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语言的媒介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三毛
世间最重要的感情,若是笼统地讲,便有两种:一种是亲情,一种是爱情。若是细致地去推敲,还有一种爱情与亲情掺杂沉淀后的感情,我们且将它叫作夫妻情。
若将三种感情的深厚程度和形式作比较,那爱情便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曼妙女子,她艳丽娇俏,令人神往,却总是花无百日红,自不可天长日久。而亲情便似温良娴雅、蕙质兰心的善良妇人,她平凡温顺,令人舒心,亦可一生相随,不离不弃,只是略显平淡乏味,墨守成规。较之于这两者,第三种夫妻情是二者兼并,她既是绝色的美人,又是长久厮守、温良可亲的伴侣。所以,世间许多人,便是以此情分为人生的最重。
自然,世间人情百态,不尽相同,亦有那般百善孝为先的贤良人,总是将亲情作为人生第一大事,还有那样痴情的多情种,总是崇尚爱情至上的偏执信仰。
我是世间的大俗人,总是以父母为先作论评谈世事,实是个愚孝的偏执角色,自然也是没资格将这三种情感做一个排序,但是,我亦要说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生被父母百般疼宠,若寻根溯源,开端亦还是在亲情处。
三毛一生的作为,我是百般推崇挚爱的,但是唯有她年轻时在感情的排序上,我是不赞同的。三毛是至情至性的女子,爱情对她来说总是极有吸引力的,她与荷西十几载相爱过活,自然是夫妻情深,然而,对于父母,她总是愧疚了又愧疚,拖欠了又拖欠。
其实,我并不是责怪三毛的乖张,只是,我总觉得,父母那样疼爱她,又总是从来不提要求的开明人,为什么不可多些时间来照顾和关心他们。
彼时,三毛新丧,每日食不下咽,只是一味地在埋葬荷西的黄土前悲伤悼念。她在那时竟是忘了,花甲的双亲在这座偏僻的孤岛上,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又失了半子,女儿尽日只是流泪发狂,这般辛酸的情境下,他们的日子该是多么的难过。
荷西下葬那日,三毛被打了镇静剂,还是在**嘶喊着——荷西回来,荷西回来。她那样喊叫,什么样的人听了,心都是要碎裂的,更莫说是她的双亲,父亲那时已是崩溃得不能自已,而母亲——三毛没有看到她的母亲。
我记得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着抖撑着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一次地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吃一阵,然后赶着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地登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那时,三毛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的爱是这样的厚重而有道理。之前,她总是觉得母亲爱得繁杂,只会令她生活得不够自由自在。
荷西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三毛总是晨起便到荷西的坟前,一直痴坐到镇中的灯火初上才返回家中。每每走到门口还未拿出钥匙,母亲便已拉开了门,等待着悲伤的她木木走进来。三毛那时是没有言语的,只是静静地走到自己的卧室中,睁着眼睛等待第二日天亮,再奔去荷西的身边,而父母总是在她的床头,小心翼翼地端着汤水,呢喃着祈求她吃上一口。
之后,三毛的情绪略好些了,便开始着手办理荷西的身后事。父亲每日总是在她出门的时候,轻声问,要不要一起去。三毛只是默默地拒绝——她想一个人,为爱人做最后的事。
一次,三毛出门办事碰上汗水满面的父母,两人已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打手势买了一些花,要送去荷西坟前。三毛看着年迈的双亲那般辛苦,惭愧得心焦,便要开车送他们去。母亲急得要哭一般,拉了父亲便走——他们不愿再给憔悴的女儿添一丝麻烦。
花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地压垮了他们的双肩,那么沉重地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地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晕眩起来。
父母的背影,总是最令人感动的风景,他们踽踽独行在天地间,永远弥漫着一种苍凉而深厚的爱。这种爱,没有条件,没有理由,只是一种从我们生来他们便时刻携带在身上,供我们幸福快乐的甜蜜负担。
父母爱子女,总是这样的。平凡地随风潜入,默然地润物无声。
三毛第一次看到父母如此孤寂的背影,心中便是苦苦的,她有些难过,感觉自己已经亏欠父母太多的东西。
荷西走在中秋节,三毛与父母十二年中,第一次在团圆的节日相聚在一起,不想,竟是这般悲戚的过法。如此戚戚然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多日,三毛竟是全然不知。直到那日,那满眼萧索的画面在不远处一直跳动,她才意识到,原来父母一直是自己亲密的守护天使。
后来,一日风浪大起,三毛又一次在水雾中看到了母亲的背影。
母亲腋下紧紧地夹着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地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袋,那些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地弯着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地拖着。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东西,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三毛站在自己的车门前,看着倒车镜中母亲的模样,竟是呆住了。这是自己那个不久以前穿着红衬衫朗笑的母亲吗?这是那个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的娴雅妇人吗?是在何时,母亲变成了这样戚戚的模样,是在何时,她已然成了一个佝偻的老人?
直到此时,三毛方才明白爱是什么。那便是一生倾尽所有,到死也不愿放开的那份情愫,是父母无私而伟大的毕生给予。
我们在心中为爱情、亲情做比较,排顺序,从没有想过,父母的心中,我们何时排在第二位过。
三毛对于亲情的理解来得不算太迟,爱情的流失关闭了她的心窗,亲情打开了她的心门。这便是平凡的一种爱,永恒的一种真理,它的光芒那样狂放,纵是你的心上布满灰尘与伤痕,亲情也总是会愀然地绽放出来,日渐光明。
一月之后,三毛答应随父母一起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