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才选拔:唐人的科举制与文学(1 / 1)

科举不仅与唐人生活密切相关,也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史的后半阶段,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不言而喻。

法国大革命前夕,法国知识分子对中国的科举推崇备至,甚至掀起过对中国科举崇拜的浪潮。伏尔泰、孟德斯鸠等人都有关于中国科举的论述,在他们心目中,科举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制度。其实在他们那个年代,中国的科举已经走向僵化的八股文时代,但他们要借中国的科举来说法国的事。当时新兴的资产阶级想从封建贵族那里要权力,所以他们对于那种给予所有人做官的资格和平等竞争的机会的制度,当然非常向往。

中国的科举起自隋唐时期。《新唐书·选举制》中说:“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这话说得没问题,科举制度是起自隋代。但是隋朝科举还没有完全摆脱察举制,同时规模有限,录取的人数也有限,所以科举制度在隋朝还谈不上是重要的制度。科举制度在唐代取得了极大发展,并且深入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成了唐人进身之根本。

《刘宾客嘉话录》里边记载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当时有一个官员姓苗,他儿子叫苗缵。苗缵获得了推荐资格,作为乡贡,可以去参加科举了。但就在这时,他父亲中风瘫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苗缵因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这个参加科举的推荐资格很难得;另一方面,唐人是最重孝道的,如果把重病的父亲放在家里,自己去参加科举,一定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抨击。病榻之上的父亲看出了儿子的犹豫,他要来了纸笔,在纸上连续书写了两个“入”字,意思是“不要管我,赶紧去考试”。病重的父亲甘愿违背社会舆论,也要让儿子去赶考,可见科举有多么巨大的**力。

科举对于唐人,尤其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安家立命之根本。《唐摭言》中有:“殊不知三百年来科甲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也就是说,在唐代,尤其是唐朝中后期,科举对于普通草民来说,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于名门望族来说,是维持家族门第的根本。草民如果不能中第,就会一家饥寒。名门望族不能中第,就会家道中落。科举的影响力就是这么巨大。

唐代的科举种类繁多,其中最有名的是进士科。《新唐书·选举志》中说,来参加科举的人有两种身份:一种是国子监、太学中来参加科举的学生,叫“生徒”;另一种是由地方州县举荐到中央来参加科举的考生,叫“乡贡”。至于科目,有秀才、明经、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新唐书·选举志》的这段论述,历来被历史学家所批评,因为它说得很混乱,把不同时代、不同制度杂糅在了一起。不过,我们仍然能梳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

唐代的科举考生有两个来源。一是由京师及州县的学馆送到尚书省参加考试的考生,这种叫“生徒”。二是先参加地方州县的选拔,及第之后再送到尚书省来参加考试的考生,这种叫“乡贡”。一般来讲,我们把乡贡入京的考生称为“举人”,把州县考试称为“解试”,把尚书省的考试称为“省试”或者“礼部试”(科举原本是吏部主管,后来改为礼部主管)。由于尚书省礼部试往往在春天举行,所以又被称为“春闱”。

常贡之科,也就是常年设置的考试科目,主要有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六种。唐代跟明清不一样,唐代的“秀才”是最高等级,而且在唐前期,秀才科就已经名存实亡了。因为考上秀才的难度极大,每年的考试都不见得能够录取到人,所以宁缺毋滥,到了后来干脆不设了。在唐代的史料中,如果看到有人称某人为“秀才”的话,请相信他不是真的考中过秀才,而是人们用“秀才”来恭维他。

事实上,最高的等级就是进士,进士之下是明经。至于明法、明书、明算,都是为了满足对技术性人才的需求而设立的。进士和明经才是选拔官员的主要办法,其余的即便当了官,也都属于技术性的官员,升不高的。真正想要当大官,还是得考明经和进士。

明经和进士的考试内容,最开始都是试策。后来,除了试策之外,进士还重诗词歌赋,明经则重帖经和墨义。“帖经”就是填空题,遮住某页儒家经典中的几个字,让考生填写出来。“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做简单的笔试。唐人重视进士而不重视明经,因为他们认为明经考起来比较容易,只要能把书背熟,就能考得过去;而进士还要考时政和诗词歌赋,内容更复杂,当然也就需要更高的智商。所以考进士很难,考明经相对容易。唐人有一句话:“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三十岁考中明经,大家会说“怎么都三十岁了才考中一个明经”,而如果一个人五十岁考中进士,大家会说“才五十岁就考中进士了,真是少年才俊”。当然,这话有点夸张,其实大多数考中进士的唐人都还是在四十岁以下的。

除了帖经和实务策之外,进士科还要考杂文。杂文就是诗词歌赋,这是武则天增加的项目。此外,她还改革了考试程序,增加了殿试环节。殿试,就是皇帝在大殿上亲自主持考试。武则天心思细密,她这个举措很高明。

