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谢花开,天长地久有时尽 胜过自己生命的爱(1 / 1)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地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三毛

1978年除夕,三毛与荷西在特内里费岛一载的工作结束。新年的夜晚,两人坐在荷西建造的海滩堤边,看天空上怒放的烟花。新年钟声敲响时,三毛在荷西的催促下,许下了这样的愿望——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这是多么悠远而急切的愿望。厌倦生活的人,不会有这样淡然的期许,没有深爱的人,亦不会有这样平凡的心愿。只有心中有牵挂的人才会渴望永久的时光,爱得真切,自然害怕失去。爱得这样深重的人,想来亦是爱生活爱到骨子里的。新的一年,三毛被荷西用外衣裹在怀里,她勾着爱人的脖子,爱恋地看他明亮的眸。腻在他暖暖的怀中,一直叫着——就这样一直抱下去,明天不要来。

有时候,爱一个人,当真是可以爱到渴求时光停滞。

一刻也没有停歇地回到加纳利自己的家中,不管新年的欢庆,两人便开始收拾荒废一年的家。他们一时也看不得爱巢的荒凉,只是用心地埋头去经营那一处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新年后的两个月里,三毛每日只是偎着荷西,看不够似的凝望着他,好像要将时光望穿一般地守住这个自己经爱到血液与骨髓的男子。平日间,无论是做家事还是出门散步,两人总是形影不离,快要六年了,这一刻才真正看清自己心中的爱,那已是深刻又深刻地镌在心尖上的痕。

那时,三毛总是惶恐,满溢的美好让她对时针秒针跳动的声音都感到恐惧。她总怕,太美好了,太过美好了,总会不长久。

太想永久,太怕失去,是世间所有女子对爱人的赤诚与眷恋。愈是眷恋便愈是美妙,愈是美妙便愈是眷恋。美妙的眷恋愈来愈烈时,女子便开始胆怯,她怕的不是生活的捉弄,而是时光的小玩笑。因为,生活无论如何变化,爱情总可坚毅,不会逝去;而凛冽决绝的时光,它是不懂情爱的冰冷公式,会自我而机械地行走在恒定而黑暗的隧道中,不管不顾地将爱情与生活消磨掉。

三毛,在自己的爱人前,亦只是凡俗的女子心思,所以她也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脆弱的时光流动,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当下静好的一切。

一日,有电报来,这样家常的小事,三毛竟是骇了一跳,以为自己内心的惧怕成了真。她扑到送信人身边,名字也不及去签,便急急地撕开那信。还好,还好,是个好消息——荷西的新工作来了。

不过几小时的光景,荷西便提着他的箱子走了。新工作那边要人要得紧急,也是无奈。三毛虽然知道荷西已是个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大人,但是心中还是牵念得紧。她放不下心来,因为她一个人,总是不安得厉害。

荷西走了一周后,便急急地来了电话,要三毛过去。之前七日的等待,于三毛已好似几个世纪的长度,荷西打来的电话刚放下,她便慌忙托运了家中的物品,连刚刚收拾好的家也不及多看一眼,只是自己简单地提了小箱子,便匆匆地飞了过去。

多少年了,三毛不曾这般像个初爱的孩子,急切地想厮缠在爱人的怀中。此时,亦不知怎么了,竟这样不耐寂寞起来,一刻也离不开那个痴痴的大胡子。

六年的流年更替,使得三毛的爱情像酒酿一般开始散发出让人迷醉的浓香来。这样迷人的香味令三毛愈发痴恋。她如此情怯地看着自己的心,原来自己已然爱到最深的地方。

是啊,爱情是酒,愈是长远,愈是香沁入骨。

新岛上那时正是杏花微雨的季节,三毛却总在花影里隐隐看到那两座沉重的大火山。她感觉那尖利的山巅好似要刺透她的心脏一般,那时抱着荷西,她总说,这个地方太怪异,让人想哭又说不出流泪的理由。

为了这份固执的厮守,荷西的大半薪水都付给了房租。但是,两人亦是毫不犹豫地认为值得。为了爱情,为了可以拥抱爱人,金钱与那一份亲密相较又算什么呢?

