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世纪,中国已经进入战国时代。当时位居中原的魏国,将用兵矛头指向西方的秦国。公元前409年,由吴起担任主将的魏国步兵,一举攻取秦国的临晋(今山西运城市临猗县临晋镇)、元里(今陕西澄城县南)两块地盘并修筑城池。第二年,魏军又深入秦国国土,一直打到郑县——今天陕西省渭南市华州区华州街道附近。为什么当时叫郑县呢?因为这里是郑国初封的土地,后来郑国东迁,才搬家到了位于河南的新郑。这个时候,我们印象中强势的虎狼之秦,却只能如刺猬一般竖起全身的刺以求自保,秦兵溃退至洛水,沿河修建防御工事。
《吴子》称吴起在河西期间,“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吴起为什么能如此暴打秦国?背后原因,除了他本身的军事才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带领的军队,是魏国最精锐的兵,叫作武卒!
武卒是什么呢?和我们之前说的战车兵团完全不同的是,这是一支单军种的步兵作战部队。关于这支军队,《荀子》介绍说,他们身上穿着三层甲,每个人都能拉开十二石的弩——你要知道一石就是六十公斤,这是不是太夸张了?更何况,他们还要带五十支箭,拿着一支大铁戈,腰里别着一把利剑,还有三天的军粮,半天能走一百里路。
老实说这些数据让人觉得有点不可信,要说荀况也是上过历史教科书的大人物,说话咋这么天方夜谭呢?不过仔细一想,魏国的武卒是战国初期天下第一的强悍精兵,战斗力首屈一指,体力超乎寻常是不是也能理解?
那么这么厉害的军队,又是怎么样的编制呢?最小的编组就是五个人(类似现在的班),不过带队的不叫班长,而叫伍长。两个伍就是一个什,设有什长(相当于排长)。五个什是一个屯,设有屯长(相当于连长)。两个屯就是一个百,领导叫百将(相当于营长)。十个百,那就是一千人,领导叫“二五百主”(相当于团长)。真的打仗的时候,再设一人做将军,即总指挥。
这种编排,与往昔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步兵不再是战争的次要角色,而是完全的主角。当然,当主角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的,吴起还为他们配备了军事教练,这也是史上第一次,有句话说:“一人学成,教成十人;十人学成,教成百人……万人学成,教成三军。”所以上战场之际,这样的部队就和他们的对手素质完全不同。
要求这么严格,薪水待遇自然也相应地优厚。只要你成为魏国的武卒,就能获得一百亩的土地;而且一旦上战场,全家的徭役和田宅税就可以统统免除;如果建了军功,还能获得更高一级的爵位,待遇更为优厚。
所以魏武卒在战国初期,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公元前389年的阴晋之战,五万魏武卒,一举击破号称五十万的秦国大军。虽然这场战役仅在《吴子》一书中出现,后世《史记》没有采用,可是你说吴起纯就是自吹自擂,那也未必。他一生在魏则魏强,在楚则楚兴,没有两把刷子,哪里来的这样傲人的成就?
可惜的是,这样厉害的魏武卒,最终断送在庞涓手里。桂陵和马陵的两场惨败,尤其是后者,造成了十万精兵的覆灭,宣告了魏国的“中神通”时代走向终结。
魏武卒,是步兵的雄起。而赵国的胡服骑射,毫无疑问是骑兵的1.0时代。
当然,这里还是得先说一句,骑兵这个兵种,很早就出现了。殷墟中就有一人一马和随身武器装备的骑士坑,而春秋时期的秦国,也有所谓“畴骑”这样一支轻骑兵的存在。但是司马同样要告诉你们的是,无论是殷商的一人一马,还是秦国的畴骑,都没有发挥过太大的作用,更无法取代当时的战车主流作战方式。
而赵国就不同了,它的北部边疆,面对的是胡人游牧骑兵的反复袭扰。正因为注意到胡人骑兵的极大机动性,赵武灵王认识到中原人原来生活方式的一些问题。譬如说穿着问题,长袍宽袖在和平年代可以从容淡定,可是战争时刻,哪里有短装胡服来得方便?又譬如说战车问题,轰隆隆带着轮子在大道上奔驰的战车,哪里比得上骑兵的快捷、方便?最起码,骑兵不用太顾虑地面是否平整的问题。
所以赵武灵王的抉择,就是脱下长袍换胡服,不再坐车改骑马,以胡人的长处来弥补中原的不足。
那么赵武灵王的这一番改革,是否收到了良好的实效呢?改革完成之后,公元前306年,赵国攻打白狄在燕赵之间建立的中山国,一举突破太行山的重要孔道井陉,打到中山国都灵寿附近。
而秦国,此时正值秦武王举大鼎脱手,砸断胫骨以致气绝而亡之际,赵国趁机向西渡过黄河,攻下了今天陕西北部与内蒙古交界的河套地区,即当时的榆中。这里是胡人部族林胡、楼烦(原本也在山西和河北北部活动,就是赵国把他们赶过黄河)的地盘,赵武灵王打得对手俯首称臣,献出大量良种马,更有大批林胡、楼烦人加入赵国的骑兵。