在中国传统的伦理关系当中,最亲近的关系除了亲子,就是师生。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天子亲自主持过殿试,那么他与考生就不再是冷冰冰的君臣关系,而是温情脉脉的师生关系,所以科举上来的这些进士对外自称为“天子门生”。这是有效笼络人心的手段,所以殿试制度自武则天创立后一直被历朝历代沿用,直到清末科举考试制度被废除才取消。

再来说说科举考试的程序。假设你是个唐代州县送到长安来的乡贡生,来到长安之后,首先需要到礼部递交“家状”。家状,就是简历和家庭情况说明。唐朝法律规定,犯罪者的家属,或者是商人的子弟,不得参加科举。之所以李白名声那么大,却终其一生没参加过科举,就是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过不了政审这一关。此外,还要交给礼部“文解”,也就是各州出具的举荐文书。

离开礼部后,要去四方馆。四方馆是主管乡贡生在长安吃喝拉撒这些事的。四方馆在大明宫含元殿召集天下的贡生们,然后慰问、点名。每年科举时,考生们在长安集结都是在冬季,他们随着地方长官进入长安,在这里跨年。尤其让考生们激动的是,到了正月元日这一天,他们还会在大殿上受到皇帝的接见。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考上,有的人一辈子可能也就这个时候能够一睹龙颜。被皇帝接见完了之后,考生们还要去文庙,拜谒孔子像。

考试允许带工具书,但只能带韵书,比如《切韵》《唐韵》,其他书严禁携带。为了防止作弊,考生进入考场前要搜身。此外,考场周围和试题库周边都遍种荆棘,起到的就是现在铁丝网的作用。

当然,也有打破陈规的时候。比如唐肃宗时期,礼部侍郎李揆主持了一次科举考试。他认为“限制考生拿书进考场”这个做法,与国家求贤的意图相悖。要考的应该是真实的才华,没必要把科举考试变成记忆力的比拼。所以,他把五经、诸史、《切韵》全摆在考场上,然后对考生们说:“大国选士,但务得才,经籍在此,请恣寻检。”让考生们需要什么书随便拿,这就相当于开卷考试了。

但这次开卷考试是有特殊历史背景的。安史之乱后,唐肃宗刚在灵武继位,此时的唐肃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跟着他跑到灵武的文武大臣加起来一共才三十多个,禁卫军总共才千余人。要不是郭子仪和李光弼的朔方军来支持他,唐肃宗这个皇帝可以说是“当了个寂寞”,手下三十来个大臣,千余名禁卫军,这哪是皇帝,这是县长。所以唐肃宗那时求贤若渴,敞开了考试,录取率可能也比往常要高得多。

唐朝科举还有个特点——不“糊名”,也就是判卷的时候名字这一栏不密封,判卷人能直接看见考生的名字。所以考生在考试前的名气,对于能否考上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也就带来了唐朝考场的一个文化现象——“行卷”。考生在考前为了塑造自己的美名,往往把自己得意的诗词歌赋编成文集,送到那些有可能担任考官的官员家里去。不仅如此,他们在考前还要再送一次,这叫“温卷”,意思是帮考官温习一下,加深印象。文学才华对于唐朝的科举考生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唐朝的文学因为科举考试而日加兴盛。

不过,不糊名的制度也给那些上下其手的人留下了做手脚的空间。考官拥有很大的权力,如果受贿,或者对某个人存在好恶,都会直接决定考试的结果。所以在唐朝的科举考试过程中,舞弊现象始终存在,而且一次又一次引发了政坛地震。

虽然如此,但科举仍然有它的积极意义,因为有背景的人永远是少数,大多数考生要想获得青睐,还是要靠才华,所以才华还是第一位的。

有的人认为自己明明才高八斗,最后却还要通过走关系才考中,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李商隐就是个典型。李商隐的老师是令狐楚,令狐绹是令狐楚的儿子,所以令狐绹和李商隐之间关系很好。李商隐多次参加考试,每次都雄心万丈,但是每次都名落孙山。李商隐心气很高,觉得自己是个不世出的大才子,但接连的失败让他伤透了心,于是准备“躺平”了。之前的每次考试,他都小心翼翼地准备,只有最后这次最不用心。但他没想到,这最不用心的一次居然考上了。

李商隐本来应该高兴,但他听说了一件事。这次考试的主考官姓夏,与令狐绹关系很好。这个姓夏的考官在考试之前见到了令狐绹,跟他打招呼,顺口问了一句:“八郎之交谁最善?”意思就是问他跟谁关系好。令狐绹说:“李商隐者。”然后“三道而退”,说了三遍。两个人的对话,没有一句涉及即将举行的考试,但是默契就这么达成了。后来主考官阅卷的时候,大笔一挥,李商隐就考上了。李商隐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是因为他心里不是滋味。他本来精心准备,想要用才华考上进士,最后却偏偏靠的是私人关系,可见那时“请托”之风有多么严重。