荷西当时工作的拉芭玛岛只有两万人居住,是个温情的小岛屿。三毛与荷西在此,亦是过得舒心自在。他们本来是没有打算多交朋友的,但是三月下来,朋友已是多得不行。

那时三毛的心脏又开始绞痛起来,没有来由的,连日常的事情做起来,亦是力不从心。她愈发觉得不好,便愈发不敢告诉荷西,只是默默地推掉与朋友的活动,悄悄地每日做了饭菜,等荷西下班后,两人守着夕阳,一盘残棋对弈到天亮。

那日,看了电影,两人嬉笑着向家里奔跑,中途三毛的心脏又开始抽搐起来。荷西看她扶着路边的电杆不能言语,惊了一跳,连路也不敢再让她走,只是默默地背了爱人回家。那一夜,二人静静地执着手,对望到天亮。

第二日,荷西上班后,三毛才昏昏睡下。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地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地从梦魇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地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三毛总是感觉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平日里却还是对荷西一如往常。然而,纵是这样,荷西还是感觉到了:他每日上工,即使有两个小时空闲,亦是不肯空等在那里,穿着湿衣服便急急地跑回家里,找到妻子,总是抱在怀里,亲密又亲密地不愿分开。

爱情带着相互感应的奇妙情感,好似橡皮筋一般,一端用力另一端便会不自主地跟上来。虽然那感觉绵软而不强烈,但就是不忍割舍,更不敢因为吃力放手,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着,既怕扯断了皮筋,又怕失手伤了那一端的情爱。

三毛对于荷西的爱情便是如此,荷西一直走在他们爱情的前面,三毛起初只是默默随着,后来荷西的爱情愈发紧密,三毛自然便开始近近地跟着,慢慢地,她终于贴到爱情身上,并迷恋上它的味道,从此便和爱人成了一个再无间隙的整体。

两情相悦的爱情,总是让人艳羡,甚至嫉妒,就连老天亦是一样,见了这样痴爱的两个人,总要眼热的。

那些时日,两人再没有和朋友一起疯玩,每日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爱人,眷恋再眷恋。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蒙蒙的黄灯扣在头上,海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那日,两人结婚六年纪念日,三毛见荷西迟迟不归,便要去寻他。下了楼,正见荷西走来,脸上却是一脸不自在。回到家中,荷西递来一只罗马女表,急急地告诉妻子,是自己加班得来的,不许在意价钱。

三毛结婚六年,有了自己的第一只手表。她望着消瘦的荷西,没有生气,没有责备他的痴傻,只是微笑着,一脸的泪水。荷西走过来抱住她,轻言在耳边:“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

那天深夜,三毛推醒熟睡的荷西,对他说了那句话,那句欠了他十三年的话。她说——我爱你,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

这样一句话,三毛一直不曾说,她愧于表达,总是压在心底。那一夜她说出来,竟是让结婚六年的夫妻相对着流泪到天亮。

第二日,荷西又上工,三毛带了零食来看他,两人竟是害羞得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都默默地看着海,互相掷石子玩耍。后来,有一天三毛洗床单时,心痛病再犯,她亦不敢说话,只是吞一口烈酒,匆匆地躺到**去。荷西下班后,看到她这样,心痛不已。

三毛在那时又说了不得已的话。她对荷西说,自己走后,一定要他勇敢地生活,去继续寻找爱情,不要为她而孤寂一生。痴情如荷西,怎么也容不得三毛说这样的话,他急急地逃了出去,只抛下一句——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漂到老死——

生离死别于相爱的两个人而言,或许生的那个才是最最苦楚的,因为承受这种时光折磨的,总是那个尚在时光中行走的人。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是令人不堪忍受的灭顶之灾,任是怎样勇敢的人,亦是不敢去承受,所以,有人才会这样想:走在前面的一定要是自己。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地纠缠着上来。平凡的夫妻如我们,想到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是啊,失了一半,要痛疯掉的。于荷西如此,于三毛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毛与荷西的爱情,我已然不敢再说什么,怕说出了什么,会惊动他们这样美好的爱恋。

三毛,我这样挚爱的女子,你那时的苦痛,我现在只有无奈地观望,我什么也做不得。能做的,只是,推迟一下,再推迟一下,不去言语,不去动笔,默然地在心的深处,呵出一丝暖来——温一温你远在天际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