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类视角:日本、突厥、阿拉伯对唐朝看法各不相同?(1 / 1)

想要了解唐朝时的中外关系,我们当然不仅要看中国的史书,也得看一下外国人是怎么看我们的,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兼听则明。

当时的国际关系错综复杂,不过限于交通和通信条件,能够跟唐朝建立密切关系的国家也不可能遍及全球。我们选其中一些主要的来看一下。

首先是我们的东邻日本。在唐朝看来,日本对于它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征讨朝鲜半岛时,唐军先是灭掉了百济,然后南北夹击要灭高丽。在这个过程当中,向来与百济是盟友关系的日本决心发兵干涉。于是,在齐明女天皇的策划之下,日军出动支援朝鲜半岛上的百济残余势力,与唐军对阵,双方爆发白村江口战役。这场战役,唐军大获全胜,几乎全歼了日本的舰队,日军的前线主帅也被当场击毙,日本大败而归。

这场战败给日本留下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但是这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这更加强化了他们向中国学习的决心。而对于这场胜利,唐朝的态度则很有意思。

唐朝打了这么一场胜仗,歼灭敌人三万多人,烧毁敌舰几百条,怎么都算是一场大胜。但这场胜利在唐朝的史料当中只留下来短短的几句话,两三行就写完了。我们现在研究白村江口战役,只能靠《日本书纪》等日本史料。

为什么日本史料里把这场战役写得篇幅极长?因为他们被“打疼了”,对他们来说这是刻骨铭心的。而对于唐朝来说,尤其对于当时唐军前线的总指挥来说,这场胜利只是“洒洒水(小意思)”,只不过是唐军在朝鲜半岛众多战斗当中的一环而已,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态?因为在当时唐朝的眼睛里,像日本这样的国家,经济实力、军事实力乃至文化影响力,几乎都没有办法跟唐朝相提并论,当时的日本是无法向中国输出什么东西的。虽然到了宋朝时,向中国学习了很多之后的日本,开始不断地有发明能够反馈到东亚大陆上来,但是当年的日本没有这样的实力,所以中日两国看对方的视角并不平等。

当时的日本,对中国是一种全面学习的心态。在日本的飞鸟时代,推古天皇让圣德太子作为摄政,开展了一系列的政治改革。圣德天子当时制定了十二阶冠位、十七条宪法,并且派出了遣隋使。第一个遣隋使的名字叫小野妹子——千万不要真的以为他是个妹子,小野妹子是男性,只是名字叫“妹子”而已。这是有记载以来的第一位遣隋史。

当时日本人最羡慕隋唐的律令制,所以后来日本的历史学家把隋唐称为“律令制国家”。用律令、格式等法律条文来管理国家,在我们看来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所以唐朝人不会这么自称。但日本是由混乱的部落政治国家演变为律令制国家的,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所以“律令”两个字对于他们至关重要。他们模仿当时唐朝的律令典章,制作了自己的律令典章,比如《大宝律令》《养老律令》等。

总之,日本靠着全面学习唐朝步入了文明阶段,甚至连他们的城市建设都在亦步亦趋地模仿唐朝的长安城。日本的平城京、平安京,有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几乎完全模仿了隋唐长安城的基本样式,甚至连街道的名称都有沿用。长安城的中轴线叫朱雀大街,平城京的中轴线也叫朱雀大街;我们的宫殿叫太极宫,他们的就叫太极殿。之所以连名称都要抄,就是为了进行完全的仿造。渤海国的上京龙泉府,还有后来西夏的兴庆府,也几乎都是在模仿隋唐长安城。

关于日本的平城京和平安京究竟模仿的是长安还是洛阳这个问题,有个说法认为平城京模仿的是长安,而平安京除了一部分模仿长安外,还有一部分模仿的是洛阳。但是现在的研究认为这个说法不对,它们应该都模仿的是隋唐的长安城,而没有模仿洛阳。关于这个问题,推荐大家看一下中国社科院王仲殊先生的《试论唐长安城与日本平城京及平安京何故皆以东半城(左京)为更繁荣》。这本书的标题很长,但是它很有意思,里边提到了一个观点:平城京也好,平安京也好,实际上模仿的都是长安。