如果考中进士,按《通典》的说法,“旬日之间”,也就是十天之内,美名就可以传遍天下。在那个没有微信、微博的年代,消息能传得这么快、这么广,可见大家都愿意传颂进士们的美名。考上之后还有一系列光宗耀祖的行为,比如“叙同年”,只要是在这一年考上了同科的同榜进士,不管年龄差有多大,哪怕是相差一代人,都叫“同年”。还有“拜座师”,座师就是主考官。从被录取的这一刻开始,学生这一辈子,与录取他的座师关系都不一般。因此唐朝政坛上,曾多次出现座师与学生之间在政治上结盟的现象。

还有“曲江宴饮”。曲江池是长安城东南方向的一个湖,新科进士们要到湖上去举办宴会。“曲江宴饮”前还有一个重要环节——“雁塔题名”。雁塔,唐代叫“慈恩寺塔”,只有进士才有资格在慈恩寺塔留下自己的名字,因此“雁塔题名”就相当于我们后世所说的“金榜题名”。举办宴饮的时候万人空巷,因为天下的人都仰慕进士们的风采,都赶过来围观。不仅是老百姓,连唐宣宗贵为皇帝,也对进士们羡慕得不得了,甚至自己在大殿的柱子上书写“乡贡进士李某”,可见进士们的名声有多么令人羡慕。

在围观进士们的人群里,还有些有身份的妙龄女子在这里给自己瞧夫婿。事实上,从唐到宋都有这样的现象,每次进士们举行活动的时候,达官贵人家就到这里来给自己挑女婿。到了宋代,甚至产生了一个词,叫“榜下捉婿”。科举发榜的时候,考生都聚在榜下,看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一旦看到自己的名字,喊一句“我中了”,就会哗一下上来几拨人抢他。这都是达官贵人家派来的人,要把新科进士抢回去当女婿,如果不抢,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在古代,可以说一旦考中进士,就是人生赢家,未来将是一片坦途。而考不上的那些人,当然心里就酸得不得了了。

唐朝末年有一个叫温定的家伙,是个“老愤青”。他考了一辈子科举,从来没考上过,心里很不服气,于是就喜欢捉弄这帮新科进士。有一年曲江宴饮,进士们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突然看到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了一大堆衣着华丽的侍女,簇拥着一顶外观华丽的轿子。这些进士本来就年少轻狂,再加上酒精的刺激,想着一定是大家闺秀来选女婿了,于是命令船夫把船靠岸,靠近那顶轿子,用语言去挑逗轿子当中的大家闺秀。等他们挑逗得差不多了,轿子里的人开始出招了。只见那人将轿帘掀开了一角,伸出了一条腿,然后用手把裙子往起一撩,露出了一条又粗又黑、长满了长毛的黑腿,史书记载说是“胫极伟而长毳”。进士们一看,一个个掩面而走,而且互相说“肯定是温定”。他们都能猜得出是温定干的,轿子里也确实是温定,这家伙就是要捉弄这帮新科进士。这是有关于科举文化的一个趣闻。

科举制度对唐朝的历史产生了重要的作用。第一,科举制度在中国的政治史上意义巨大,因为它打破了汉魏以来“察举制”的弊端,尤其是摒弃了臭名昭著的“九品中正制”,第一次给了全体人民以平等竞争的希望。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名义上的平等”,但是总比原先的制度有进步,这给中国的社会阶层流动提供了一个窗口,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一个社会,如果阶层升降的通道被遏制了,阶级固化了,那么这个时代就危险了。必须保持这种流动性,人民才有动力,人民才有希望。科举就给了人民这种希望。

第二,隋唐正处在由中国的贵族政治时代向官僚政治时代过渡的阶段,而科举有利于打破贵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社会不再是“九品中正制”时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景象了。所以,它培养出来的官就不是贵族官员,而是官僚。贵族相当于公司的股东,是有发言权的,对皇权是一种掣肘,而官僚是公司里纯拿工资的员工。对于作为最高领导人的皇帝来说,官僚当然更听命于他,有利于皇权的巩固。

第三,唐朝文学的形成与科举考试密切相关,尤其是武则天贡献巨大。武则天在进士科加试杂文,“行卷”“温卷”也要靠文学,因此唐朝的知识分子把极大的精力投入了诗词歌赋的创作当中去。当全社会的人都把精力投入到这个领域的创作中,这个领域自然就兴盛起来了。因此我们现在说起中国古代文学,一说就是“唐诗宋词”,唐诗的兴盛跟科举的关系十分密切。我们耳熟能详的唐朝大诗人,基本上都是武则天以后的,比如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元稹、李贺、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如果问到武则天之前的著名的诗人,如果不是专门搞文学史的,一般人只能回答出个“初唐四杰”来。为什么武则天时期变成了一个分界线?武则天之后的杰出诗人为什么井喷式出现?因为科举是风向标。科举重视文学,社会上肯定就会重视文学。

科举对于唐朝社会生活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而科举制的确立以及主导地位的奠定,对中国的历史来说影响深远。唐朝以后的一千年中,科举都在大行其道,直到清末被近现代的学校教育取代。而在此之前,科举可以说是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生活当中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