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伤进行时 拉芭玛,永失我爱(1 / 1)

三毛传 沈念 2180 字 2个月前

那些日子平静而美丽,不得不说,三毛对爱情的反应有时显得迟钝,相爱六年,她才渐渐笃定荷西是自己对的人。

荷西下水工作的时候,三毛时常骑着单车独自闲逛,后来码头上的人都认识了她,她骑着自行车进去的时候,总是有人喊:“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三毛的车子还没有骑完,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三毛车一停,水里的人浮起来,三毛跪在堤防边向荷西招手,荷西早已跳上岸来。

三毛拿起一颗水果,眼神甜蜜地喂给荷西吃。荷西开心地嚼几下,跟她聊几句话,又很快下到水里作业。岸边的助手总会望着这一对痴情的恋人,后来他好奇地问三毛:“你们结婚几年了?”可三毛却紧张地看着海水,荷西已经渐渐不见了,这让三毛感到心慌,她慢了几拍:“再一个月就六年了。”“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助手答得干脆,满脸都是欣羡的神情。

幸福总是多生事端,如此被欣羡着才更多出几分惧怕。而这份离别,哪里是三毛能够承受的。那段日子,她什么也不做,每天听到荷西下工回来的急促脚步声就心生欢喜,明明才只一天不见,她就这样魂牵梦绕。

六年了,回家的荷西总是跑着回来,他是心急想要见到在家里等待自己的三毛。三毛笑他:“不能慢慢走吗?”好像在说,我们的人生还很长,今后要慢慢走。可是时间飞转,六年仿佛一瞬间,结婚好似昨天才发生,而他们共同携手已共过六年的悲欢。

这一天,是他们结婚六周年的纪念日。三毛殷切地等待丈夫回家,然而荷西并没有按时出现在家门口。三毛担心坏了,下楼找荷西的时候正巧碰到匆匆往家赶的他。他坏笑着递给三毛一个精致的红绒盒子,三毛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三毛仔细打量着,正要开口,荷西突然喊起来:“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结婚六年之后,她终于有了一只手表。而这只表,是三毛的荷西多下了那么多小时的水,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记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三毛身后环住她。那一夜三毛迟迟不能睡下,她想起往事,一时情难自禁,不由得推醒荷西。三毛轻轻在他耳边嘟囔着:“荷西,我爱你!”荷西醒了,他被三毛的话惊住,流下感动的泪水。那句他等了十二年的话,三毛终于说出口。

三毛是一个过分相信灵异的人。或许是跟荷西在一起太过幸福,她总担心这种幸福稍纵即逝。过去在岛上环游,他们曾碰到一个长相可怖的女巫,她用凌厉的眼神看着三毛,直看到她心里发毛。虽然听不懂那女巫口中念念有词在说什么,可三毛就是笃定那是一种不好的预兆。这种恐怖的预告让三毛分分秒秒都惧怕自己会离开荷西,她预言自己的死亡,预言身体的抱恙,甚至告诉荷西,如果她走了,定要娶一个温柔的女子。荷西拼命说着不要不要:“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想想也是唏嘘,在两人最后甜蜜的时光里,三毛与荷西谈论的竟都是人间生死。有一段时间,台湾《读书人》杂志向三毛发来约稿: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三毛没有理会,只顾着揉面给荷西包饺子,荷西却一个劲儿追问。到最后荷西突然环住三毛的腰,眼里布满泪水,他一遍遍喃喃地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三毛被荷西的话吓得怔住,心疼得立马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安慰:“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闭上眼睛说,好吧,一起去吧。”荷西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抱住她。

那一年,三毛的父母来欧洲旅行,绕道西班牙来看望三毛夫妇。在与三毛父母正式见面前,荷西心情紧张。三毛教了他很久如何喊出“爸爸”“妈妈”,荷西一直苦练也说不清楚。可去机场接机时,他见到三毛父母竟然一下就流畅地喊出来,并且一点不陌生地一手一边,用胳膊挎着两位老人朝三毛走来。

在餐桌上,荷西还用很生涩的中文同三毛父亲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三毛被荷西喊的爹爹再一次惊住了,这是她在台湾家里才喊的称呼,如今却从荷西的嘴里听到。一个西班牙人,英语尚且说得不流利,却能够喊出这么流利的中文词汇,三毛又一次感动哭了,她被荷西的努力所打动。

荷西与三毛父母相处的一个月,他感受到了浓厚的家庭氛围,他喜欢一家人团聚热闹的样子,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于是就跟三毛提议要一个孩子:“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孩子?”三毛回答:“是的,我觉得。”荷西又说:“自从爸妈来了以后,家里增添了很多家庭氛围,我以前的家就没有这样的气氛。”然而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成为他们这一辈子的遗恨。

