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最后的三毛(1 / 1)

三毛传 沈念 1645 字 2个月前

回台后的三毛,又进入了匆忙应酬的局面。以为劳碌是掩盖伤疤的良药,却未想这伤疤越藏越深。

1990年12月15日,三毛出席台湾金马奖颁奖晚会,《滚滚红尘》荣获八项大奖,独独没有最佳编剧奖。有人猜测是三毛频繁的爱国运动引起有些人士的不满,有人猜测她《橄榄树》中的远方含沙射影暗示的是中国大陆;也有人说她的剧本脱离了她的沙漠环境,写出的文字都是缺乏力量与趣味的;更有甚者,说三毛从为人到文字,都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她所有的情感都是编造的,是为了博取读者的喜爱而不惜一切进行的伪造。与荣耀一齐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猜忌谩骂。

在颁奖台下坐着的三毛,脸色泛白,眼睛红红。敏感如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再也不能去独自消化这喧哗的、无端的质疑,她要把自己裹起来,不再接受讲座,不再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络。种种压力彻底压垮了她,三毛很快就病倒,检查出子宫内膜肥厚。

年轻时候散漫又任性,敢作敢为且不受约束,然而就是因为太过年轻,经历与心智都显得不足,所有的悲伤与愉悦都显得如此深刻,轻轻一碰就是惊天动地。而今天的三毛,在走过万水千山,出版那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后,她已经懂得接纳生命的不完美,即便对这个世界的要求仍旧太高,对爱情与生活的想象仍然不能企及,她还是逼着自己学会了忍耐。面对一片喧嚣的世界,沉默是她保护自己的武器,用来对抗命运赋予的不幸。

这般境地的三毛,不会因年轻去夸大伤痛,更不会因为任性而乔装冷漠。长久以来的积聚并不能找到恰当的出口,这时的她像一只闷不作声的陶瓷容器,只是不停地运动着、旋转着,直到遇到一个爆破点,全盘崩碎,摔得体无完肤,而《滚滚红尘》的失利就是这个爆破点,让三毛彻底垮掉。

1990年末,三毛住进台北士林区荣民总医院,开始接受系统的治疗;1991年1月2日三毛进行手术,手术非常成功。

手术后,三毛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入睡需要吞服大量的药物,母亲缪进兰来院陪三毛,三毛让母亲回去,说:“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你们可以回家了。”但事实上,身体的疾病可以依靠手术治好,心灵的创伤却无药可救。其实那几天,三毛的精神状态已严重衰颓,入睡再不能靠身体机制的调节,安眠药吞服的剂量不断在增加。与之相随的,三毛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还在沙漠里而荷西就在身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一直在不停地走,去哪里她也不清楚;有时她看到的是自己什么也没做,就站在四面是书的房间里。直到清醒后她才明白那是药剂使用后出现的幻觉,明白这个以后,她变得更加惆怅,竟恨为什么不是真的。可见,她那时宁愿活在不真切的幻想里,都不愿清醒地停留在现实一秒。

手术之前,三毛告诉母亲:“床边有好多小孩跳来跳去,有的已长出翅膀来了。”因为三毛平时就是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孩子,所以母亲并没有太在意。手术结束后的当天晚上八点,缪进兰夫妇离开医院。三个小时后,她接到女儿从医院打来的电话,两人聊了三毛的病情,此时三毛语调平静,突然,她听到三毛在电话里,用很大的声音讲:“那些小孩又来了。”母亲知道这是三毛的幻觉便说:“也许是小天使来守护你呢。”随后,就听见话筒里传来凄凉的一声冷笑,电话随即被挂断。

晚上11点左右。医院夜班工作人员查房,发现三毛病房的灯还亮着。三毛说,她的睡眠状况很不好,希望不要在夜间打扰她。护士点头轻轻关上房门。熟料,第二天清晨7点时,清洁工在打扫卫生时,发现在厕所,三毛用一条肉色的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就这样走掉了,走得无声无息,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亲友闻噩耗赶来,三毛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哭到肝肠寸断,悲痛得不能自已。

是早就知道三毛和别人不同的,甚至也早就想到了她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死亡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这一点两位老人如何都想不明白。可是,真的是从来没有征兆吗?