那么为什么后来平安京又被称为“洛阳”,乃至于到了战国时期,各路军阀去京都都被称为“上洛”呢?王仲殊先生认为,这跟后来日本天皇的推动密切相关。嵯峨天皇更加喜欢洛阳,尽管平安京是按照长安城来建造的,但是他在给宫殿、城门、街道取名时,往往都采用了洛阳的名称;在他口中,也往往用洛阳来指代京城。在他的推动之下,后来的平安京具有了越来越多洛阳化的色彩。这座都城按照长安城来建造,后来却又按照洛阳的建筑、街道来命名,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反映了中国文化对于当时日本的影响。

日本真的很在意它在唐朝的文化地位、形象究竟如何。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一个“含元殿日本使者争长事件”。争长,就是争座次。唐玄宗天宝年间,正是大唐盛世最鼎盛的时候,当时日本国的使者(第十批遣唐使)来到含元殿,给皇帝祝贺新年。在进入含元殿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被排在了东边这一列,而这一列排在最前面的外国使节来自新罗。这下,日本的遣唐使不干了,他向唐朝官员声明说:“新罗还要向我大日本进行朝贡,可现在我们的座次竟然排在他们下边,我不干。”当时值殿的将军叫吴怀宝,他见日本使者闹得厉害,便决定临时给他们调换位置。吴怀宝把新罗的使者由东边的一列调到了西边,放在了西边的第二位(第一位是吐蕃),然后把日本国的使者放在了东边的第一位次上。这下日本国的使者高兴得不得了,回去之后连忙向天皇汇报。在他看来这是“为国争光”的行为,但这件事在唐朝的史料当中根本没有记载。和前面的例子一样,在唐朝人的眼里这是非常小的一件事,但在日本人的眼里,这件事大得不得了。

关于“我们怎么看外国”,有史书为证,史书中有很多当时唐朝与少数民族乃至外国往来的记载。而“外族怎么看唐朝”这个问题,我们就要做到兼听则明了。

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研究突厥史离不开突厥的碑刻,在这些碑刻中,有一块著名的碑叫“阙特勤碑”,它描述的是突厥的毗伽可汗和他的弟弟阙特勤的事迹。而值得关注的一点在于,这块碑是由唐朝的使节带着唐朝的工匠竖立的,一块完全秉持着唐朝风格的碑。碑的两面是两种文字,一面是汉文,一面是突厥文字,但汉文和突厥文字完全是两个意思,这块碑也就成了历史上著名的“两面派”。

在碑的正面,唐玄宗盛赞阙特勤和毗伽可汗的盛德与武功,说的那些话都好听得不得了。当然,在我们看来这也就是一些外交辞令,但起码是非常有礼貌的那种外交辞令。但是在碑的反面,突厥文字所描述的内容,听起来就让人不那么舒服了。

碑的反面说:“我(毗伽可汗)与汉人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他们给予了我们大量的金子、银子和丝绸。汉人的话始终甜蜜,汉人的物品始终精美。利用甜蜜的话语和精美的物品进行欺骗,汉人便以这种方式令远方的民族接近他们。

“当一个部落如此接近他们居住之后,汉人便萌生恶意。汉人不让真正聪明的人和真正勇敢的人获得发展。如果有人犯了错误,汉人绝不赦免他们,从其直系亲属直到氏族部落。你们这些突厥人,曾因受其甜蜜话语和物品之惑,大批遭到杀害。啊,突厥人,你们将要死亡,愚蠢的人便去接近汉人,因而遭到大量杀害。”

接下来,毗伽可汗告诫大家:“汉人不可接近,汉人没有诚信可讲,你们千万不要接近他们,你们就留在于都斤山(今蒙古杭爱山),以这儿为中心,然后派遣商队,到远方去进行商业活动,你们便将无忧无虑,而且能够永远地生活下去。”

