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的苦酒,难饮亦须饮(1 / 1)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一句话,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丛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栅。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三毛

荷西走的那年岁末,三毛简单处理了岛上一切事宜,准备与父母一同回家。临行前,她来到荷西的坟前,与心爱的丈夫依依惜别。

加纳利群岛四季如春,三毛向荷西辞别时,虽已是冬季,但那日正午墓园中阳光还是照得炽烈,四周还有喧嚣的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三毛来到荷西的墓碑前,缓缓坐下,偎着那个黄土堆,双手缠在一边的十字架上。她在爱人长眠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她的手指温柔地在墓碑上痴缠着,好似在梳理爱人暖暖的、柔柔的发丝一般。

三毛看着爱人的名字,在心中默默地一遍遍地对他说那句欠了他十三年的美丽情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低下头,亲吻爱人的名字,口中说荷西安息,荷西安息,手却紧抱着那属于两个人的十字架,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

三毛安慰着自己心中汹涌的悲伤,她告诉自己,荷西只是睡了,只是睡了,而自己不过是要回家走一趟,很快便会回来与他相守。她用小口袋装上坟前的一撮黄土,再一次往爱人坟前的水瓶里注满清水,插上鲜艳的玫瑰。她在心中嘱咐着:爱人啊!你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

离别的时刻,三毛几度想要放开手,却又几度愈发抱紧了爱人。她多想与爱人一起躺在这片黄土下,执手永眠。

父母在山下巴巴地等着,是该要分开了。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一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在那个地方,又到哪去握着我的手安睡?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这样的不舍,这样的留恋,无论如何亦是弃不下那个挚爱的灵魂。然而,尚有父母在,尚有责任在,不管怎样,也必须要一个人独自苟活下去,哪怕未亡人的苦酒浓烈而悲情,亦是要在余生的流年里,独自忍着哀苦,寂然残喘。

就这样,三毛同父母再一次回到故里。

在家的那段时间,三毛与父母谈起生死时总是劝慰他们,若是自己选择结束生命这条路,那么亲人们一定要想得开,因为于她,那只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一生怯懦的母亲听了这样刺心的话,眼泪总是止不住,但是亦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女儿身旁,轻轻劝她——再试试,再试试活着。

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哪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父亲的话有若当头棒喝,将三毛从失去爱人的苦痛中嘶喊出来。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一生不只是一个人,亦不是只有自己与荷西两个人,她还有年迈的高堂,还有至亲的姐弟,她要活下来,为着自己肩上的责任,她不可推脱。

1980年,三毛再次回到西班牙,向荷西的家人交代他们之前的财产状况。自然,她没有争,亦不会去争,她怕黄土下爱人的亡魂不得安息。

之后,她又急切地回到埋葬爱人的那座小岛,与以往不同,她没有再穿黑衣,而是着了一身斑斓的彩衣来告慰爱人的灵魂——她可以好好地活。

三毛坐在荷西的坟前,抱着墓碑,这一次,她没有痛哭,没有哀号,只是倦倦地依傍着爱人,一同听着大地远处的歌声——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这是三毛有记录的最后一次到拉芭玛岛,此后,她回到加纳利岛上自己的家中,一直到次年才再度回到台湾。

其实,三毛这一次原本是回来处理她与荷西的房子的,但是,当她回到他们生活了几年的家中,却再也不想离去——那熟悉的一切,都包含着不可割舍的爱。

她每日一个人带着一只大狗,草草地做上一锅饭,与狗一同分食,因为受不了独自吃饭的那份冷寂。三毛一个人固守着她与荷西的家,每至半夜,她便打开落地窗,让海风肆虐地吹进来,自己便坐在那海风中,痴看着墙上爱人的照片,然后傻笑着,流出泪来。

三毛总说荷西的离去是中途折翼,而她自己,在这份诀别面前何尝不是失去了人生最最美好的那一份至纯与快乐。那时的三毛,我们已然看不到她标志性的自由,阳光般的豁达,银铃般的欢笑。她的一切快乐,在爱人离去时一起随云而散了。

那个原本古灵精怪的女子,喜欢鬼话连篇地随性表达自己的世界,她那样美好的模样,我们还历历在目。只是从这一次爱人离去之后,三毛虽还在眼前,我们却总感觉,她好似也跟着爱人去了一般。

且等待,且等待,等待着那逝去的,再随着风的脚步,慢慢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