于是在公元前296年,赵武灵王回过头来攻灭了中山国,中山王被迫迁到今天的陕西榆林。结果不安分的中山王又和楼烦王眉来眼去,终于被赵国灭亡。
此时赵国的疆土从原本的山西、河北扩大到黄河北岸、内蒙古大青山以南,建立了雁门、云中等郡,还在内蒙古修了两道长城。
多说一句的是,赵武灵王真的是少有的开明君王。他虽然打败了林胡、楼烦这些异族,却毫不排斥他们,反而以包容的态度,招揽他们加入自己的队伍,其中楼烦射手,随后一直以神射之名闻名中土。楚汉相争之际,就有他们的身影出现。项羽与刘邦对垒,楼烦射手一口气为刘邦射杀了三名楚军力士,气得西楚霸王暴跳如雷,亲自披甲持戟出阵,瞋目大呼一声,楼烦射手发现“霸王”登场,立马就遁逃,不再现身。这也成了楚汉相争少有的插曲,算是助兴小节目。
回到赵国这边,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爱上了一个叫作吴娃的美人,吴娃临死前求赵武灵王立她所生的儿子赵何为太子,赵武灵王一口答应,并提前退位,把王位交给赵何,最后遭遇了著名的“沙丘之乱”,一代明君,居然被断粮断水前后达三个月之久,惨遭饿死——赵国因胡服骑射而兴起的大好局面,也遭遇重大挫折。即使如此,赵国依旧是战国后期秦国一统天下的最大敌人。
秦国,与昔日的仇敌魏国相似,也走了放弃战车、强大步兵的路线。其中原因,很可能就是此前被魏国吴起欺负得太惨,所以秦孝公才会起用来自魏国的商鞅,实施彻底改变国运的变法。
所以,秦国的军队模式,某种程度上就是魏武卒模式的秦国版。
因此,原本占据秦军核心地位的车兵,开始从主角变为配角,仅仅是步兵的一种辅助,其作用有二:一是在进攻之际担任冲乱敌军阵型的角色,可以是中央正面突破,但更多也更有效的,显然是两翼包抄;另一个作用是在防御阶段可以将战车列成阵垒,即后世美国西部移民对付印第安人骑兵的大车圆阵防御策略。
秦始皇兵马俑为我们展示了秦军战车之上的配置,一般情况下都是三名军士,除负责驾驭的御手外,车左与车右的装束几乎相同,都是身穿长襦,外披铠甲,胫着护腿,头戴中帻,手中兵器也都是矛、戈之类的长兵器,显然不如春秋时期的兵车分工那么清楚。
骑兵,也出现在秦军之中。这显然与《史记》记载的秦国起源有关。秦人原本就是养马起家——“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
而且,因为秦国的封地在周的最西陲,长期与西戎厮杀融合,戎人的战术风格也渗透入秦军,因此早在春秋时期,秦国便已经出现了中原并不多见的“畴骑”。重耳借秦兵归晋,当时秦国派给他的军队,就是“革车五百乘,畴骑二千,步卒五万”。
这些秦国的骑兵,统一穿短甲(取其轻便,牺牲了一些防御力量),主要兵器便是弓弩,辅助兵器是短剑。秦国对这支骑兵部队的考核,要求军马须高“五尺八寸以上”,要有忍耐力(不能脾气暴躁或是懒惰无力),不然无法适应秦军驮乘跋涉的高强度要求。负责管理马匹的人员一旦被认为训练**不力,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不仅如此,军马还有相关的考核,如果成绩太差的话,相关马吏也要吃苦头。
在决定秦赵命运的长平之战中,白起就是派出两万五千名步兵断了赵军的后路,再以五千骑兵(应该就是这个“畴骑”),插入赵军前部与大本营之间,将赵军一分为二。赵括发现已经中计被围,乃下令全军停止进攻,就地建造壁垒,转为防御,择机突围。
那个时候还没有马镫,骑兵两脚悬空,没有着力点,马上格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时,用于斩劈的厚背长刀也尚未出现,用矛、戈或剑,从马上杀死对方的步兵,一是实施起来难度不小,二是没有必要。所以,骑兵在这里只能是配角,秦军的绝对主力,还是步兵。
古书说秦军战车和骑兵的规模都以万为单位,而步兵,号称“奋击百万”或“虎贲之士百余万”。商鞅变法在秦国实施之后,全国境内普遍实行征兵制,将原来与军事接触不多的农耕子弟征入军队——这些农民,在春秋之际曾以“野人”的名称出现。当年晋文公流浪之际,向这些“野人”求食,“野人”大笑,把泥块扔给他。秦穆公看一匹宝马走失,岐山下的“野人”发现了它,不分三七二十一就把它煮煮给分吃了,秦穆公也没和他们计较。后来秦晋大战,秦穆公被围之际,就是这伙“野人”出来抄家伙,把他给救了——按照前例,“野人”只管种田,哪里还会上战场厮杀?可是到了战国,商鞅一折腾,这些“野人”就统统被送上了战场,由此带来的结果,是军队人数的暴增。
那么问题来了,原本在田里耕作的“野人”毫无武力加成,如何能上战场,甚至成为名震天下的秦之锐士?这支军队如何能被称为虎狼之师呢?
