1)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拼命地咳嗽。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一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着了的,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

——三毛

1986年夏天的一个周末,三毛在马德里。

有时会开始一次没有必要的旅行,只为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去寻一寻曾经留在大雪的夜空下的那一份承诺。三毛在失去荷西之后,便一直喜欢在那些曾经有着他们记忆的城里游走。

在西班牙,塞戈维亚便是三毛回忆最多的城市,她曾经在这里牵着大狼狗在厚厚的雪地中散步,也曾经在这里躲在爱人的风衣中发着神经吃冰淇淋,这座城中,有她青春的欢笑、泪水,还有她永生不忘的海誓山盟。

三毛周五抵达马德里,周六在旅馆中休息一日。当下,她准备周日在城中闲逛一日,第二天一早便搭乘最早一班火车去塞戈维亚。其实公车亦是有的,既方便又舒适,只是三毛更喜欢火车特有的一种流浪的生活情调,所以在有火车的地方,她从来都不会选择其他交通工具。

马德里的周日向来热闹繁华,三毛久静,已不喜欢喧嚣,所以不敢走到繁华地带去。她只是就近在路边的咖啡馆中点了一杯冷饮,悠闲地将脚搭在对面的椅背上,捡起别人丢下的一张报纸,欣欣然地看着。

待她将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后,她便转身开始看路边的行人——于三毛而言,那是一道奇妙非常的风景。

在那个炎热的天气里,三毛的旁边坐着一位大胡子,在喝一壶热茶——这让三毛感到疑惑。她看那人的打扮,像是亚洲国家的知识分子,手中拿着一本旅游指南,在十分认真地看。三毛离那人很近,但是,在静坐的两个小时里,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三毛心里,留着大胡子的人大部分都是羞涩的,因为她认为只有躲在大胡子后面才感觉安然的人,必该是这样的。也许便是因为这个,三毛突然开口向那人提出建议,下午有一场西班牙的斗牛不错,晚上还有一出很值得一看的法兰西歌舞。

就这样两人便开始聊了起来,对方是希腊人,住在雅典,大学教师,眼下正要去美国读博士,出过书,理想是拿到学位后去撒哈拉沙漠。

这样多的事情一样样讲出来,讲得三毛心跳越来越快。倒不是因为沙漠和写书,而是那人长得实在好看,深沉善良的气质像是一种光辉,让三毛感觉兴奋。于是那一下午,三毛都与希腊男子坐在那里,从苏格拉底讲起,一直讲到星座、光年、电影、文学。这样的聊天让两人感觉棋逢对手,相见恨晚。但是,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讲各自的名字。

三毛起身告别时,希腊男子站起来,与她重重地握手。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说得真诚而实在。

第二日,三毛起早到火车站去塞戈维亚。因为去得太急,所以坐错了车。尽管这样,三毛到达塞戈维亚时,那里的店铺也才刚开门。

在曾经熟悉的小巷子中,三毛一遍遍地走着,看着。她将那些以往的美好逐一找寻,试图找出那句诺言来。但是,当下的情境早已是物是人非——塞戈维亚苍黄的夏天怎可能与童话的冬天一般美好啊。

三毛在这样一处故地,感觉竟是万般的陌生,她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只是坐在冰凉的台阶上,默默地感受凄凉。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地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背对着就要经过我而下台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着它。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扎着头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起眼睛对着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有时候,命运会与我们开上一个小玩笑,它会悄悄地开溜到别人的轨道上,给我们一个诧异的巧合。

那天三毛知道了希腊男子的名字——亚兰。他们一起坐在石阶上,亚兰对三毛讲,我们好像在哪见过,可是我们确是没有见过。

那个温柔真诚的男子,他说得深沉,说得让三毛开始哀伤。在这样的城市里,三毛看着亚兰的眼睛,她看得出来,那感情是自然流露。

亚兰起身去为三毛买食物,他说二十分钟后回来,走到不远处,又转过来说——我就回来,好吗?Echo。

他唤三毛——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地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

那天下午,三毛与亚兰同一趟火车回马德里。

车站分别时,亚兰告诉三毛,他后天便要飞去纽约,明天,他想他们也许应该见个面。三毛没过多推托,默默地点了头。从车站到旅馆的路上,经过斑马线时亚兰牵起三毛的手,三毛没有反抗,只是当黄昏的风吹来时,她一直想要流泪,而那泪水,又与亚兰无关。

第二日下午,亚兰到三毛所在的旅馆来接她,两人一起就近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他们又一起在马德里的小路上一直走着散步。半天下来,亚兰一直幸福地笑着,三毛说什么他都说好,他那羞涩的喜悦显而易见。

在马德里的中国饭店前有人认出了三毛,同胞跑来与三毛说话时,无意间将她的书和她的撒哈拉,以及她的荷西,急切地说了出来。亚兰在一旁听得呆掉,三毛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便急急地按住他的手,对他快速地将自己的一切简单地概述了出来。亚兰听完红了眼睛,他的温柔、了解、关怀,还有他的爱在那一刻,都显现在那闪亮的眼角里。

亚兰陪着三毛又回到那天初识的咖啡座上,他疼惜地看着三毛,一直对她讲——留下来的人应当尽力欢悦地活。他将这一句话,一直说到小店打烊。

在路边的长椅上,两个人告别。亚兰急急地写下自己的地址,连同一块父亲留给他的星石一并给了三毛。

他问三毛——你会来找我吗?

三毛说——不会。

三毛站起来,像风一般地跑开来,她不要那个自己已然有些心动的人追过来。

她只是浪迹天涯,对于一个似曾相识的温良男子,她的心,只是怦然,没有决绝与凛冽。

三毛的爱情,早已在荷西离去的那一片云中,随之而去。留下的,纵是心动,亦只有心动——都是与爱情无关的东西。

人生的路上,给予爱情的那一段,是绝美的,亦是唯一的。人生没有两次同样剧烈的爱情,因为只要一次逝去,便会从此失去了深爱的能力,再也没有开始的可能。

三毛对于爱情,向来要求如她的人一般至纯,所以她总说,荷西是她唯一的男人,她是荷西唯一的女人。

她的唯一都已然离去了,哪里还会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