三毛父母离开的时候,荷西恋恋不舍地与他们道别。三毛陪同父母前往欧洲旅行,荷西一个人留在家中。走的那天,荷西迟迟不肯离去,那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荷西就站在外面的花丛里拼命跟三毛挥手。旁边坐着一位太太,她问三毛,那是你的丈夫吗?三毛说是。太太很有礼貌地递上一张名片,三毛接过来看,发现上面写着“某某的未亡人”。三毛立马怔住,她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这张名片的字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心里莫名地难过起来。她想起她的恐惧,她的梦,她的征象,想到这些三毛疯了一样望向窗外,她要寻找她的丈夫。她没有想到,两天之后,自己也成了名片上写着的“未亡人”。

1979年9月30日,伦敦时间半夜一点钟。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三毛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猜想一定是荷西出了事。来通知她的英国太太极力劝三毛保持冷静。可是怎么能冷静下来,三毛的天塌了,她听不到周围的人在讲些什么,只听见脑子里嗡嗡作响,然后她听到那句刺耳的话:“他们正在寻找荷西的尸体。”就是这样,一朝分别,万劫不复。

荷西的尸体最终被打捞上岸,三毛抚尸痛哭,她谢绝朋友守灵,自己牵着荷西的手陪他整个晚上。她不愿不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就在两天以前,他还是那个站在飞机外拼命和自己挥手道别的爱人,他那么英俊、明朗、充满生机,他的声音好听又充满磁性。而如今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个每一次见到妻子都紧紧环住她的荷西,这一次,再也没能伸出手。

三毛对工作,对读书,对恋爱,从来都没有过不可一世的野心,只是希望命运可以稍有宽慰,留下荷西陪伴一生。孰料,这样竟也不能够,他还是撇下她一个人匆匆地走掉,以后再也不能听到他回家时急促的脚步声,再也不能等到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不能抱他在夜里哭,不能坐在海边看他一点点沉下去作业,更不能给他做美味的中国食物。那个浪漫又温情的西班牙男子,永远地沉睡在他生前心爱的海底,再不会回来。

而那个守护在他身边的“未亡人”,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在日记里,三毛痛彻心扉:“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荷西永远地走了,留下三毛在世间,她一遍遍地喊着荷西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过去一直都是荷西替自己张罗生活,而现在,三毛决定为荷西做一些事。她去葬仪社结账,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样式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的合同证明……替荷西找到安眠的位置,替他挖墓穴。

做这一切时,三毛的心似乎早已经死掉,只是例行公事一样一件件处理着该承担的一切。死了的人只管死了去,人间的悲欢离合一概抛弃,而活着的人,该怎么收拾一切的残局。三毛这才知道,原来“未亡人”是这样的不好做。可她只能拎着死掉的心,一点点去将剩下的事情做完。

有时候回家去,会想到是不是荷西正在家里等自己;坐在海边,会想荷西是不是就在水下作业,一会儿就能浮上来;做好食物,她会放在桌子上故意离开一段时间,看看荷西是不是会偷偷跑出来把它吃掉。然而一次又一次,除了死一般的沉寂,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有时候出门忘记带钥匙,幻想着在门口等一会儿,荷西就会拿着另一把钥匙过来拯救自己。可到最后她只能扶门哭泣,天昏地暗中自己仿佛走到了绝路,前后都是阻碍,无论如何都无法迈步过去。从两个人的欢乐相伴,变成一个人的孤独守望,这样的大转折来得实在动魄惊心,三毛这样重感情的人,无力承受这个残酷的结局。每到这时就不得不想到荷西,那个确实已经死去的男子,于是恶性循环一样,三毛难过到极点。

在一次次伤心的试探中,三毛还不灰心。她睁着一双憔悴的眼睛,问镜子里的自己,明天荷西会回来吗。她不知道,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当她听见狂风在室外怒吼,总以为它是在向自己透露荷西的消息。她甚至想象着,会不会因为现在不够万劫不复呢,荷西那么爱她,如果她万劫不复的话,他一定会来救命。

每天每天,她再不去开心地到处溜达,拾荒的乐趣也被扔在一旁。只是痛不欲生地坐在荷西的墓碑旁,从清晨到黄昏。直到墓地的守墓人低低地劝慰“太太,回去吧,天黑了”,她才依依不舍地走回家,然后把自己关进卧室,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次到来。

当三毛为荷西的后事忙碌时,居然在街上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父亲穿着西装,打了领带;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衬衫,一条白裙子。他们手里拿着花,是要去看荷西的。三毛不知道父母为找荷西的墓地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路找到花店的,在这个语言不通又炎热的地方,两位老人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朝着荷西的墓地走过去。花被母亲牢牢地攥在手里,父亲被晒得够呛,不停地掏出手帕擦汗,烈日下,两个老人的悲伤那么重那么重,压得他们迈不动步子。三毛突然发现,印象里那神勇无比的父亲和温柔贤良的母亲,真的老了。他们真的好可怜啊,要一路包容、担心自己这个不孝的女儿,如今还要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在老木匠的墓碑店里,三毛画下简单的十字架形状,并写下一行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实际上,她很想随荷西一块死去,就如她在《背影》里所写的:“花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擦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地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地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起来。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千山万水地来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猝然结束。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