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死去,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归来。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这样的事会发生得更频繁。在梦里,你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有意思的是,他们自己也知道。地点通常是一艘船或一片森林,其次是一个小木屋或一座偏僻的农舍,还有一种更少见的情况:一个房间。如果是房间,房间里通常有一扇窗户;如果有窗户,肯定也有窗帘——白色的窗帘,或是厚重的帷幔,同样是白色的。绝不会是百叶窗,他们不喜欢那样的光线——透过叶片缝隙斜射进来的日光或夜光。那会让他们闪烁得比平常更厉害。
有时候来的是朋友,他们想让你知道他们一切都好。那类人可能会留下只言片语,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发言。就像你关掉电视机时的荧光屏,其中一个人说,只是断了音信而已。另一个人——背景是一次林间散步,时间是秋天,树叶橙黄,空气干爽——说,这很美,不是吗?
还有的人一言不发。他们可能面带微笑,也可能不笑;一旦发现你看到了他们,他们可能就会转身离开。他们希望你看到他们: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想让你意识到他们还在你身边,他们不能被人遗忘,不能被抛诸脑后。
一天夜里,普洛克涅[6]出现了。她是从窗户进来的,如她一贯所为。我当即就后悔我没吃安眠药,不然就可以把她关在外面了。但你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吃药,而且她在守着我。她一直在等待我意识消失的那一刻。
你不该让他把我锁在那间小屋里,她说。
这次的场所是一个房间;前文所述的是窗户上挂着白色窗帘。这事我们早就讨论过了,我回道。你并没有被锁起来。你可以把门打开的。总之,我也不清楚。
你一清二楚,她说,你的意识把这件事压制下去了,但你肯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是他的原配妻子,我说,每个人都知道。可是据他所说,你已经死了。
他就希望你这么想,她说,也许我早就已经死了,但我并没有。与此同时,你也准备要取代我的位置了。
我是被迫的,我说,我必须嫁给他。他强暴了我。我还能怎么办?别告诉我你是嫉妒我。
嫉妒?她像乌鸦一样呱呱叫了起来。一刻也没有!我明白他的卑鄙手段,他绝不会放过我。相信我,但愿你也能识破他的真面目。我只希望他没有割掉我的舌头。
你撒谎,我说,他从未做过那种事。是你自己决定不开口的,仅此而已。舌头那段情节是对一幅神庙壁画的误读,现在人们都这么说。那东西不是舌头,而是女祭司用的月桂叶,以便进入幻觉,做出预言,还有——
打住你的考古学,普洛克涅说,他割掉了我的舌头,事实如此。他知道我会把那些丑事抖落出去。
就算真是他割掉了你的舌头,我说,也许他有他的苦衷。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在为他的行为开脱。那么做不对。我们谁都不是无可指摘,如今我也很后悔。我们俩年轻的时候一贯合不来,但你永远都是我姐姐,我爱你。所以他才要对我瞒着你的事。
我知道你不会为他开脱。我是指,他的行为。所以我才给你送了个信——让你知道我根本就没死。普洛克涅成了一个奴隶
,信里只有一句。我没有写上,放我自由,我不愿以任何方式牵连到你。我不想让你为我冒任何风险。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送信?
我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仅此而已。
什么覆辙?
作为回答,她举起了她的双手。它们湿漉漉的,闪闪发亮。我们的儿子,她说,我没能控制住自己。
窗户底部开了一条缝,一阵微风拂过,窗帘飘了起来。空气里带着苹果花的气息。我希望你能放过我,我说。事情都过去了,过去很久了。如今你已经死了,他也已不在人世,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个故事,而我太老了,听不得这些了。
你永远都不会太老,普洛克涅说。她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悲伤。然后她开始变成一只鸟,就像往常一样,我低头向下看去,发现同样的变化也发生在我身上。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我们在奔跑,逃离他的身边,于是我明白在梦里我也死去了。因为在故事的最后,我们俩都遭了他的毒手。
然后普洛克涅从窗户飞了出去,我也一样。那是一个夜晚,有一片森林,一轮月亮。我们降落在一根树枝上。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梦里,我开始高歌。一曲百转千回、久久不息的歌,直入云霄的安魂曲,故事里的故事里的故事。
也许这声音是她的?不好说。
悲伤,站在我们树下的一个人说道。