原因恐怕就在于秦国对步兵重新做了安排,他们不再是老式的战车附属部队,而分为重步兵和轻步兵两种。其中重步兵又可以称为装甲长矛兵,因为他们手里拿的是当时最有效的长柄武器,如戈、矛、钺,身穿的铠甲也相对要厚实一些;而轻步兵几乎不穿甲或只穿薄甲,他们所使用的是弓和弩(显然后者更多,也更常见)。
秦军列阵时,弓弩轻步兵在最前方,戈矛重步兵在后方。战车和骑兵等其他部队另组一阵在旁。当战争开始之际,秦军先以骑兵发起袭扰,使对手阵型出现紊乱,而此时,轻步兵即弓弩手方阵,便开始一波远程射击,直接杀伤一大片敌军将士。最后,才是重步兵的向前冲击,旨在击垮或消灭对手。
至于秦军的中高级军官,应该只携带剑而不是长柄戈矛,连环画里那种大将单挑的场景,至少在这里绝对不可能出现。至于基层军官,在指挥部下冲锋格斗的同时,自己也要参与战斗,所以他们也会使用戈矛。
需要说明的是,秦国的一统战争其实是以一打六,所以对人力的使用,几乎到了残酷的地步(这也是后来秦速亡的原因)。当时的普通秦国人,十七岁便要去服兵役,六十岁才能退役——你们可以想象作为一个秦国老百姓的内心滋味,究竟是不是真的如诗歌里唱的那样,“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事实上这种诗歌并非真的民歌,而是官府的征兵广告曲。
对当时的秦国而言,不单是男人如此,就连女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商君书》记载说,三军是什么呢?三军就是强壮男人做一军,强壮女人做一军,老弱做一军。当然,真的要女人打仗恐怕也不现实,她们更大可能是做一些后勤运输工作。
原本古人有一个办法可以逃避兵役,那就是入赘别人家做女婿,或是游走四方经商。但到了商鞅手里,也统统失效了,全部征发入伍。
只是,商鞅毕竟是个聪明人,百分之百蛮干强逼不是他的风格。强硬是一方面,拿军功爵来引诱又是另一方面。一个秦国百姓,想要逃避兵役那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战场上送人头,说不定能立功拿到爵位呢。此外,如果一个人自愿戍边五年,他还被允许赎回一个沦为奴隶的亲友。
而一旦进入军营,秦国也不会把毫无经验的国民随随便便送上战场,那基本上就是送死。秦国有一套练兵的办法,譬如“角抵”,差不多就相当于今天的摔跤,但没有那么多奇怪规则,其实就是一种近战搏击技能训练。还有“投石”,就是扔重十二斤的石块,用来锻炼手臂力量。“超距”则类似于现在的跳远,锻炼秦军的腿部力量。此外,还有如何使用弩射准目标、如何骑马、如何驾车、如何接受指挥号令以及阵列练习等多种项目,并根据训练成果,安排你加入哪一类阵营,即做骑兵还是做步兵弩手。
这里要絮叨一下秦军的四种号令,第一种是铃,听到这个就意味着指挥官要下口头命令。第二种是鼓,听到这个就是进攻了,据说是敲一下前进一步,如果敲个不停且很急促,那就是让你冲锋了。第三种是金,轻敲一下就是停止进攻,敲得重那就是要撤退了。第四种是旗,表示的是行军方向,旗向左你就向左进攻,向右你就向右进攻。
秦军的军法极为严酷,打鼓没打好,节奏不准,杀!训练时大声喧哗不听号令,杀!听错号令,该动的时候不动,不该动的时候乱动,杀!哎哟,要不然强大的秦军哪儿来的呢?难道秦人真的天生就是铁血超人不成?
完成训练之后,秦人首先会被送到地方郡县做“更卒”,也就类似今天的基层武警,然后才会按照需要,发至边疆驻守,更厉害的则派上战场去侵略韩、魏等东方国家。
如此一支严格铸就的秦军,才是秦始皇能最终实现“六王毕,四海一”理想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