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断想(1 / 1)

写满字的空间 毕飞宇 892 字 2个月前

人多的地方王彬彬不太喜欢说话,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王顾左右的神情,交替着打量每一个人,目光懒散得很,眼珠子一会儿从左移到右,一会儿又从右移到左。然而,话题一旦出现分歧、对峙,王彬彬的眼神立马就聚焦了,很缓慢地打起手势,说:“是这样的。”这就是说,王彬彬要开口说话了。随后就是一二三四。在这一点上,王彬彬和同属原南京军区的小说家朱苏进有着惊人的相似。看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得加上第九条:“语不惊人誓不休。”

因为人高马大,王彬彬的举手投足总是慢条斯理的。只要一抬腿,王彬彬就会迈开他的四方步,玩他的“宏大叙事”。我想,如果有一颗“飞毛腿”导弹落在他的身边,王彬彬一定不肯撒腿狂奔的。偶尔遇上熟人,王彬彬就要微笑着向人家点头,亲切得要了命。所以,我们不太愿意和王彬彬在军区大院里一同走路,只要你的手脚一麻利,你就成了“将军”身边的通信兵。当然,我说的是背影,面对面你是不用担心的,将军的脸我们在电影上见多了,人家玩的是“胡天八月即飞雪”。

同在南京,说起来我和王彬彬见面的机会真是少得可怜。我懒得出门,而王彬彬更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作,业余时间看书,要不就是看书,业余时间写作。这个人不泡吧,不搓麻将,不玩棋牌,不说“段子”,没有“故事”。我就弄不懂他的身上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定力。偶尔通通电话,我说,忙什么呢?他的回答永远是一样的,还能干什么?看书。我说,怎么还在看呢?他在电话的那头伸起个懒腰,拖声拖气地说,不看是不行的。

这么说王彬彬是一个慢条斯理的人啰?这么说王彬彬永远静若处子啰?否。今年六月,我到南京大学去听王彬彬的讲座,开始的几分钟还好,他有板有眼的,神静气闲的。没多久,这个人“露”了。他激**、刚烈、无畏、敏感而又锐利。他的声音与手势都大得惊人,两条腿在三尺讲台上来来回回。在他激动、偏执同时又在学生面前斟字酌句的时候,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痛、一种焦虑、一种愤怒。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研究领域离“文学”越来越远,而离真正的社会越来越近的生理缘故。

这个人的这一辈子注定要被焦灼所缠绕。我想,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与写作上,或许正是这种焦灼的直接反应。他太想弄明白,他太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这个人一定会累上一辈子。因为这种焦灼的“第一动因”不是来自于外部,相反,它来自于自身的气质,气质的力度与气质的偾张。

我想,王彬彬的焦灼还有可能来自于生命的紧张感,这种紧张表现为极为沉重的使命色彩。这样一来,这个人对时间与生命理所当然地采取一种挤压式的生存姿态。因而,他选择了迅速与明朗的文风,同时也采取了一种内敛和简约的生活。

有一次我们在一条游艇上游览,四五十个人,整条船都乱哄哄的,大家都在娱乐。他在用姊妹对吊将,你在打生死劫。我们玩得正投入,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诘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呢?”许多人都停下手里的棋牌四处找说话的人。说话的人是王彬彬。我敢打赌,说话的人一定是王彬彬。

**是王彬彬生命中的一把双刃剑。

王彬彬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生于安徽安庆,本科就读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专业是日本语。毕业之后他被“分”到了部队,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就被摁在大别山的山沟里头。无论从大处说还是从小处说,心气极高的王彬彬都不肯在那样的地方了此一生的。一九八六年王彬彬考取了复旦大学,做了潘旭澜老先生三年的硕士生,又当了三年的博士生。后来他就到了南京,再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嘴巴有多直露,但是,总是有朋友提醒、批评。我只好默认。然而,在我看来。王彬彬的嘴巴比起我来还要直露。举一个例子,今年上半年,我曾在北京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过一篇小短文,王彬彬不同意我的观点,晚上打来了电话,这个人告诉我看过我的文章之后,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这篇文章不好。”我实在没有料到王彬彬会给我来“血染的风采”。这个电话让我难忘。这个电话同时还让我踏实。这倒不是我有“闻过则喜”的圣德,我是说,如果王彬彬赞美你的某一样东西,至少说,他是真心喜欢。不能掩恶与不肯虚美,这两者是合二为一的。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你可以不接受他的直露,但是,这个人是诚实的。诚实,是的,不过我认为,诚实或许并不是王彬彬的道德自律,也许他还把它看成了一种修辞格式,王彬彬想获得的,可能还有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