碑后的题记显示,这块碑是唐朝的使者张去逸(唐肃宗张皇后的父亲)带着唐朝的工匠来做的。那么突厥人在碑文里把汉人骂成这个样子,他为什么没有去管一管?恐怕张去逸和唐朝工匠根本就不认识人家的文字,在工匠把正面唐朝皇帝给的碑文刻完之后,是由突厥人提供了他们的碑文。而工匠只是照原样刻完,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于是就留下了这么一块“两面派”的碑。

坦白说,史书是人写的东西,只要是人写的东西,它都有自己的立场。汉人建立在汉人的立场之上,其他民族也建立在他们的立场之上。对于历史的记述,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不见得就一定是他们对或者我们对。这个问题要具体分析,具体看待,要注意史书之中史料话语权的问题。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在云南丽江博物馆有一块吐蕃的告身碑,上面记载着另外一件事。我们总觉得在唐朝的少数民族羁縻政策之下,各民族应该对唐朝的统治一致拥护,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在这块碑的记载中可以看到,当时措绒地区的少数民族受唐人统治若干年,对唐人的统治深恶痛绝,最后由当地的酋长率领投向了吐蕃。吐蕃发给他们“告身(相当于委任状)”,然后刻碑纪念此事。在研究中外关系史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种“各说各话,各表立场”的现象。

再来说说阿拉伯人眼中的唐朝。阿拉伯刚好横亘在欧亚大陆的中间,它的历史悠久,对于当时的世界来说是重要的力量之一(尤其是在后来伊斯兰化以后)。因此无论是对欧洲还是东亚来说,阿拉伯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阿拉伯人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中国的存在。在成书于1世纪的《印度洋航海指南》里就曾提到,马六甲之北,海之极端,有一个国家叫作“秦”,那里盛产丝绸和生丝,并且描述了贸易的路线。有趣的是,这段话实际上是从希腊人那里传来的,因为希腊人早先曾经用“丝”(Thin)这个词来称呼中国,阿拉伯人只是沿用了这样的称谓。

此外,在法基赫所写的《各国志》中,也描绘了阿拉伯人心目中的世界图景。他说:“世界景象分为五部分,犹如鸟首、两翼、胸部、尾部。世界之首为中国,背后是瓦瓦,右翼是印度,左翼是可萨,可萨后面有两民族,其一是孟沙与摩沙,在他们后面是雅朱者和马朱者,胸部是麦加、希贾兹、叙利亚、埃及与伊拉克。尾部是从扎特—胡玛姆(亚历山大港附近)至马格里布。”

当然,我们不必深究这个世界图景是否准确,这只是那个年代阿拉伯人对于世界的一种认知,他认为最东端的国家(相当于鸟首)就是中国。

随着丝绸之路日渐兴盛,无论是陆上丝绸之路还是海上丝绸之路,阿拉伯人始终是商人中的主力军之一。尤其是在海路上,当时阿拉伯的航海技术在全世界都是领先的。当时在广州港的众多外国商船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阿拉伯。由于广州港的商贸非常繁荣,唐朝后来在广州设置了市舶使。市舶使承担的功能有点类似现在的海关,但它的主要职责并不是负责关税,而是满足皇室的需求,满足朝贡机制的需求。从这点上来说,市舶使又兼有部分“外交部”的色彩。外国的使者、商团来到广州之后,担任市舶使的宦官代表皇帝来挑选其中最好的商品,再用几倍于市场的价格把商品买下,用于上贡。

所以在唐朝的很多史书,比如《新唐书·地理志》《唐六典》以及《唐会要》之中,我们都能看到广州都督府进贡很多香药、象牙等不产自中国本土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当中相当大一部分来自远洋贸易。一般情况下,外国商人愿意与市舶使做这样的交易,因为市舶使给的价格更高。

但这样的交易也不是一直和谐的。在一本阿拉伯商人写的《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就曾经提到过一个贸易纠纷案。当时有一个来自呼罗珊地区的商人,来到广州之后与市舶使发生了冲突。他从伊拉克采购了大批货物来到中国,在市舶使来选购他的商品的时候,不知是市舶使给出的价格过低,还是直接强行夺走了他的货物,双方产生了严重的纠纷。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位宦官看来,这种抢夺商人货品的事很平常,所以根本不把这个商人放在眼里。

