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向黎静悄悄(1 / 1)

写满字的空间 毕飞宇 778 字 2个月前

眼下的潘向黎可不是什么“著名作家”,她正在南京大学读博士。她怎么会到南京大学读博士的呢?这里头还有一个小故事。

熟悉中国教育体制的人都知道,在中国,你要读硕、读博,专业是第二位的,最为关键的是你的外语。外语过了,你也许能过,你要是在外语上摔倒了,你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是一九八七年本科毕业的,虽然一直在写小说,可是,读书的心一直没有死。我的父亲一直瞧不起写小说的,在他的眼里,十个小说家也抵不上一个学者。写小说玩的是腿脚上的“花活”,只有读书、做学问才是实打实的真功夫——这就是他老人家的价值观,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我和我的父亲的关系有一度相当紧张,父亲反对的儿子就要支持,儿子反对的父亲就说好。“拧巴”到最后,等我到了一大把年纪,我终于发现了,潜移默化和耳濡目染的能量相当恐怖——我在骨子里特别希望自己是一个学者。二〇〇六年,就在我写《推拿》的前夕,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先把写小说的事情放下来,好好读几年书。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丁帆教授,丁老师很支持。他关照我说,好好抓外语。我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混乱的酒席,我给丁老师敬了酒,心情酣畅。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正在和潘向黎通话,我一把抢过手机,语重心长地说:“向黎,我想到丁老师这里读书,你也来,是吧,做我的师妹。”

我努力过。但是,很惭愧,看了南京大学先前的英语试卷之后,我没有去报名,没有意义的。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家的电话响了,是向黎。她说,她明天到南京来报到。我问她,报什么到?她说,咦,你这个人,在装吧?我没装,老实说,我忘了那个电话了。问清原委,我对向黎说,潘老师,你不是我的师妹,你是我老师。

向黎就是这样的,不声不响,最后,她总能走在前头。

我不会说潘向黎来南大读博士是因为我的鼓动,事情当然不会是这样。但是,以她的资质,她做什么做不成呢。她的外语好哇。我听过向黎和日本人说话,嘴巴里像熬着糯米稀饭,咕嘟咕嘟的。

说起日语就不能不说日本,向黎在日本留过学,我以为她的身上有一些特殊的气息。比方说,礼貌。礼貌有什么可说的吗?有。在我的眼里,礼貌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情,它关系到你如何对待别人,也关系到你如何对待自己,说白了,它关系到你如何看待人生。向黎一直以珍惜和讲究的方式对待别人和要求自己,她让人舒服。和向黎在一起,你永远如沐春风,这就是我想说的。她可以穿西服,也可以穿唐装,但是,她是平和的,和蔼的,和气的,她的气质就是她身上的“和服”,我永远欣赏和尊敬彬彬有礼的人,即使在剧烈的对抗中,我也不喜欢一个人身上的粗鄙。向黎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可以保证她友谊的品质。

向黎这样天性的人适合创作吗?这要看。我可以武断地说,如果文学处在一个“乒乒乓乓”的乱世,向黎这样的作家最容易被埋没了。她不来刺激,她不可能耍大刀,她不肯扭着“S”形腰肢摆pose,她丢不起那个人,所以,她注定了不可能“脱颖而出”。向黎是幸运的——她适合于文学的萧条、末世,她需要外部的眼光曾经沧海,她需要静。只要她静下来,她的机会就来了。向黎这些年获得如此的好评,这委实不是她全部的功劳,是看小说的人有品位了,有眼光了,有能力了。末世出珍品,真的是这样。

什么叫天时地利?说白了就是你的才华和外部的气息对头。文学越来越没劲了,一个个都火眼金睛的——谁还没看过呢?对向黎这样知道珍惜和一直讲究的人,空间却无比地宽阔。她用心、用功,她作品的味道是她自己熬出来的。清水、白菜,把白菜丢在清水里头有意思吗?没意思。可是,如果它们放在一起,用火煮,煮出来之后清水还是清水,白菜还是白菜,你试试看。这里头的专注、火候、分寸,哪一样也随便不得。

文学的末世也是不声不响的,在不声不响里头,上海的向黎静悄悄。等你注意到她的时候,她一定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