生命到了燃尽的地步,追求与自我都显得失去意义,与之而来的疾病、失眠、困顿、失落、受挫,让活着成为一件负担累累的事,即便生命这本秘籍没有写完,却再也不知道未来该要怎样才能进行下去。这样活着,于三毛而言,已经与死无异。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不无悲伤地写下:“平平啊平平,你真是走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三毛生前最爱的《红楼梦》的结局,或许,热爱《红楼梦》的三毛早已经爱上这种透彻干净的生命结局了吧。

经过法医推断,三毛自缢的时间是在凌晨2点左右。检警人员发现,三毛自尽的浴厕内设有马桶扶手,只要她有一点点的求生意念,就可立即扶住扶手,保性命无忧,然而她最终都是安详的,呈现出少有的温柔姿态。她并不曾求生过。

没有遗书,没有换全新的衣服,也没有化妆。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最初本真的自己。就这样,三毛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48岁。

三毛自缢的消息一经发布,台湾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着她的死讯,各种揣测和判断一齐涌来。有人说是荷西不忍看到三毛独自在人间受苦,所以派那些小天使接走了她;有人说与王洛宾感情的失败,是压死三毛的最后一根稻草;更多的人则认为三毛一直都有自闭症,她是不堪忍受抑郁症的痛苦折磨。

三毛母亲缪进兰悲痛至极,写下《哭爱女三毛》:

荷西过世后的这些年,三毛常与我提到她想死的事,要我答应她,她说只要我答应,她就可以快快乐乐地死去。我们为人父母,怎能答应孩子做如此的傻事,所以每次都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她又对我提起预备结束生命的事,她说:“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觉得好累。”

三毛的生前好友贾平凹先生得知噩耗,写了《哭三毛》,公开哀悼:

三毛死了。我与三毛并不相识但在将要相识的时候三毛死了。三毛托人带来口信嘱我寄几本我的新书给她。我刚刚将书寄去的时候,三毛死了。我邀请她来西安,陪她随心所欲地在黄土地上逛逛,信函她还未收到,三毛死了。三毛的死,对我是太突然了,我想三毛对于她的死也一定是突然,但是,她就这样死了。

三毛与贾平凹的渊源,要追溯到1990年12月15日。那天,贾平凹在《陕西日报》上,看到一篇《三毛谈陕西》的文章,他诧异于三毛居然来过陕西这件事。带着这样的疑问阅读文章,发现后半段提到了自己,在文章里三毛这样写着:“我特别喜欢读陕西作家贾平凹的书。”在那篇文章里,三毛真情流露,将她与贾平凹的作品是如何结缘,她如何喜欢先生的作品描述得十分详细,并且请求文章作者孙聪先生转告贾平凹先生,说三毛女士认为您的作品很深沉,今后有新书劳烦邮寄一本。

读罢文章,贾平凹感念于三毛真诚直率和坦**,为能得到她的理解而高兴。他没想到,就在第二天,孙聪先生打听到他的住址,并且带着任务来了。他事无巨细地向贾平凹传递三毛女士的想法,转告他三毛以后想要亲自拜访的想法。实际上,在接受孙聪的采访时,三毛很想见贾平凹一面,但因为文艺青年的顾虑,没有采取实际行动。后来又研究他的作品,觉得还是见一面为好,否则会是一生的遗憾。

临走之间,孙聪将三毛委托转交的一张三毛的名片递给贾平凹,上面用钢笔写着:“平凹先生,您的忠实读者三毛。”

同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作家,三毛的真诚彻底打动了贾平凹。于是送走孙聪后,他便带四本书去邮局,且复了信,盼望三毛来西安,信件里,是他一贯幽默的文笔:“只要你肯冒险,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饭,敢不卫生,我们就一块骑旧车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的活动,了解社会最基层的人事。”

书和信件是12月16日邮寄走的。那天以后,贾平凹先生日日等待三毛的回信,等了20天,最终等来报纸上三毛自杀身亡的消息。两个可能将成莫逆之交的好友,还未来得及见面,就阴阳两隔。

轰轰烈烈,三毛只为自己而活。她走了一条极端的路,结束了人生。没有人能猜透她生前最后一刻在想什么。但就如贾平凹所说:“三毛是死了,不死的是她的书,是她的魅力。她以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创造着一个强刺激的三毛,强刺激的三毛的自杀更丰富着一个使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作家。”

三毛,虽死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