而这位商人是个“轴脾气”,他竟然决定从广州出发,到长安去告状。他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星夜兼程赶到了皇帝所在的京城“胡姆丹(阿拉伯人对长安的称谓)”,向中国的皇帝禀报了事情的原委。经过调查,中国的皇帝公正地处理了这件事,他把那名宦官召了回来,贬到皇陵去做看守。唐朝就是这样,宦官和宫女犯了错之后,给他们的处罚就是贬到某个皇陵去。我们都知道,看守皇陵都是在那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如果叫个外卖,要送十二个小时的那种。这是符合唐朝制度的处理方式,因此这个案件在阿拉伯商人看来,是处理得很合适的。

不过,并不是所有案件都能得到合适的处理,甚至还因此酿成过血案。比如在武则天时期就曾经发生过广州的胡商(《新唐书·王传》记载是“昆仑”,“昆仑”也是对南海一些国家的称谓)杀死广州都督路元睿的事。关于这件事,《资治通鉴》记载得很详细。路元睿对手下管束不严,结果他手下的人为非作歹,借着远洋贸易的当口,向外国的商人索取贿赂,强占货物。有外国商人不忿,向路元睿汇报了此事,希望路元睿秉公处理,但是路元睿偏袒自己的部下。

外国商人怀恨在心,趁一次宴会时,怀揣利刃闯入厅堂,把路元睿及其手下十多人全部杀死。这些凶手本就是海上来的,杀完人之后,便上船扬帆远去,从此再也没有踏足中原。这里必须要对史官表示一下钦佩,面对这样一个杀害广州地方长官的恶性案件,史料当中的记载还是比较公正客观的,既说明了凶杀案的性质,也专门提到事件起因是路元睿偏袒他的僚属,侵占胡商的货物,可以称得上是不偏不倚。

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年),岭南的将领哥舒晃发动叛乱,杀死了当地的节度使。唐政府派人率兵平乱的过程中,不仅杀了哥舒晃,还杀了一些胡商。这其中恐怕有一个重要的缘故,就是这些胡商参与了哥舒晃的叛乱。还有,唐肃宗时期也曾经发生过波斯与大食(今阿拉伯)的胡商“共寇广州,劫仓库,焚庐舍,浮海而去”这样的事件。这绝不是波斯和大食的政府行为,而是商人的行为——要么是海盗行为,要么是贸易纠纷演变的冲突。总之,在当时丝路的繁华盛景之下,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是和谐的。

当然了,在阿拉伯人眼中,中国还是一个泱泱大国,有着发达的技术、璀璨的文化、精美的物品。对于唐朝的很多事情,他们的记载也非常有趣。《中国印度见闻录》里提到,唐朝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设置有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各种疾病和药物的名称,说明什么病要用什么药来医治,这在唐朝叫作“药方碑”,就是用竖碑的方式给老百姓一个用药指南。此外,如果某个人很穷,还可以从国库当中得到药费。这就反映了唐朝的医疗状况。

有时候,用第三方的眼光来看待本国是很有必要的,毕竟有些细节,在中国的史料当中根本没有记载。比如,阿拉伯人记载了世界上最早的手纸。我们从前都不知道手纸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使用的,现在看来应该是在唐朝。那么在唐朝之前,古人上完厕所之后是怎么清理的呢?穷人会找个土坷垃去擦,也算是环保卫生。讲究点的则用“厕筹”,也就是竹木片去刮。好多汉代的竹木简,比如敦煌悬泉乡的那些,全是在茅坑里发现的,那些竹木简在写完字之后被当作废物,作为厕筹使用。在我们的印象里,中国人用厕筹好像是一直用到至少宋元时期的。而在《中国印度见闻录》中,阿拉伯人写道:唐朝人不讲卫生,便后不用水洗,而是用中国造的纸来擦。这是我们目前能够见到的世界上最早的厕纸的记载。

所以,有时站在别人的视角之下看我们的历史,还是很有意思的。尽管里面有些话在我们听来会觉得不舒服,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历史的记载是多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