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清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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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下着小雨,冰凉的雨水渗过发际垂流下来。

记得是在车站。车站在路的南边,像所有县城的小汽车站,熙攘热闹,还不是现在分工明确的结构。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是一个少女。她的头发盘在脑后,神情很专注。身上穿着碎花涤纶的裙子,是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式样。那个车站,有着同时代的设施和气质。

我问她,去A市的班车还有几点的票。她很优雅地回答我,傍晚五点钟还有一班车。

我独自一人,拖着笨重的行李,艰难地拖进车门。车内格外宽敞干净。从前门上车,位置在靠窗的最后一排。我拭去脸上的雨水。车内没什么人,司机百般无聊地吹着口哨。我打开行李,取出包内的饼干,边吃边看随身带的书——《少年维特的烦恼》。

车子启动的时候,车窗外的细雨中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朝我不停地挥手、喊话。我看到他浑身湿透,气喘吁吁。他从堵在车门外的人堆里挤了上来,然后把我拉下车。

凌晨时分,从梦境里醒来后头疼欲裂。在梦中走了太长的路,事后想起是他。然后是那些青涩、叛逆的年岁里,他对我说过的许多许多的话语,霎时在无人的黑夜里像一盏盏小灯,全部亮起。他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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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目的地。

沿途的风景让人神清气爽、豁然澄明。火车在开着山丹丹的山野中前行。

黄昏的窗外突然飘起了雪,所有人欢呼起来。纷纷扬扬的雪,漫天皆是白茫茫一片,飘落在干枯的树杈上,像一张保存过久的电影胶片。黑白灰相互陪衬,影像缓慢拉过,显现,又隐没在昏暗里,闪烁着一种微弱而洁净的光芒。

后来大家一起住进同一家宾馆。位置处于巷内,有点偏僻。放下行李,刚好是下午三点钟。我问前台的服务员,这里有没有院子?她说,有,从后门出去就是。

雪一直在下。整个后院静寂、寥落,几乎无人。在接近深灰色的空无一物的天空里,我张开双臂。它们一朵朵、一朵朵地落下,停在头上、脸上、眉毛上、鼻尖上……密集的,疏朗的。它们或飘飞,或停留,像炸开的银白色烟花,飞散,盛放,割裂和划分暗淡的沉闷背景,熄灭,陨落,此起彼伏。

第二天就考试了。色彩学科以默写方式开考。风景画,我画的是雪,酣畅淋漓,如同积蓄已久的能量顿时得到了消耗和挥霍。

那是偶然相遇的平生的第一场雪。直至十年之后,它们还在我的心里,那是对世界理解的一种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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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住在医院里。那段时光,每天见到的颜色,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白色床单,白色着装,白色墙壁。有时候,连皮肤和内心都是白色的。长时间地待在房间里,内心接近抑郁境地。

有一天清晨,持续多雨的天气突然好转。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声,不时有几只飞鸟掠过白色纱窗外面,落下点点灰色影子。我站到窗口,拉开窗帘极目远望。春天的窗外花园渐渐改变了单调。在无人的草丛之中,我看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花骨朵带着紧张感,储存力量,等待绽放。那种状态,让人失魂落魄。

第二天清晨再伫立窗前时,那朵花开放了。它的旁边又增添了一朵。接下去天天如是。一朵朵地盛开,凋零,枯萎,死亡。

它们神秘而不为人知,似乎在捉迷藏。它们过滤人为的一切,淘汰所有内心郁结的隐忍和伤壑。

这些意象犹如旋律婉转的心经,不生不灭。它们带给我巨大的加持,让我看到心的无明,过往的尘烟。如果人能够最终理解自己和对方,一心一意地爱,有所自知、觉醒,是可以一念清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